隔着窗,我被对岸的烟花吸引。
明亮的火花流星般划过天幕,清脆的燃放声响彻夜空。红的、黄的、绿的、蓝的,一朵朵腾空绽放,惊艳黑暗,绚丽夺目,五彩纷呈。
纷扬散开的花瓣,卷入夜色的眼波,吸引我的目光向前再向前,越过一条河的阻隔。黑暗中我看不见燃放者的身影,但能闻到火药正在滚烫地燃烧,感受到一波波的喜悦,热烈的欢叫声足以抵挡凛冬的寒冷。我想他或许是个调皮的少年,或许是个领着孩童的父亲,亦或者,是一对在北风中畅游的青年爱侣。对岸的河岸公园,拥有开阔的视野,璀璨的夜景,无论是夏季还是冬季,吸引着南北的居民。
烟花一朵一朵从下往上涌出,间隔的时间非常有序,两秒一朵、有时升空的声音响一点,卯足了劲道;有时轻一点,睡意朦胧,花朵的大小随之变化,但花朵中央的金色明珠始终绚亮饱满,傲然闪耀。我确信那是烟花中的“流星彩弹”,也叫“夜明珠”。长长的一卷纸管,可以握在手中,也可以架在堆起的石墩上,朝天燃放。它是过年烟花中最常见的一种,往往被临时的爆竹销售点放在出售烟花的最上面。
“一、二、三、....”我跟着升空的烟花心里默默计数,会不会是十八发?我记得自己第一次放烟花,握在手里的“流星彩弹”是十八发。那时我听父亲说“流星彩弹”有二十四发的、三十六发的,发数越多价格越贵。那个年代里买米要凭粮票,买布要用布票,猪肉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小年夜,父亲推着自行车去镇上采办年货,回来时,网线袋里装满了芝麻糖、西瓜子、菊红糕......还给我带回了两支一尺多长的烟花。
长长的圆纸管握在手里像《大闹天空》中的金箍棒。我模仿着动画片里的镜头,将它举在手里挥舞。父亲说,这可使不得,里面装的是十八颗明珠,待会要放到天上去。我连忙想起电视《狄仁杰》里的明珠案,晶亮亮的珠子被串在算盘上,巧妙躲过探访者的搜寻。现在贺岁的烟花如法炮制,将一颗颗“明珠”藏进一支纸管,裹上花花绿绿的外衣,迷惑购买者的鉴定。是否真有十八颗?只有放了才知道,沾了明珠的美名,我顿感自己身价百倍。
我小心翼翼地将两支纸管端详了一遍,一支是“流星彩弹”,一支是“夜明珠”。我问父亲,两支有什么区别。父亲笑笑:都是十八发的。我心里估摸着“夜明珠”矜贵,将两支烟火再放在手中再掂了掂,然后放下了“夜明珠”,只拿了“流星彩弹”。吃完晚饭,我取了一只板凳,毕恭毕敬地坐在家门口,等待父亲收拾完碗筷,陪我放烟火。
那时我家就一间屋,灶间是父亲自己在屋外搭的毛毡棚。不足两个平方的空间内,放着煤球炉和叠得比我人高的煤饼。黑漆漆的煤饼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用粗粝的外表保留住整夜不灭的火芯,在密不透风的铁皮炉膛内汇聚热量。一个煤球炉通常会放三个煤饼,上面两个是每天放进去的新煤饼,而最下面一个是隔夜烧火剩下的,传递着前一日的温度,第二天摇动蒲扇,生煤球炉起火时全靠它。每晚临睡前父亲会拉上关煤球炉下方的炉门,每到此时,我忍不住要去看一眼,看看被余火温得发烫、暗暗透红的煤饼。那种红有着胭脂般的羞涩,像一朵红梅在酝酿情绪,等待第二天开放。秘而不宣的妖娆。煤饼是人间烟火。
烟火是天空散落的钻石。它由人间开采,在岁末迎新的时候呈贡。这一夜,父亲一改平日严肃的神情,显得格外可亲。他握住我握着“流星彩弹”的小手,帮我抬高纸管的方向。“不要太直,烟花会落到自己头上;也不要太低,烟花到不了天空。”我害怕烟花会落到头上,我的头上正戴着新买的蝴蝶结,那可是我的宝贝,粉粉的两朵红云。此刻,它们正被父亲环在手臂当中,我希望父亲一直握着我的手,他个子比我高,我笼进他的身影里,像躲进一道巍峨的屏障,烟花永远不会落在我头上。
彩弹喷出的时候,我能感受到纸管强烈的震动。每震一下,父亲的手就紧一紧,他知道我在害怕,强烈的推力冲击着火药,每一次升空,响声哗然,惊天动地。我兴奋地大叫,高声数数。父亲也在笑,他连声称赞着烟花,火药够劲,照亮了整个夜空。他和着我的叫声一起伴着我数数,只不过,他数的是我的年岁。
一年年地数着,现在,我数到了他的年岁。可惜,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数数声。我看着对岸的烟花,数着别人的幸福,走进童年的记忆。我已忘了爆竹销售点的方向,也忘了煤饼的温度。我站在城芯新落成的小区里,四周是钢筋水泥的保护,满目尽是霓虹繁华,陌生着来路的陌生,唯有高高的夜空保持着恒久的纯粹与深远,它在等我,也在等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