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喜爱,像春日里行走时路边掠过的花。浅浅的惊艳,应景的开放。无需刻意,只轻轻一个侧目,就俏生生映入眼帘。哪怕风霜缱绻了记忆,依然扎根心之谷底,待到经年以后,一次偶然的重逢,绽放如初。糖画与我便是如此。每当看到集市上现场制作糖画的小摊,我总会停下脚步,在民间手艺人一收一放的浇铸中重温儿时的画面。
因为他的出现,每到周日,便会去儿童公园。仿佛成了一种约定,每次我见到他的时间、位置都不会变。公园是九点开门,我会比这个时间晚到一些。“一些”就是在等外出早锻炼的奶奶把大饼油条带回来。这是我星期日固定不变的早餐项目。住在市区的好处是能吃到新鲜出炉的大饼,暖烘烘的,拿在手里喷香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油条也是滚烫的,散发着热油淋过后的面粉甜味。
早饭过后,我便晃悠到住处附近的儿童公园。公园的门口有售票亭,但当时的我还不到1米2,无需买票就可以自由地进出公园。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公园,不同于街心花园的简约随意。高高的围墙将它与周边的居民楼隔开,在里面走上一圈,需要半个多小时。公园里有高大挺拔的落叶树,有我怎么努力抬头也看不到顶的土坡,还有各式各样错落有致的滑滑梯。几乎市面上能见的儿童游乐项目在里面都可以找到。
至于具体哪一日见到他的,我已经忘了。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停住了入园的脚步。他和他的货架一同出现在公园大门前的空地上,挨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他同梧桐树一样有着苍老敦实的外表,套着一件灰色的布衫,体型微胖。吸引我的是他的货架,两个半人高的褐色木匣子,并排放在地上,上面横着一根狭长的扁担。这幅行头与周遭的商场高楼显得格格不入,挑衅着都市风貌,不光吸引了我,更吸引了一群准备进园的游客。
所有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在他身前的炉子上。一只圆圆扁扁的煤球炉,起伏的火苗探出蛇信子般的蓝焰,被一口薄薄的铝锅压着,锅里正在融化着姜黄色透明的糖块。我感觉即将要有神奇的事发生,目光再也无法从丝丝化开的糖液上移开。
至于老人何时拿过了一个木匣子,何时铺好了石板,何时拿出了勺子和铲子,都被变魔术似的动作折叠了时间。待到我反应过来时,老人已用小汤勺舀起熔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开始飞快地描绘,不一会蝴蝶出现了,飞龙出现了。老人将一根竹签趁热粘上刚做好的糖画,稍待凝固后把它们用铲刀铲下,一一插入木匣上面的缝槽。
我看着一枝又一枝的糖画插上、取下,交到购买游客手中。我耐心地欣赏着这个过程,对眼前的老人充满崇拜。只要老人不收摊,我就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观看。仿佛这是我当时世界里唯一可做的一件事。
我究竟看了多少次,看了多少种图案都无法在记忆里搜寻。我只记得最后一次,一个阴沉的傍晚,守园人刚拉上铁门,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味道。老人熄灭炉火时看了一眼还站在跟前的我,用勺里剩下的糖料在石板上三下两下画了一条小鱼,粘上竹签,递给我。突来的举动令我惊慌,我从没向老人买过糖画,我身上连一个硬币都没有。老人见我摇着手往后退,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道:送你的,拿着。
我接过了他递给我的糖画,感受到糖画散发出的饱满热气,仿佛握住了一件神圣的礼物。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我离开了市区。再后来,我带着我的孩子回到了儿童公园,但那里早已夷为平地,建起了新的大楼。
可糖画依然在,在热闹的庙会集市中,在商场时尚的美食节上,这项集民间工艺美术与美食于一体的独特传统手工技艺,处处占领着属于它的一席之地。我像儿时一样无法抗拒它的吸引,久久站在它的面前,驻足留连。熟悉的糖勺,熟悉的挥动,不同的是电磁炉代替了煤球炉,塑料推车代替了担子货架。来自他乡的手艺人,用一块平整的石板浇铸图案。胸有成竹的气势,一勺在手,挥洒自如,十二生肖说来就来,花鸟虫鱼惟妙惟肖。吃糖画是味蕾享受,看糖画更是视觉盛宴。
一枝小小的糖画有着悠久的历史。远在唐代时,四川大诗人陈子昂喜欢吃黄糖,他别出心裁地将糖溶化,在清洁光滑的桌面上倒铸成各种小动物及各种花卉图案,待凝固后拿在手上,一面赏玩一面食用,雅趣脱俗。后来陈子昂到京城长安游学求官,机缘巧合,所做的糖画受到小太子的喜爱,博得皇家青睐,赐名“糖饼”。天子一笑,世代传芳。而今,从巴蜀之地走出的糖画已被列为国家级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永永久久镌刻在文化的典籍上。
岁月更替,艺术的魅力接继传承。那位公园前的老艺人是否还安在?仿佛上一刻,我刚从他手中接过递来的糖画,暖融融的,是春日里最美的一帧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