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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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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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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不断的苹果皮

我害怕刀。

从忆事起,父亲就让我远离刀和火。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更畏惧这些物什会给肌肤带来的疼痛和疤痕。恐惧是一种滋生后就会顽固存在的信念,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它让我养成了不吃水果的习惯。

我再次接纳水果是在考入银校以后。银校在虹口区,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但已有去市区的直达车。从南桥汽车站发车,终点站到斜土路。到了斜土路,再换乘去学校的公交车,需要换两辆。前前后后的车程加起来,总共要三个多小时,每次去学校在我眼里是一次长途旅行。开学一个月以后,父亲就建议不要每周回家,我点点头,将时间浪费在来回的旅程上实在可惜。于是,我成了极少数周末不回家的学生。

市区不比郊县,寸土寸金,满目拥挤。银校仅有一幢L型的教学楼。郊县班是为了配合郊县银行建设特设的班级,一共才招三届。我是第二届。班级里一共有五十多名学生,来自上海的各个郊县。其中距离最远的是崇明同学,据说要坐两小时的轮船。崇明人嗓门特别大,话声硬朗,风轮打转似地贯穿教室,她们成了我周末留在学校里的同伴。

因为郊县班是学校临时增设的班级,教室和宿舍都是配合需要临时借用的,一所与学校隔了三条马路的中学。中学据说是刚建成的,整幢大楼散发着石灰水泥的味道,所有的教室都是毛坯,唯一的区别是:教室里放着课桌、宿舍里放着叠铺床。当我扛着一卷被子、提着一个灰突突的旅行袋走进宿舍时,万分后悔中考志愿表上没有填高中。命运真会开玩笑,众人眼里的银行学校“香馍馍”,住宿竟会是这般景况,简陋艰苦赛过远郊农场。我长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选择感到无奈,惶恐着接下来的命运。

我的床位在下铺,上铺是一位来自崇明的同学。她考入学校的分数极高,比我高出近二十分,是班中的第一名,我对她很是崇拜。我俩第一次见面,她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熟人般地给我打了个“嗨”的招呼。都说奉贤和崇明是难兄难弟,有几分道理。两个地方都傍着海,农耕大地,同是农人出身,一见面就自然熟。惺惺相惜。

她是由父亲送来学校的。他父亲穿着一件夹克衫,两个手上分别拽着一个包裹,乐哈哈的样子像圣诞老人。有一包打开后飘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原来是一袋苹果。她见我已整理好床铺,坐在床上无所事事,便顺手递给我一只苹果。苹果红扑扑的、个头圆润,与她的脸型非常相像。我一面听着她的自我介绍,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我没有刀,也不知该如何削苹果。

待她铺完床铺,她叫我一起去打开水。我想到开水房旁有水龙头,很自然的拿着苹果一起过去。洗洗干净,直接啃总是行的。她见我宝贝似地端着个苹果,很是好奇:你爱吃苹果?我不知可否地点点头。其实,我压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苹果是多久以前。

我将苹果在水龙头下来回地冲了又冲,回到宿舍,还没来得及啃,她十分友好地问我:要刀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把纤巧的水果刀,木制的柄,雪亮的刀身。我感觉自己的头皮有点发毛,对于一手握苹果,一手操控水果刀的姿势没有丝毫把握。但同时又怀疑直接啃苹果的样子是否野蛮?

开学第一天,我有必要在同学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温和柔顺。我微笑着地接过了崇明同学递来的水果刀。与苹果圆润结实的肉质比起来,水果刀显得单薄娇小。我将刀背贴近果皮,哆哆嗦嗦地将刀在光滑的苹果皮上移动。我感觉自己像是费力在扯一张粘在窗户上的窗花,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氧化,它已经与窗户牢牢贴合在一起,每撕下一小片都是对耐心和手势的挑战。几次下刀以后,一个好端端的苹果被我削出了一片坑坑洼洼。我生疏笨拙的动作震惊了同学,她很快意识到我不会削苹果。

她善意地从我手中接过了苹果和刀,熟练地向我演示削苹果的方法。薄薄的刀身在她的手中紧紧贴住果皮,均速地一圈一圈向上。待到刀移到果蒂处,她提了果柄轻轻一拎,果皮立时一圈一圈连绵不断地脱落下来。米黄色的果肉渐渐露出来,莹润饱满,喷香诱人,简陋的宿舍因为它的出现生出甜美闪亮的光辉。比起削好的苹果我更喜欢她削苹果的姿势,不徐不疾,游刃有余,像一位技艺娴熟的大师。

我羡慕这样的姿势,十分享受这份视觉感受。我努力驱赶内心对刀具的恐惧,同时责备着自己的动手能力。我告诉自己:从今天起,我是一名银行的住校生,我必须和我的同学一样能干。我摸索着整理内务的捷径、打扫宿舍的高校、采买生活用品门道。与崇明同学一起留校的休息日里,我跟着她走遍了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超市。学生的生活费来自父母供给,每月仅是寥寥十几元钱,那时的物价也便宜,逛超市不光为了买日常所需,更是为了贴近未来的生活。

住校生活的喜乐是可以在休息日的晚上,无视长夜天南地北的谈笑。一边闲侃,一边啃着四季时鲜的水果。其中最多的是苹果。我追赶着她的削苹果技术,从起初小心翼翼地控制手力,到渐渐大块大块地削落果皮,再到完整的一圈苹果皮不断裂,我始终与崇明同学的保持着一段无法超越的距离。

望尘莫及。直到银校毕业,我还是不能提了果柄将完整的一只苹果皮脱落下来,但是我再也不会连皮带肉地啃苹果。无论是外出旅游,还是居家日常,我都会随身带上一把纤薄精致的水果刀,在陌生的街头流连,或在熟悉的水果店选购,举起一份果实的芬芳,亲近一份成熟的丰盈。

香甜总在努力后。虽然崇明同学早已成了毕业纪念册里过往的身影,但我依旧勤恳操练着削苹果皮,愈发留恋削不断的苹果皮。一圈连着一圈,香香脆脆,绵绵长长,从我胆怯的童年开始,连接每一段青涩闪耀的成长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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