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对上眼睛

它的出现在我意料之外。

我以为它早已离开，不再光顾这一排卫兵般列队的垃圾桶。可此刻，我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插在口袋里的身影出现在它碧绿的瞳仁里。眼睛对上眼睛，我看到它毛茸茸的身体明显变壮了，竖起两耳的萌脸有着用圆规画出来的标准形状。

它瞧着我，左右摆了摆脑袋，像在打量一个老熟人。很少有人会在上午十点倒垃圾，我是例外。两个月前，当我第一次看到它时，它怯生生地躲在黑色干垃圾桶后面，时不时地探出脑袋。高大的垃圾桶在它面前像一座废弃的城墙，阻隔着它与外界的向往。我曾看到它的同类非常骄傲地爬上“城墙”，在里面翻出“美味”的食物。

我的出现令它惊恐地竖起了尾巴。其实，我比它更惊恐，它浑身纯黑的毛色着实把我吓得不轻。那时候，我刚看过电影《妖猫传》，对里面那只杀人无数的黑猫心存余悸。我万没想到会在自己居住的小区，在日日经过的垃圾桶旁边会看见一只名副其实的黑猫。它有着罕见的明星气质，如果让它去出演《妖猫传》，一定更逼真更感人，当之无愧成为猫界奥斯卡金像奖得主。

比它更有猫王气度的是它的母亲。请允许我将它身后那只摇着尾巴，体积比它大三分之一的黑猫称作它母亲。因为我在同样绿色瞳仁中看到了饱满的爱与关切，那是人类母亲般的柔和目光。它寸步不离地跟着前面的小黑猫，看着它绕着垃圾桶觅食、好奇地仰头张望着过往的小区居民。

这是一个空气凛冽的黄昏，冬天已经逼近城市。寒冷带来的好处是为湿垃圾桶里的厨余食物延长了保质期，猫儿们的晚餐变得丰盛新鲜。生活在这个小区里的黑猫每天都会在垃圾桶里翻到鱼骨头和海鲜汤残渣，饮食富足，日子乐惠。

小区里喜爱猫的居民还会在垃圾桶旁放上一小碟猫食，迎接它们的到来。刚上高中的女儿也特地买了五斤猫粮，加入到喂养的队伍中。流浪猫成了小区的宠物，它们可以从小区围墙的间隙中自由出入。渐渐的，垃圾桶边上的猫多起来。除了经常出现的黑猫，还会有从其它小区跑来橘猫和花狸猫。每到黄昏降临，它们像老朋友一样围拢到垃圾站边，相互招呼，挠爪嬉戏。

都说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不光有着娇柔的媚态、擅长撒娇，而且有着出类拔萃的反应神经和平衡感。它只需轻微地改变尾巴的位置和高度就可取得身体的平衡，便能若无其事地在高墙上散步，轻盈跳跃。

我无法知晓黑猫的年纪，仅用身体的大小判断长幼。这只小黑猫尚不能跃上垃圾桶，它那双碧绿的眼睛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在它出现之前，我没有在小区里见过比它身形更小的猫。它的眼睛和身形令我对它记忆深刻。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猫，无论走到那，身后都有猫妈妈的陪伴。任何人都不敢靠近猫妈妈用一身漆黑皮毛带来的威压。

而今天，当我再看到小黑猫时，它非常笃定地站上了垃圾桶的边沿。它像它母亲一样摇动着尾巴，带着软垫的脚掌牢牢踩在不足一厘米宽的沿口上。它长大了，具备了一只成年猫攀登跳跃的技能。我四下环顾，没有看到它的母亲。我看向它看着我的眼睛，里面除了我的身影还流淌着悲戚。

它发出一声低低的“喵——呜”，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似乎在对我讲述一段经历。可惜，我不能听懂它的语言。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曾在一幢停止办公的大楼底楼，与一只奔跑的橘猫相遇，它停下脚步，像主人般地审视着我，我俩对峙了十分钟后，它以十分优雅的姿态不屑一顾地从我眼前走过。那次，橘猫也对着我“喵呜”发声，高昂欢快的声音一直留存在我记忆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猫语。我放下垃圾袋后，望了一眼形单影只的小黑猫，带着深深的遗憾转身离去。

当晚临睡前，我与女儿聊到了小黑猫。女儿扑到我怀里，忧伤地告诉我，前天回家时，看到小区旁马路上有一只被车轮碾过的黑猫遗体，血肉模糊。可怜的小黑猫，永远没有妈妈了。

生命如此脆弱。我紧了紧怀里的女儿，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