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响声大起来,像冬天碎裂的冰,遇水穿行。
我抖了下身子,绷直脚指头,憋了口气,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到左脚,蹬了蹬黑暗中柔软的前壁,温暖的水流瞬间涌出一个花朵般的漩涡。她很快用手掌贴上被我顶出的“山包”,来回摩挲,我满意地松了松腿,感受着她的回应。
她正在倾听,保持着平静的微笑。我笃定地屈了屈手指,鼓了鼓腮帮子,连着打了两个哈欠。我清晰地听见离我不远处的心脏正在委屈地跳动,里面有一千个、一百个不愿意相互推搡、仿佛有无数个从血管吹出的泡泡堆叠在一起,压挤碎裂。而此刻她却以坐着的姿势,认真聆听着眼前人的陈述。她在默默地为讲述者打分,她的每一分钟都非常宝贵。
这是她最近常采用的坐姿,微微侧着半身,斜靠在椅子上,偏着脖子看向前方,这是她实践出来能减轻身体重量的最好姿势。她的身体比之前宽出了一倍,以致遮住了整个椅背。她的脸庞一改原先的清秀,下巴处添了圆润,端正的的五官略显浮肿,显露出晚上睡眠的不足。我在汩汩漾动的水声中感受着她的疲惫,我有点后悔,每天半夜用准点的哈欠干扰了她的睡眠。可是,我必须要为自己的生长制造动静,这是存在的意义,也是自然的规律。
我听到对面的人在告诉她一个会议,一个本该她要参加的会议。时高时低的声音里,絮絮叨叨地来回说着:其它行的领导都来了,新系统没有原来手工操作的方便。起伏的声波里我听出讲述者略带不满的情绪,隐讳指出她缺席导致无法应对的局面,这是我最新学到的分析能力。比起每天晚上她为我挑选的胎教音乐,我更喜欢听人类生动的语言,它们提醒着我即将成为他们的同类,并让我正在发育的大脑皮层有了详细的感知。我确定自己有极高的领会天赋,自从听到水流的声音后,就开始接收外界的声音。她柔软的语声让我感到亲切,而别人与她的对话让我感到新奇。
“贷款金额”、“风险敞口”、“逾期利息”、“剪刀差”、“抵押物”.....等等一系列名词,丰富着我刚刚长出的耳廓。一开始我只是机械的记忆,几次重复之后,我渐渐明白它们的来历,源于一种叫贷款的业务。她会在每天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之间,围绕着这项业务与不同的人发起对话。我学着她端坐的样子,在温暖的羊水中坐直身子,一副严肃工作的模样。这时的我非常有成就感,相信当自己正式成为他们当中一员时,定会拥有充分的发言权。
因为,我在胎儿时期就掌握了成人的语言。
我的母亲从小她就引人瞩目,这是我从外婆与母亲的对话中获悉的宝贵资料。她有着灵动清澈的双眼,乌黑秀丽的长发。读小学的时候,她就连年为评为学校的三好学生。我边听边保留下对三好学生的注解:“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中学时她是班中的学习委员,顺利考入市重点高中,然后被一所有名的985大学录取。毕业找工作时,第一次投简历就收到面试通知,无论在形象还是口头表达上她都赢得了面试官打出的高分。两个月后,妥妥进入当地一家名声显著的银行。
良好的学习能力和应变能力令她很快适应职场的岗位要求和人际关系。她用两年时间就考全了部门所需的专业资质,工作的第三年她坐到了部门主管对面的办公桌,成了他的助手。在部门主管出人意料地递交了辞呈,拿走办公桌上最后一件私人物品的一周后,她坐到了他的办公椅上。
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接下来她要承担新的角色——“部门副经理兼主持工作”,她成了支行里最年轻的管理干部,她不免心中激荡。行里有着严格的考核机制,每到年末办公室会各部门的经营业绩打分,然后又有一次次的上层打分、同级打分、员工打分,在那段时间里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虽然她已很成功的在众人眼里树立了乖乖女形象,几乎没有人对她抱有微词。事实上,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美好的女子。
她的上级是支行信贷分管行长,就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位高个子男士。他穿着挺制的藏青色西服,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扣着十指,保持着儒雅的姿势。他始终在聆听,没有打断母亲的讲述。直到最后,他才不徐不疾地发表观点,首先赞同母亲的想法,但也表示贷款提前收回存在不确定性。疫情之下,提供资金支持的银行应担起社会责任,协助企业舒纡解困。
母亲频频点头,她的职责是及时发现贷款风险、上报风险、规避风险。至于如何处理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审批贷款要上贷审会,压降贷款要上风险管理会,每一笔贷款决策都要有专人例会讨论。而她所做的就是在上会之前先听取分管行长的意见。
在汇报工作这一块上,母亲做得很好。每次去四楼前,她会郑重地准备资料,并全面地看完部门人员递交的工作报告,在一沓沓厚厚的资料中选出重点,恰到好处地进一步整理,令看者一目了然。
今天的讲述中,分管行长脸上始终保持着无悲无喜的平淡神色。因此母亲的讲述过程变得格外顺畅。这两家企业遇到的变故,都是客观因素,人力无法改变。企业主的名字都不陌生,都是区内有名的人物。他们和母亲所在的银行合作了好多年,有着良好的征信记录,不存在刻意逾期归还贷款。这次仅是程序化的工作汇报。
但母亲是不允许自己出错的。她顺利地让分管行长得知了两家企业的现状,并且对于后期可能出现的风险进行了详细说明。她需要得到分管行长的意见和对她观点的认可,这是她接下来工作的底气。令母亲高兴的是,分管行长每次听完后都会先点头。
我的到来是个意外。非常大的意外。三个月前,母亲第一次抱着卫生间台盆呕吐的声音惊动了整个三楼办公区。她剧烈的干呕声穿透了墙面,在整个楼道回荡。那时候所有的同事以为她是胃痛发作,连她本人也这么认为。她和父亲已经有了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五官像她,脾气温和的男孩。我应该叫他哥哥。哥哥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读书,一做作业就犯困。母亲一直很纳闷,以她和父亲的学历,哥哥至少应该是学霸,可惜,哥哥学业情况令他们很失望,迄今为止,哥哥最好的考试成绩是班级第21名,全班的学生数是45。每当母亲质问哥哥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时,哥哥都是以一句话应答:一百分妈妈生下六十分儿子。原来在哥哥心里妈妈是满分。
我很想知道哥哥的打分标准,是不是像母亲单位考评表格一样,有着十几项值得探究的内容。爱看《哈利波特》的他会不会把母亲的颜值放在第一?每次当母亲收掉他枕边的《哈利波特》时,我以为哥哥会恨母亲,其实他的做法只是为了引起母亲的重视。工作忙碌的母亲从来不会忘记做一件事,周末晚饭后陪哥哥去楼下骑自行车。她一手抚摸着肚子里的我,一面看着前面自行车上渐行渐远的身影,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一股轻柔温暖的水汽在我头顶上方缓缓溢开,我像躺上一床新翻的棉被,香香的,舒服得想做梦。我喜欢这样的轻松。我想我今后一定会拥有和哥哥一样的待遇。
我期待出生。可是还有漫长的六个月。
日子是可以重复的。这从我为母亲做的记录中可以得出结论。上一周与下一周有着相同的日程。每天傍晚我跟着她在日历上打勾的姿势一起细数黄昏。
今天是12月24日,西方圣诞节前的平安夜。会议室的窗外传来附近商场里悦耳的圣诞歌。鲜艳的圣诞花摆放在会议室的四个角落,气氛喜庆祥和。室内暖洋洋的空气里,我感觉到想闭上眼睛的轻松愉快,母亲也许会代我得到藏在靴子里的礼物。这份礼物会使我们今后的岁月更加甜蜜幸福。
母亲看着属下的员工将折起的纸条一个个放入投票箱,再一个个离开会议室。等待是件磨人的差事,我在温暖的水床上开始打盹。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已走在下楼的楼梯上,她的步子轻盈,仿佛我失去了重量。她眉眼含笑地走向外公停在银行大楼下的奥迪轿车。今天以后,她将拥有新的头衔和职位,她会更加光彩照人。
“我的妈妈是一百分!”——我顺着身边的暖流欢乐地转了个圈,竖起拇指,全票赞同哥哥的打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