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老屋的冲口,沿河而下,走过一趟满是鹅卵石的河床路,约四五里,又见一个冲口,就是母亲的娘家所在,叫做老杨冲。冲在这里是一个单位名词,两山从一处分开,如喇叭的形状,冲底狭窄,冲口略宽,冲内有数个村庄,数十数百个人家依山而居,屋后有山,门前多有流水。
从老杨冲冲口要到母亲的娘家,还有三四里山路,路是田埂路,比鹅卵石路更难走,往往走到气喘吁吁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快了,你抬头看到那棵老桂花树,就到了你假爹家。故乡人叫长辈称号比较杂乱,举例来说爷爷的称号就不同,有叫爹的,有叫爷的,如果爷爷在他兄弟中排行老几,还要在爹和爷前面加上相应的数字。母亲说的假爹与亲爹区分,北方称姥爷,南方称外公。
外公家在半山腰,面对峡谷,后面是山,前面也是山,中间一条溪水,在峡谷中间建了一道大坝,成为一个人工湖,形似新月,我叫它新月湖,老杨冲叫做杨家峡更为确切,山势陡峭,峡谷高深。在母亲说话的时候,抬头果然见到一棵枝叶茂盛的桂花树,树叶比山林的杂木更为茂密、浓绿,如巨大的伞盖,将阳光遮挡住,浓阴从高处直铺到脚下,沿台阶而上,约数十步,可以看到几根蟒蛇一样的树根在岩石上蜿蜒攀爬,有的镶嵌在石缝之中,有的垂落而下,延伸无数细须,如老人白胡子。再行数步,人与桂树主干平行,脚下是纵横交错的树根,将岩石挤压成棋盘一样的形状。树干苍劲,四五个儿童才能合抱树围,树皮裂开,每个缝隙里都透露出岁月的沧桑,枝头满是树叶,树梢成伞盖形状约有四五丈左右。
树下几人看到母亲牵着我走过来,纷纷起身,“二姐来了?”那是我的几个堂舅和小姨,和母亲是叔伯姐弟或姐妹,他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小外公,是母亲最小的叔叔。我的亲外公以及几个兄弟在我母亲六岁的时候因为一场灾难就死在桂树后的屋子里。母亲说那是一个灾难的年代,没有粮食,大家饿的皮包骨头的时候,外公的几个弟弟嘴馋全村储存在天井下窰井里的山芋,趁夜深人静时候打开窰井,一个人在上面牵着绳子,另一个人顺着绳子下去,等了半天,底下没有人上来,在上面牵绳子的叫了几声也没有人回音,连忙叫了另外一个人过来牵绳子,自己下去,结果等了半天,也没有上来,外公四弟连忙呼叫外公,外公赶过来的时候,四弟也顺着绳子下去,外公没有拉住,自己匆忙跳下去,结果四个老兄弟两个小兄弟兄弟都没有上来。多少年以后,母亲说那时候自己小,躲在门后面眼睁睁看六人没有了气息,那口窰井就像一口魔井一样,将六人吞噬了。
母亲六岁之前应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那时虽穷,但是有父母疼爱,兄弟照拂。六岁之后,灾难开始,父亲不幸死了,最疼自己的的大哥也死了。外婆因为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一下子瘫痪在床,年幼的母亲虽然还有一个二哥,但是还很少顾家,除了需要照顾瘫痪的母亲还有一个小妹需要照顾。
母亲对于苦难的抗压能力,我是在懂事之后亲眼旁观的,但是实在不敢想象六岁到十五岁的母亲是如何挺过那天天形同风霜的磨难,有时候问母亲,母亲只是淡淡的说:人只要有手有脚,不懒,总能活着。在母亲话语中,人和树木、动物一样,活着是一种本能。但是母亲自己有时候也叹息,最怕雨雪天,去公社的大食堂领回一家的口粮。公社的大食堂在山对面的谭洼,需要赤脚走到峡谷底部,再爬上峡谷对面的山坡,下坡,打了一罐照见人影的稀汤原路返回。下雪天硌脚,路滑,最怕的就是一不小心摔倒后摔碎身上的瓦罐,那稀汤虽然如水一样,但是毕竟洗过米谷,有点营养,瘫痪在床的母亲和牙牙学语的小妹都靠这些稀汤维持生命。
那是一个什么时代呢?经历过的人至今提起来心有余悸,而如我们年龄,约略听说过,也约略感受过。比如我从家到老杨冲的路上,有时候不愿意走河床路的时候,走河床上面的山坡,偶尔会看到不少大铁疙瘩被丢弃在路边,问大人,说是当年每家每户的铁锅、菜刀、铁质农具被上交到一起,然后被土炉子炼成这样的。这不是暴殄天物?小孩子问,大人说,你不懂。确实不懂,还有一点,咱们这一块啊,以前山是山,河是河,山上长满了大树,粗的几个人抱不过来的,被一阵风全砍没了,只剩一些杂树和野草,山坡也裸露了,结果经常发洪水,河床也被冲毁了。
母亲童年的记忆,就是尽量让她母亲和小妹吃饱然后自己吃饱。更多记忆也是在去大食堂和回家的路上,有时候饿的两眼发花,天地苍茫茫一片,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抬头冲峡谷这边看,看到老桂花树,心里就踏实了,老桂花树后边是自己的家,家里有瘫痪在床的母亲,还有围着床边蹒跚学步的小妹。心里一想到你姥姥期待的眼神啊,我就浑身有劲了。母亲常常这样说,说的多了,我就特感谢这一棵老桂花树,在白茫茫大地中指引我母亲一步一步走过风雪。
老桂花树伞盖一般的树梢一半伸向悬崖,一半伸到檐前。三进庭院,每一进都有天井,共有房屋二十多间。外公兄弟几个出事之后,就剩一个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外公,二十多间房子他们占去了一大半,母亲三人占了偏房一间,勉强遮风挡雨。后来,女性出嫁,二十多间房子都归小外公一家。在老房子没拆之前,我去的时候总觉得房子太大,人少显得空旷,有点荒凉的感觉。母亲说你外公没出事之前,我们是个大家庭。想想也是,一个地方以一个姓氏命名,这个姓氏的人家在这个地方应该是有一定的话语权。即使在那灾难的年代,老杨冲也有二三百人口,其中一半姓杨,姓杨的当中还有家族传承过来的嫡系旁支,外公一族算是正室,就如老桂树一样的主干,其他杨姓都是这一族开枝散叶出去,在老杨冲他们很有威望,因为这个原因当年全村才会把储存芋头种子的山芋放在外公家的窖井,也是因为这个窖井,外公等人不幸遇难。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已注定,怨念功德,始终相依;因果祸福,往返轮回。
我曾经猜度过,这一所房子与母亲,在情感上真正有归属的,应该就是那最偏旁的一间,我曾想去看看,但是一直存放杂物,不能一见。不过我的猜测没有根据,母亲对这所房子所有的房间没有偏见,只是觉得这是她的娘家,都能遮风挡雨。包括这所房子的人,母亲都觉得亲切,至于当年孤儿寡母时候是否受到他们挤压,母亲说,应该不会的,都是亲人啊,亲人总比外人好一点,而且就我们娘三个,住太大房子,也显得空旷,房子小,烧一点柴就暖和了。
母亲经常回娘家,一是看看娘家的人,另外一个也是看看这棵老桂花树。老树虽老,却是越来越遒劲,枝叶更为茂盛。若是到中秋左右,母亲必然是带着我回娘家的,到了老杨冲冲口,空气中就飘着桂花的香味,不需要抬头,香味越浓,离老桂花树越近。
中秋左右,正是采收桂花的时候,花苞已经打开,离凋落还有一段时间,采下来的桂花能收拢的住花香,放到茶叶里面炒制,就是桂花茶,喝起来很香很自然的。也可以放到酒瓶里面,埋在地下,过几年就是桂花酒。月饼厂家做的大月饼里面,有时候也会放一点桂花糖,咬一口,不腻,还甜丝丝的。
几个堂舅接过母亲手中的月饼,就张罗采摘桂花。从家里拿出大床单铺在地下,几个堂舅手中拿着杆子摇动树枝,或者直接上树,瞬间,桂花如雨飘落到床单上,而站在床单边缘的我,满头发稍,满肩,满身也落满了桂花雨。
闲暇时间,堂舅也会说,谁家拿走了一棵旧年的压枝,栽种成活了,谁家早几年拿走的压枝都长成了大树了。桂花的开枝散叶都是压枝、分蘖,一棵棵的,一年可以成活几十棵。我家门前空地的桂花树都是这一棵老桂花树开枝散叶出来的,周边邻居和亲戚再从我家压枝、分蘖、移栽,如今,我们那里一到中秋,家家门口的桂花树开的香气浓郁,整个山谷都是桂花淡淡的香味。
很久不回老家,回家也是随停随走,很少有时间和母亲说说久远的事,就更没有时间陪母亲去娘家走一遭,看看那三进带天井的老屋子在不在,看看那一棵檐前的老桂树还是否绿盖如伞,遒劲有力,也不知道那桂花盛开之后凋落,花瓣无人采收,会否漂流到峡谷的清浅溪水里去,然后汇流到中游的新月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