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乡下,没电没煤没燃气,一家烟火全靠灶间的杂木柴草,从柴禾堆的高低可以看出这户人家的勤懒以及人丁是否兴旺。
山里本不缺柴,周围村庄也不缺柴。他们世代居于此,不像我们村庄,几十户人家有鲁姓,汪姓,谭姓,吴姓等等,其中鲁姓应该是本地姓氏,其他姓氏都是外地迁徙过来。我家也是,祖籍是桐城大石板,一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到我爷爷这一辈,因为躲避战乱,肩上一头挑着大伯,一头挑着大姑,就这样翻过桃树洼、龙眠山,到了这个叫做冲口的地方落脚,然后繁衍生息。
几十户杂居的人家,周边都是山峦,但是这无数的山峦都是别的村庄的,本庄没有一块像样的柴禾山。这可能是特殊年代人员迁移的缘故,在分田分地分山岭的时候和那些世代居此的人家相比明显不占优势。
印象中父辈在农忙之余都是去山上打柴,常常天不亮就出发,很晚才回来。只要看他们肩挑回来的柴木,就能大概判断他们今天行程的远近。如果是一些杂草类的柴禾,就是在附近山脚,如果是枯死树木,就是翻过了龙眠山,去了双尖岭或者华岩峰。因为山脚多是灌木杂草,只有山岭上面才有粗大的无主树木。父亲去山上打柴,一家人多少有些担心,一是怕与其他村庄的人发生争执,乡人护食,见到别人来砍柴,是要争抢一番羞辱一番的。为了避免这些争执,父亲愿意走更远的山路,爬更远的山坡,去寻找那些山林中枯死的树枝,遇到天气突变,安全是一个让家人担心的问题。担心之外,偶也有惊喜,就是在父亲打柴时候顺手带回来一些山野果实,夏季里有山莓,秋季里有猕猴桃和山楂,在那个没有零食的年代,这些都是美味。父亲看我们享受野果时不无遗憾的说:可惜还是没有碰到“八月炸”,据说“八月炸”的味道比猕猴桃还鲜美,但是那几年,这一直是一个遗憾,这个遗憾甚至影响了我很长时间,即使我进城之后,能买到各种各样的水果,其中的奇异果就是猕猴桃的改良,外观美丽,味道却不如当年,但是“八月炸”还是没有遇到过。
母亲到冬季也上山,背一个大筐子,带一个耙子,大筐子很大很大,竹子编的,我们叫“扎篮”。母亲上山是为了收集“松毛”,就是松树到了冬季,有一部分松针变黄,落到地上,遇到松针厚厚的地方,几耙子就能扒拉一大堆。老家山上松树很多,与木柴相比,即使不是本村庄的也可以去划拉回来,但是因为划拉的人多,相对平坦的地面并没有多少松针可以收集。母亲都是到坡陡人少的地方去,有时候我也会跟着母亲,帮助母亲摇晃树枝,让落在地上的松针更多。不用我摇晃的时候,我去寻找松毛糖,一种长在冬天松针上的白色汁液,微苦,有点甘甜。等吃完松毛糖,母亲的“扎篮”已经装满了松针,看着母亲将山一般的“扎篮”背上肩,然后一步步爬上山坡,再走下山腰,过了几条小溪,到家的时候,天就已经擦黑了。我在后面,看不到背“扎篮”的母亲,母亲也没法回头看我。日暮中,我叫一声“妈”,妈叫一声“儿”,就这样走回家。
除了父母,我们村庄的小孩从很小时候就要打柴。我第一次上山打柴,打回来一堆青草,满满的一大捆,艰难的背回场基准备晾晒,父亲却说:“你这娃没出息,打回来的草喂牛嫌老,做柴禾太嫩。”母亲赶紧说:“晒晒也能烧,孩子才八岁,哪里知道那么多。”父亲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不过我明白他意思,是一代不如一代,像他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当半个劳力用了,而我只能简单的帮家里做点事,出力出工的活总是做不好。母亲等父亲进屋之后,跟我说这“爆竹炸”刚长起来,一晒就焉了不禁烧,需要叶片长到发黄的时候才勉强可以做柴禾。然后跟我说了一些打柴的技巧,比如这个季节霸王草可以砍,虽然是草,但是长得硬、结实,还有芦柴棒也可以,当然黄栗树柴最好。但是黄栗树柴都是各村庄正规的柴禾山才有的,那属于有名有姓的财产,外人不可染指。
村庄周围的田埂和地坎上“爆竹炸”和“长毛蒿”类的植物较多,但是这个季节不可以做柴禾烧,应该砍一些霸王草回来。后山山腰处就有一大丛霸王草,霸王草与寻常草不一样,霸王草足有我两人高,叶片宽大,叶片上长满刺,叶片两边有坚硬的锯齿,稍不小心,手上脸上就被割开无数大口子,很疼很疼。我想起来比我大三岁的堂哥,他比我野,做农活比我有经验,我去请教他如何砍霸王草不受伤。刚走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进屋一看,一个猪头一样的大男孩在屋子里上蹿下跳,一问,是堂哥下午去砍霸王草,惊动了霸王草中的大马蜂窝,被比小手指还长还粗的马蜂蜇了七八下,要不是堂哥反应快,迅速滚下山崖,再被多蛰几下,小命就没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霸王草加上马蜂窝,我都不敢动。于是心思还是打到黄栗树柴上面,附近山岭的黄栗树柴属于各家财产,不可以动。不过有个地方却是可以,就是站在门口可以看到的那个山岗,山岗中间有一块黄土,是发生泥石流后留下的,就叫做“黄泥岗”,那里属于舒城与桐城交界的地方,山野人稀,两不管的地方。村庄大人想要好烧的黄栗树柴,多去那个地方打柴。
我去找经常去黄泥岗打柴的一个鲁姓叔叔,相求他明日带我去打黄栗树柴,他看看我,很不屑的说“我怕你没黄栗树柴高,到了那里,柴没打到,被‘洋辣子’辣了一脸。”“洋辣子”是一种草色的毛毛虫,蛰在身上,比蚂蟥咬了还疼。婶婶略微和善,劝我说道:“大人去黄泥岗一趟,来回二三十里山路,走的脚板都疼。路又远,山又险,你小孩子家去不行的,你爸你妈也不会让你去。”我说:“我不怕,我会栽秧割稻,我能吃苦,只要叔叔带我去,出了问题我自己负责。”那叔叔没看我,说:“你先保证五点钟能起床吧。”
不管他这一句话算不算答应,第二天天未亮我就拿了一把镰刀、绳子站在他家门口,他一开门看到我有点惊讶,问我:“你爸你妈答应让你去?”我说答应了,其实,我是爬门槛出来的,不敢开门惊动他们。然后等了一会,五六个人聚齐,看到我,都很惊异。时间紧,他们也没有多说,一路闷闷的往山里走,我跟在身后。
山路难走,一路咬牙坚持,终于到了黄泥岗脚下,已经是八九点钟,这一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在山脚喝了一点水,上山,又是半个小时,终于看到成片的黄栗树柴。鲁姓叔叔招呼一声:“大家抓紧,往中间去砍,别在边上砍看了太多,被人看见,说不定又会说三道四。”山高林密,易于砍柴,不到半个小时,每个人都砍了一大堆,大人用绳子捆了,用带铁尖的扁担挑了。我将柴禾用绳子捆好,背在肩上,刚走了一段距离,绳子勒的肩膀生疼,但是嘴里不敢说苦,怕大人下次不带自己进山。大人先还在边催促我边等我,到了最后,没有耐心,先行赶路,剩下我一个人,边背边抗边拖把一捆柴弄回家,天已经擦黑,微弱的煤油灯下,父亲黑着一张脸,怒喝一声:“你胆子大了,敢瞒着我们就上山。就是大人,走黄泥岗也都准备好干粮,你什么都没带,这一天……”父亲没有说完,是怕我从山上摔下来或者出现别的意外。母亲眼中有泪花,转身给我盛了一碗饭,催一天没吃饭的我赶紧吃饭。
那之后,又上了几次黄泥岗。等秋天的时候,村庄周边的“爆竹炸”、“长毛蒿”成熟,家人一起出动,砍了几天,晒满场基,又砍了几棵死树,劈成柴禾,那年第一场雪前,我家的柴禾堆是整个村庄最高最壮实的。父亲站在柴禾堆前说:“今年冬明年春,家里柴禾都够烧了,你不要上山砍柴了,有时间多看看书。”
母亲过来取柴做饭,不一刻,屋顶炊烟升起,在冬日风中,袅袅婷婷,绕着屋梁久久不愿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