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原出翁姓,后出嗣吴氏,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
他一生未第,终身游幕,《宋史》上亦无名无传,如果不是他留传至今的三百四十余首词作,我们可能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即便如此,今天我们还是无法洞悉他翔实的生平,只能从有限的资料中去甄别,去揣磨,去分析,如对镜观花、对水赏月,总是隔着一层神秘的窗纱。
在两宋词坛上,他就是谜一样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确切地生于哪一年,也没有人能够明白地说出他殁于何时,他就像一阵倏忽吹至的清风,来无影,去无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他并不绚烂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客居在苏州、杭州、越州三地。每每想起他,总觉得有着太多太多的遗憾,才情横溢的他,怎么就一生都沉沦于江湖,以致到最后竟困踬而死?
也许,一切都跟他的性格有关;也许,一切都缘于上天的造化。他出生的时候,北方的元朝已代金而起,时刻觊觎着富丽繁华的江南地,而南宋朝廷这边却是君主昏馈、奸臣当道,随时都有可能被北方政权取而代之,在这样的乱世中,想要安稳地度过一生都是奢望,又何谈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因为宋人笔记方志极少提及到他,我们无法探知他到底有没有参加过科举试,只知道他的同胞兄翁逢龙为嘉定十年进士,官至平江通判,想来他也是经历过科举之路的,很可能和柳永一样屡试不第,才始终沉困于市井下僚。
他甘心吗?不甘心又能如何?谁叫他出生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呢?国家政权都岌岌可危了,他就算高中状元,或者像长兄一样步入仕途,又改变得了些什么?无非是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人生苦短,恰如露珠,他不想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不想就这样雁过无痕地直至终老,所以他把所有的热情都寄托在诗词中,既然无法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那就在词的天地里纵横驰骋,搏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吧!这世间有很多事说不尽道不得,遗憾与无奈总是同时存在,很早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活着是艰难的,活在乱世之中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不能在现实世界中求得一份安宁,还不如躲进诗词的天地里闻花弄月,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像个人,活得更加潇洒恣意。
一个没有取得功名的人,一个无法通过功名步入仕途的人,一个不能青史留名的人,一个无法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施展身手的人,也许,只有赋诗填词才能让他在历史上留下唯一的印记。已经错过了太多太多,他不想再错过这最后的机会。终于,在付出无数的汗水与努力后,他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成功,他把对这世界所有的深情与寄托都锁进了一阕阕绮丽的长短句中,措辞用典无一不精细婉约、空灵奇幻、浓艳芳菲,尽管这一切都和他潦倒奔波、无人喝彩而又平淡无奇的一生截然相反,但人们确实从此记住了他,记住了他吴梦窗,一个绮丽而又梦幻的存在。
放眼望去,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山河凋敝,人世沧桑,他自己亦是怀才不遇、空有抱负,怎一个心痛了得?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张开双手紧紧捂住撕裂的伤口,不让伤疤暴露在世人面前,哪怕早已是鲜血淋漓,也要强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以更美更好的姿态示人,于是,他把对这个世界最美的憧憬与期待都带进了词作中,哪怕明明知道它们是虚幻不实的,亦要尽情铺陈、任性发挥,因为只有在这里,在词的天地里,一介布衣的他才能毫不在意他人的白眼,自由自在地行走,仅仅凭借一支拙笔,就能让自己贫瘠不得志的人生开出清芬幽丽的花来。
和他密丽生香的词作一样,他长年客居的苏州也绮丽得如梦如幻。绍定五年左右,他游幕于江南东路提举常平司,在苏州一呆就是十二年,也做了十二年的门客。这十二年间,他无功也无过,日子倒也过得舒畅惬意,而也就是在这段时期,他爱上了一个姑苏姑娘,并纳之为妾,二人郎才女貌,琴瑟和鸣,自是佳偶天成,其时还没到三十岁的他,成天不是流连在苏州曼妙的山水间,就是沉醉在姑苏妾的温柔乡里,快活得赛过神仙。杏花微雨姑苏城,在那样一个连桃花都要比别处艳丽的地方,尽管自己并不富裕,他也要给她最好的归宿,于是,在阊门之外,他寻得一鸟语花香的僻静之处,为她建起了只属于他和她的小楼,一心只想做个不问世事的隐人。
他给他们的园子起名西园。他在园子里为她遍植奇花异草,与她风月相伴,鱼水承欢,春天一起窗前看蔷薇,夏天结伴池塘赏风荷,秋天并肩廊下品菊花,冬天牵手雪中弄梅花,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闲适。或许是苏州的风物太过轻柔,景色太过旖旎;或许是她的体态太过袅娜,举止太过温柔,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恍入梦中,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虚幻,所以他的词作也写得越来越艳丽,越来越幽深。然而,西园也是他的伤心地,在和她一起度过一段风光月霁的好日子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终是遣她而去,和她在西园里上演了一场难舍又难分的催泪别离大戏,从此,这西园便成了令他魂牵梦萦的魇,频频在他的词中“现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他终是带着一身的遗憾,于淳祐三年移居杭州,继续做他的幕僚。在此期间,他与两度入相的吴潜私交甚好。吴潜和他长兄翁逢龙是同年进士,因为这层关系,吴潜在任参知政事时便聘其为幕僚,二人心意相通,唱和之作尤多。可以说,吴潜高贵的人品,放达的性格,及对国事的忠悃,都对吴文英产生过不可忽视的影响,尽管吴潜的官做得很大,但为人豪迈磊落的吴潜从未轻视过布衣出身的他,从吴潜身上,他感受到了友情的真挚与珍贵,也深切体会到了一个幕宾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因为吴潜,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可惜好花总是不常开,好月总是不常圆,人和人的缘分总是无法从始至终,吴潜有吴潜的路要走,他吴文英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聚到尽头总是散,这一生能够相识相知一场,便已足够,他不后悔,也不惋惜。
晚年的他客居越州,在荣王赵与芮邸中做幕客。此时的南宋朝堂颇不太平,佞臣贾似道入朝为官,为迎合宋理宗心意,在短短两年间内就把宰执吴潜打压下去,最后吴潜不仅被远贬循州,还被贾似道下手毒死。他怎么也没想到,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吴潜竟然会遭遇如此不公的结局,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介幕僚,无权无势,人微言轻,即便他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异举来,于事又有何补?人们从他的《梦窗词》中翻拣出四首赠予贾似道的词作,指斥他背恩忘义,抨击他人格上有重大瑕疵,他也不作解释,因为他知道,那些词明明都是贾似道制置京湖、还未肆骄横之时自己所写的应酬之作,而且此后他与贾似道再也不曾有过任何交接,更无任何投赠之作,又何来负义之说?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虽然慑于贾似道的淫威,不敢公开悼念吴潜,但他仍以“过先贤堂”为名,为吴潜写下一阕《西平乐慢》,以慨叹之声,发伤感之情,以寄哀思。
太阳落山了,风烟俱散,晚年的他终因困踬而死,想必自然是不容于世,不肯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仍不失为一狷介自好之士。大千世界,风月无边,万事万物皆无定数,在困顿之时,他守住了本心,好与不好,一切的答案,自在不言中。喜欢他的人喜欢得了不得,说他是“词中李商隐”,“以空灵奇幻之笔,运沉博绝丽之才”“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并将他与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并列为两宋词坛四大家;不喜欢他的人又不喜欢得厉害,说他的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不管别人如何评价,他终归是再也无法听到了,无论褒贬,他终是雁过留痕,在百家荟萃的中国词坛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2019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