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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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贾岛，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推敲”的典故，但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却是因为那首童叟皆知的绝句《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短短二十个字，从表面上看，好似平淡无奇，既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曲径通幽的深意，但仔细品读，却会发现其间蕴藏的自然、淳朴之美，甚至还有些罗曼蒂克的浪漫主义色彩。
尽管“推敲”二字在日常生活用语中有着极高的使用率，《寻隐者不遇》也是家喻户晓，但和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杜牧等大诗人相较，贾岛的知名度却要低得多，若不是这次跟随富平县旅游局的领导深入以柿子闻名天下的曹村镇考察，我压根不会在此时想起贾岛来，更不可能知道这里居然还遗存着贾岛的衣冠冢，所以，当考察队的车队经过唐顺宗丰陵，停在荒草丛生的贾岛墓园前时，我甚至有些恍惚。
抵达贾岛墓园时有些早，天灰蒙蒙的，但大家都怀着一颗崇敬的心，默默守候在紧闭的墓园大门前，等待掌管钥匙的看护人前来开门。透过围绕墓园的篱笆墙朝里面望去，可以发现整个墓园的规模并不算太大，在等候的时候，我把目光对准了墓园门外树立的那块写有“贾岛墓”三个大字的方石碑，心，禁不住已飘去了遥远的盛世大唐。
回到贾岛所处的时代，我们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因为出色的诗才，北宋大文人苏东坡特意将他与同时代的诗人兼挚友孟郊并称为“郊寒岛瘦”。孟郊人称“诗囚”，贾岛则被称为“诗奴”，一生都不喜与常人往来，《唐才子传》称他“所交悉尘外之士”，唯喜作诗苦吟，在字句上狠下工夫。贾岛在政治上并无什么建树，也没当过什么大官，从留存下的少得可怜的文献资料来看，出生在范阳郡（今北京房山）的他更不是什么名门子弟，甚至在早年还曾因为家境贫寒，无奈之下只好跑到庙里当起了和尚，以此混口饭吃。
从十九岁便开始云游四海的贾岛，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结识了与其经历颇为相似的孟郊，以及因为“推敲”得到文宗泰斗韩愈的赏识。传说，当时还是和尚身份的贾岛，云游至京城长安后，有一天，特意梳洗一新，欢喜无限地前往长安郊外，拜访一个名叫李凝的朋友。因为迷路，他沿着山路找寻了很久，才摸到李凝的家，其时，夜深人静，月光皎洁，他的敲门声惊醒了树上的小鸟，然而不巧的是，这天李凝居然不在家，于是他就在门上题诗一首，遗憾而归。
贾岛留在李凝门上的这首诗，就是引出“推敲”典故的《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 僧推（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 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 幽期不负言。”第二天，当贾岛骑着毛驴从郊外返回长安城时，半路上，忽然想起昨夜即兴写成的那首小诗，觉得“鸟宿池边树， 僧推月下门”中的“推”字用得不够妥帖，或许改用“敲”字更为恰当些，于是，骑在毛驴上的他，一路上，都在一边吟哦，一边做着敲门、推门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大街上的人看到他这个模样，都感到十分好笑，纷纷伸出手指对着他指指点点。巧合的是，此时正在京城做官的韩愈，也在仪仗队的簇拥下迎面而来，一时间，行人、车辆都纷纷避让，大街上唯有贾岛依然骑在毛驴上，旁若无人地做着比比划划的动作，最后竟然冒失地闯进了仪仗队中。
贾岛的无礼，让差人相当恼火，立即把他拉下毛驴，带到韩愈面前。韩愈问他为什么乱闯，贾岛就把自己做的那首诗念给韩愈听，但是其中有一句拿不定主意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韩愈听后，非但没有责怪贾岛，反而很有兴致地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对贾岛说：“还是敲字好些。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没有闩，也不能鲁莽撞门，敲门代表你是一个有礼貌的人。而且一个‘敲’字，使夜静更深之时，多了几分声响，静中有动，岂不活泼？”贾岛听了连连点头。而这次冒失的行为，贾岛也算是因祸得福，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还和韩愈交上了朋友，“推敲”从此也成了一个脍炙人口的常用词，用来形容做文章、写诗、研究学问时的专注认真、一丝不苟，不管做什么事，都需要反复琢磨、反复斟酌，才能有最佳的收获。
认识了大诗人韩愈后，在韩愈的点拨下，贾岛的和尚也不当了，索性还俗跑去考科举了。可是，尽管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贾岛考了多年，直到韩愈过世，也都没能考上进士，结果依然还是一介白丁。然而，贾岛却是个极其有耐心极其坚定的人，考不中进士，并未阻挡他求取进步的脚步，终于，在奋斗了经年之后，已然鬓发斑驳、胡须花白的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步入了仕途，在文宗时期，非常荣幸地被任命为长江县（今四川蓬溪县）主簿。虽然长江县主簿只是个屁大的小吏，但正因为这段经历，贾岛才被后人称为“贾长江”，而其遗存的十卷本文集也被冠以《长江集》的雅名。
开成五年（公元840年），贾岛在长江县主簿任上三年期满，被朝廷迁往普州（今四川安岳县）任司仓参军；会昌三年（公元843年）七月二十八日，病卒于任上，便也葬在了普州。本来，贾岛的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可问题恰恰就在这里跟着来了，而这一切，都与他的墓葬相关。贾岛死后究竟埋在了哪里，这个不用说，就他芝麻大个官，家底也不厚实，也只能死在哪里埋在哪里了，现在的学者大多也都认可这种说法，但是，因为贾岛生前曾在陕西省富平县住过一段时日，他还俗后娶的妻子刘氏也出自富平，在富平留下的故事颇多，所以富平人一直认为贾岛就葬在富平县曹村镇附近。当然，富平的贾岛墓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最晚在清朝时，富平就已经有他的坟墓存在了，这些都是有史可查的，倒也说得过去。
说贾岛在富平住过，是不争的事实，有他的诗作为证，而现在的曹村镇贾村相传就是他曾经的住处。据富平民间传说，贾岛当年病逝于普州后，被就地安葬，由于其曾客居富平的缘故，三年后，妻子刘氏便在乡友柳公权的帮助下，将丈夫的尸骨迁葬于富平县北的贾村，柳公权更亲自为贾岛书碑立石。然而，这些传说并不见于史书记载，也许，贾岛迁葬贾村的传说，从一开始，便只是富平百姓的心愿罢了。
说起来，贾岛的墓葬，不仅有安岳、富平之争，除了这两个地方，四川大英、北京房山等地，也都留有历史遗存。比较而言，富平的贾岛墓并不出名，说穿了，贾岛在富平也就住过两三年，当然不会有太多事迹流传下来，所以，富平的贾岛墓自然也只是个衣冠冢而已，而我们此次驻足的墓园，亦非清朝史料中记载过的那座老墓。
等待开门的时间里，遥想贾岛遗事，我们被墓园门前遍栽的柿子树、苹果树吸引住了目光。柿子还没熟，苹果虽小却已熟透，经不住大自然的诱惑，我们纷纷跑到苹果树下，干起了“偷果”的勾当，也顾不上清洗，拿在手里囫囵擦了几下便塞进嘴里啃了起来，咬一口，脆生生，香甜甜，半途还咬出一只蠕蠕而动的长虫，大家都笑说就数我摘的苹果最甜，我也不再计较面目狰狞的长虫，继续咬着富平苹果，饶有兴致地品尝着它甘甜的味道。
说说笑笑间，守园人终于拿着钥匙赶至墓园前，麻利地打开了紧闭的园门，我们便一边咬着苹果，一边鱼贯而入，东望望，西看看，仔细打量起这座不大却相当精致的墓园。放眼望去，墓园的大小相当于一个学校的篮球场，四周都被古色古香的墓墙围绕着，墓墙上留有向里凹进的空白，镶上石板，有的已经题字，多为宣扬贾岛的撰文，有的还没有，想必还没题字的都是给那些文人雅士留着的吧？墓墙下遍植葱郁的树木，多是当地特色树种，各种柿子树和花椒树、桃树、杏树等，还有引进自日本的”袖珍柿子”树。墓园正中安放着一块黑色石碑，正面刻画贾岛半身像于其上，反面则是贾岛的生平介绍，想来贾岛若泉下有知，得见富平人对他的缅怀和纪念，也会心生几许欣慰吧？
墓园内的小径都是用鸡蛋大小的鹅卵石铺就，看上去简朴典雅，颇有些端庄的气势。凝眸处，几条小径轻轻一划，就把园区划分成了几处小景区，中间都栽种着各种绿植，倒显出几分江南庭园的窈窕之秀美来。因为是初秋的缘故，园中柿子尚未红透，如果晚来一两个月，一眼望出去，落入眼帘的定是满园红灯笼般冶艳的柿子，那就很有些味道了。遗憾的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既看不到熟透的柿子挂满枝头的盛况，也看不到桃李争艳、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春意，所以只能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尽情想象一番了。
沿着曲折通幽的小径前行，不远处就是紧邻大门左侧的草亭。亭中安放着一块石刻，上书“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与贾岛潦倒的生平倒也相符。园区的西南角便是贾岛的墓冢，高不过两米，长不过五米，听富平县旅游局的领导介绍说，其实这座墓只是最近新修的衣冠之冢，过去的真冢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村里的一处果园之中，为了方便后人前往祭拜，政府才出资在这里另行修建。
徘徊了良久，因为时间的缘故，我们不便在墓园久留，便按原路折返。离去的路上，我们在距离贾岛墓园不远处的路口看见了“乔山书院”的指示碑，探询之下，才从陪同考察的领导处得悉，原来，成立于2015年末的乔山书院便座落在此处。乔山书院虽然创立时间不长，但却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创建的首家书院，其地位则不言而喻。《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遥想当年，古人曾醉心于琴棋书画诗酒茶，而今却只剩下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得不引以为憾。透过车窗望向远处未曾看得见的乔山书院，我不禁扪心自问，当我们沉缅于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中无法自拔，终日为斗米之利奔波的时候，是否想过究竟为何要如此劳碌，我们所憧憬的幸福又究竟是些什么？
羡慕虞伯牙钟子期的高山流水觅知音；羡慕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羡慕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羡慕苏东坡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挚苍”；也羡慕贾岛的“素琴弹复弹，会有知音知”，却为何，自己却被这世俗世界的各种名闻利养牵绊住了手脚，不能停下匆促的步伐，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在曹村镇的柿子树下，好好地品一壶香茶、赏一轮明月、做一帘幽梦呢？来吧，请你跟随我的脚步，到富平县来，到曹村镇来，到贾村来，来看一看诗意葱茏的贾岛墓园，来听一听乔山书院内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吧！相信唯有这样，你才能找到心里那弯高照的明月，也才能在“推敲”的故事里找见你遗失已久的那个真我。
公元2017年9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