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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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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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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今生避不开的桃花源——宋词

今夜,我避开人群,避开繁杂的心事,避开尘世间所有的热闹与清冷,只躲在你的影子里,守着万籁俱静的长空,拈一缕飘缈的荷香,任心流连在北宋的金明池畔,玩风玩月,耳边,是李师师偎在风流天子宋徽宗怀中轻轻唱响的一阕《兰陵王》。

那时的风很轻,月很静,那时的歌声总是沉浸在黄昏的雨后,随风缓缓吹到心里头去,一回首,便会和满城飘飞的柳丝撞个满怀。我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曾顶着铺满巷闾的蔷薇花香,在路过樊楼的时候,写过草长莺飞的繁盛,只知;那些醉卧阶前的青苔,它们不仅覆盖了小轩窗里缠绵悱恻的故事,也覆盖了我所有的惦念。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月光从那条默默流淌了千年的汴河里,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溪山,它是想跟着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在杏花微雨里,去醉杏坊看一眼什么才叫做国色天香,还是只想在灯火阑珊后去偷听一曲销魂了几度春秋的婉约词?凝眸,我看见李师师剥开了从南方进贡来的新橙,我看见鬓发双白的周邦彦在樊楼外落寞地徘徊,那余音绕梁的歌声,不仅绕得才情纵横的宋徽宗魂牵梦萦,更绕得一整个大宋江山都沉溺在胭脂粉黛里,轻轻地摇荡,浅浅地沉醉。

抬头,一朵被夜色浣洗得澄澈剔透的桃花不期然地落在肩头,我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慌张,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叵料,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便迅即掉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魔咒里,满眼看到的都是纷飞的落花、飞扬的柳絮,满耳听到的都是呢喃的情话、殷殷的叮咛,还有那一声比一声更加紧促的叹息。是魔咒,也是不悔的情深,当终日沉醉在歌台舞榭的晏几道对着摇曳的灯火落下一滴滴清泪的时候,你能说他负了几许阳春白雪的等待吗?高山流水,流不尽人间词话的缠绵,我无法为任何一朵桃花书写今生的璀璨,也不想在前世的惆怅里再为它落墨哪怕是半个字的擦肩而过。

伤心的时候,只有听过《蝶恋花》的月光才能懂得你的心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多情的柳永淌过长江淌过黄河,到最后还是淌不过钱塘潮的无情,即便“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也无法把心里的凄寂涤荡干净,只能一次次徘徊在风花雪月的故事里,用落尽温柔的绮语,喊着一个又一个途经他生命的芳华,写下一阕阕倚红偎翠的香艳,却没有一个人偷窥到他满含泪水的双眼。奉旨填词的无奈,命运多舛的坎坷,让他把所有的留恋都埋进了纸笺,让他把所有的等待都锁进了心里。他还能做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填过的词,一遍一遍地传唱在大江南北的街巷里弄,因为只有这样,他爱过的女子才能懂得他的珍重他的担当,才能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的深情都需要长相厮守的圆满。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如果不在心痛的时候路过柳永无人喝彩的生命,谁又能体会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怅痛?那些经年的伤累月的痛,都被藏在了岁月的尘垢里,并在我们遇见它的时候,开成了一朵朵绚美的小花,或惊艳,或寻常,或泼辣,或矜持,或风流,或沉婉,无论它曾遭遇过怎样的心酸,那些悲欢离合的劫,兜兜转转后,最终都成了我们最深的向往、最真的期待。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当我在你的影子里,用双手轻轻触碰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当我轻轻念出欧阳修这句清新别致的小令时,心里满溢的不再是难耐的惆怅,而是一点一点的欢喜,一点一点的心动。原来,很多尘封的往事并不都与死寂的冷灰相染,那些看似早已远离我们的温情其实一直都在,它从未走远,也未曾被流年深埋,只是我们不曾懂得如何走进它的心里,更不曾学会在迷蒙的烟火里与它相看两不厌。“纵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月色温婉,流水潺潺,我在一泓清溪旁若无人地淌过漫山遍野的遐想里,乘着穿越时光的和风,一路追随你飘缈的身影,悄然踏进大宋的怀抱,才明白世间最美的风景并不在眼里,而在于你想要抵达的柔软与温暖里。

是你给了我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勇气,是你给了我在一团迷茫中探寻美丽的豪情,是你给了我从容抵近一地鸡毛的胸襟,也是你给了我与所有梦想温柔以待的底气。路过你,是我生命中最真的不悔,无论阴晴圆缺,哪怕终日风餐露宿,我也只想紧跟你的脚步,天涯海角走遍,不给自己任何追悔莫及的机会。“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在宋时的燕子翩然飞过的廊檐下,低低吟诵着秦子游写在你白色长袍间的绮词丽句,只想伸手抚平你蹙起的眉头,然后和颜悦色地告诉你,自打遇见你的那一刻,我便注定是你今生前世逃不开的清欢,纵使此情不能天长地久,也要和你比翼双飞在朝朝暮暮里。

好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好花总有落败的季节。打马走在你的岸边,我用目光剪下一缕相思的流云,却在“沉醉不知归路”的时候,和那“误入藕花深处”的佳人撞了个正着,瞬间“惊起一滩鸥鹭”。她默然,我无语;她微笑,我莞尔。海棠依旧春依旧,遇见她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我只是坐在风里雨边,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她唱那些欢喜悲伤的过往。“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啊李清照,望着她,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究竟,经历了多少的悲伤,才能承载得起你这满腹的委屈与惆怅啊?

尽管早已在栀子花开的馥郁中醒来,我依旧躲在你的影子里,试图从纸笺上泛黄的冗长记忆里,翻开那些年月满西楼的浮光掠影。从你眉眼中洗涮不掉的忧伤里,我看到四起的狼烟迅速掩盖了汴河两岸袅袅升起的炊烟,看到宋徽宗和他心爱的后妃被身经百战的金兵毫不留情地掳去了北国,看到让一代词宗周邦彦黯然神伤了经年的绝世芳华李师师,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匆匆洗去所有的铅华,从此,素衣白裳,只为那个不再是君王的君王,守一身的清冷,哪怕流落江湖,不知所终。

汴京的繁华在醉杏坊的倒塌中彻底消歇,晏殊,欧阳修,范仲淹,王安石,苏东坡,秦观,黄庭坚,张升、李之仪,贺铸,这一个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都随着北宋的覆亡悄然走下了历史的舞台,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苍老却尽显豪迈的声音响彻在樊楼上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苏东坡在吟唱吗?一切,都还回得去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举着苏东坡饮过的酒盏,叹息着他的叹息,惆怅着他的惆怅,也想在沉醉中“把酒问青天”,也想在风过处“起舞弄清影”,可我终究没有唱过宋时的清平调,只好在无人的时候偷偷尾随在南渡的李清照身后,一路从汴京走到偏安一隅的临安,走到陆游的沈园,走到辛弃疾的带湖,走到吴文英的西园,走到朱淑真的断肠集里。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世间,最可爱的,往往最是无奈。正如我总喜欢躲在你的影子里玩风玩月,守着半壁江山的词人们也都喜欢沉醉在西湖边柳浪闻莺的景致里,让满身的疲惫与满目的疮痍,都一一埋葬在歌舞升平的灯红酒绿里。是你给了他们一个放松心灵的驿站,颤立风中,哪怕守在即将远渡的渡口,他们也渡不过自己的心湖,既如此,就任由他们守着又一轮在树梢升起的明晃晃的月亮,用那一支支生花的妙笔,写下满腹的心事与期许吧!听过陆游为唐琬就着一碗黄滕酒呻吟的痛苦,方才明白他“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凄惶落寞,也才能理解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襟怀与节操。一切,似乎都与爱情相关,又似乎都与爱情无关,你的身影总是飘缈而模糊,如果不是真的要走到你的心里去,又怎能把你看得清楚分明?

夜渐渐深了,你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竟让我再也找不见那开在放翁心上的“满城春色宫墙柳”。“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究竟是谁错了?陆游?唐琬?还是总爱藏在西湖明月后的那个漫不经心的你?“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和陆游一样愁绪丛生的,还有那个同样为情成痴的吴梦窗,当往事已成追忆,西园里飘飞的落絮又见证了谁的痴心谁的守候?或许,一切都是妄想;或许,一切都缘于不甘,他走开了,她走丢了,所有的伤痛都在一场盛大的缅怀中,被隆重地写成了一个愁字,然而,这世间又有谁真正洞悉过这惆怅这哀伤?无奈无奈,终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有人说,你是一朵艳丽的情花,而我依然喜欢守着一帘阑珊的灯火,默默告诉自己,宋词二字是你永远绕不过去的根。是的,你就是那个与唐诗元曲齐名的宋词,照耀过北宋的阳光,沐浴过南宋的雨露,你惊艳而来,清新而去,把想象彻底留在历史的缝隙里,看我们一个个披风戴雨地途经你从不曾老去的世界,亦未曾有过丝毫的吝啬。你依旧沉浸在从远古吹来的风里,咿咿呀呀地唱响一曲曲早就老掉牙了的故事,可我们还是能从那些缠绵悱恻的唱腔里,探寻到一个个历尽沧桑却又历久弥新的世界,仿佛迷途的武陵人,只一个转身,便已深入到那瑰丽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桃花源。

是的,你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桃花源。天还没有亮,这个沉寂的深夜里,我依然想躲在你的影子里玩风玩月,只是,那来陪我赋词吟唱的,究竟会是“暗香疏影”的姜白石,还是“独行独坐”的朱淑真?或许,都会来;或许,都不会来。可不还有碧山、草窗、芸窗、玉田吗?即便一个不来,我也能依着宋词的秘方,独自酿一壶桃花酒,用它千年不老的芬芳,在月亮还没来得及下山的时候,瞬息,颠倒了众生。


2019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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