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 《山居秋暝》
喜欢这世界是寂静的,喜欢蓝的天,喜欢白的云,喜欢潺潺的流水声,喜欢一丛一丛的翠竹,喜欢一条一条的游鱼,喜欢晨曦的晴柔,喜欢黄昏的炊烟,就这样做个闲云野鹤般的逸士,看山高水长,听花落花开,在春花秋月的温婉里,写一季烟火人生,即便只用黑白做底色,心也是欢喜甜蜜的。
在这个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红尘俗世穿梭久了,日积月累,原本纯净无瑕的心渐渐被蒙上了层层尘垢,于是,我们开始为了追求种种虚无的利益而把自己放逐在了名闻利养的漩涡里,再也无法自拔。我们沉醉于浮华冶艳的世界,我们在嘈杂的声音里来回穿行,我们把自己置身于喧嚣的空间,我们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舞蹈,伸开手,看似紧紧攥住了一把繁华,却不意,一回首间,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丝宁静,再也找不回原来那颗剔透的初心,甚至把那个本真的自我彻底丢弃在了九宵云外。
我们也曾试图把那个走失的自己找回来,也曾希冀在某个回廊的转角处与过去的自己久别重逢,也曾渴望在这营蝇苟狗的世界里努力寻回一份只属于自己的安稳与妥贴,然而,心沉溺得太久,想回归原来的那份静谧已是不易。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总是在向往着那些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生活,总是在渴望着终日只与天地作伴的日子,哪怕把自己流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亦想在葱郁的山水中找到可以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的那一抹风轻云淡。
于是,一本书,一杯茶,便成了我每天洗心必做的功课。打开窗户,让外面清新的空气随风涌进室内,而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下,一边轻轻饮着香醇的绿茶,一边缓缓翻开透染着墨香的书页,在字里行间默默地找寻这个世界原有的静谧与宁和。有时候,会弹一段舒缓的琴曲,或《高山流水》,或《阳关三叠》,在附庸风雅的外衣下和古人来一次亲密接触,在那些遥远而又空灵的声音里悠然寻觅着古人的放达与潇洒,想把自己也过成《渔歌子》中那个与世无争却又快乐逍遥胜似神仙的渔夫。
做一个快乐的人吧!我总是这么对自己说。不需要荣华富贵,不需要锦衣玉食,不需要华屋美厦,不需要高朋满座,不需要花团锦簇,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下,或是走在青青的陌上,或是与自己心仪的人相对执手,从彼此的眼神中轻轻感受点滴的柔情,足矣。该如何才能做一个真正快乐的人?那就是在生活中做减法,把波澜迭起的日子过成至真至简的纯然,看似漫不经心地悠游于天地间,实则已在不知不觉中收获了完美的闲适与安逸。
轻轻,翻开已被我搁置了很久的《王右丞集笺注》,在中唐诗人王维于不经意中营造出的那份闲静的甜美与高远的浪漫里,以及那一口香润的清茶中,我似乎找到了丢失了许久的那份晶莹剔透的初心与真挚热切的感动。那一瞬,透过洞开的窗扉,我看到了一束明亮耀眼的光,看到了草长莺飞的烂漫,看到了春花的妩媚,看到了夏荷的清雅,看到了秋月的恬淡,看到了冬雪的旖旎,听到了小溪的流水声,听到了鸟儿的鸣唱声,听到了蓝天白云的私语,听到了幽幽的琴声正穿过曼妙的竹林,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
那是王维在一千二百多年前于他隐居的终南山别墅里弹奏出的曲子吗?那声声悦耳、声声悠扬的曲音,于不羁中泄露了他千年前渔樵耕读的心思,而那一行行柔美娴静的诗句,更把他那一颗透亮的菩提心映衬得纯净无瑕,臻于完美。此时此刻,我完全沉浸在了有着“诗佛”之称的王维的那一首首充满禅意的诗句里,内心充满了闪耀的光与洞彻的明。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追寻的世界,如果可以,就让我端坐在这季节透染无数花月的清风中,轻拈一首小诗,静静守候着王维穿越时空的脚步,然后,携一缕氤氲的檀香,跟随他去看一场明月下的花事,跟随他走遍天涯,跟随他浪迹江湖,或在山林中做成釆菊东篱下的隐士,或在水湄做成独钓寒江雪的渔父,或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做成一个欢喜浪人吧。
我知道,我需要的就是他诗中那份怡然于山水的豁达与率性,还有那份恣意与悠然,然而我又该如何才能在这嘈杂纷乱的世间找到一份永恒的宁静与潇洒,又该如何在这看似绚烂的五浊世界保持一颗最初的菩提心?是他那一首首极富禅意的诗作给了我寻求本我的动力与机缘,在他那一行行看似简单到朴实无华的诗句中蕴含了丰富的人生哲理,而在那些远古的墨迹中,我看到了静美的时光、闲适的人生,以及那个与快乐作伴的我。
原来,我还没有彻底失去本我,我还可以仰起头面朝大海,让阳光洒满我恬静的脸庞,让温暖如花的笑颜静静绽放在我生动明媚的嘴角,去想一些欢喜的事,去做一切快乐的事。张开双手,定睛看着从十指的缝隙间透过的阳光,我发现,所有纷繁的世事都已被那一颗向往静谧的心过滤得一尘不染,而我微露的笑意,也不再有从前的干涩与生硬。
恍惚中,那来自远古的琴声再次以欢喜的姿态徜徉在我的窗前,每一个音符都在遥远的空灵里流淌成了门外那条潺潺的河,那潋滟的波光,给了我太多关于美的想象与向往。多想沉醉在这样美好清芬的氛围里,陪花一起开落,陪鸟一起唱歌,哪怕永远不再醒来,亦是无怨无悔;多想流连在那杳无人迹的山林中,陪雨声一起欢呼,陪月光一起沉思,即便永远走不出幽深的曲径,亦是心生喜悦。
是王维的禅诗给了我欢喜的理由,也是他的禅诗给了我放逐的理由。徜徉在他的诗句里,我在空阔的天地间一次又一次地舒缓着身心,即便足不出户,亦感受到了纵情山水的肆意与愉悦。袅袅的书香里,我尽情吮吸着诗句的空灵与高远,心,柔软成了一朵水湄刚刚浣洗过的青莲。忍不住,低低吟诵起那首哙炙人口的千古名作《山居秋暝》,静坐书室的我仿佛也跟着王维当年幽深的足迹陷进了那一幕渔歌唱晚的灵动与飘逸中。
放眼望去,我看见了一袭白袍、羽扇纶巾的他,正步履轻松地漫步在曲折迂回的山道间,握着一把流云,只想用他那颗闲适的心把世间所有的粉墨都研磨成一句句锦绣文章,或是一段段风轻云淡的人生。还有什么会比他从心底洋溢出的欢喜更令人钦羡的?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金榜题名,什么高官厚爵,什么山珍海味,什么家财万贯,什么红袖添香,这一切的一切,又怎比得上他眼中轮回的四季之美和头顶上那一轮清洌温婉的明月之艳?
他爱的只是这一方空寂的山水,他爱的只是这一份日月交替的亘古与不变,他爱的只是这一抹出世与入世的从容与不迫,他爱的只是这一片深远的蓝天以及和它相偎依的白云,还有那一曲曲悠远的琴音、一颗没有欲望的菩提心。除此而外,他别无所求。而今,我也沿着他当年的脚步,在他一首首灵动别致的禅诗中探访着那一份缘自大自然的明朗与淡泊,只是,我寻寻觅觅,踏过千山万水,最终找见的可曾是他当初的那份洒脱与不羁?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 《山居秋暝》
这首诗,是写月下的秋山。王维笔下的秋山,空灵,静谧,宁和,柔美,却又不失浪漫温馨的气息,像极了陶渊明眼中的南山。我知道,这是王维喜欢的空山,亦是他喜欢的季节,一个人,静静走在空旷幽深的山道间,挥一挥手便可触及天上的流云,一低头便可采撷那些摇曳在风中不知名的花儿,该是何等的心旷神怡。
那一年,那一季,他丢开了世间所有的浮华,只身走进了距离长安八十里的终南山辋川,从武则天时期的诗人宋之问的后人手里买来了一幢精致的别墅,打算在那里终老林下。虽然还没有辞去官职,但也鲜少涉足官场,真正做成了他年轻时一直向往的闲云野鹤。便那样,他远离了世俗,远离了纷争,只在辋川别业里读经礼佛,谈诗论道,俨然已成为一名真正的居士,而他那颗曾经疲惫的心,也在经历了长久的困惑与执迷后,终于泅渡至他想去的世外桃源。
一天天,他只与净化心灵的经声作伴,只在佛卷中找寻着生命的真谛,只在一首首极富禅理的诗文中轻描淡写地阐释着他对人生的理解。他不再固执,不再沉迷,也不再为红尘俗事间的刀戈纷战担惊受怕,只是日复一日地穿梭在林间小道,做着所有他所欢喜的事。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更爱极了辋川别业的幽静与恬美,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滴水的响动,都让他由衷地惊喜于天地与自然的恩赐,而那些还沉溺在世俗中为名利终日奔波逐鹿的人们又怎会体会到他心底的那份澄澈与透亮?
都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数十年的仕途之路已让他心力交瘁,而那一场让他身陷囹圄并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安史之乱”更是让他对世事有了更多更深更加透彻的领悟与洞察。曾经,青春年少的他也和那些尚未了悟的人一样,为了那虚无飘缈的名利多方经营奔走,终日流连在唐玄宗的长兄宁王与弟弟歧王的府第中,以他不世的才华倾心结交各路达官贵人,并在落第后扮作乐工,由歧王介绍引荐了玄宗最为宠爱的同母妹玉真公主,最终更因为公主的一句话,在第二年的科举试中顺利考中进士,从此登上仕途,平步青云。
这是王维人生中第一个污点,虽然他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由于他扮作乐工拜在已出家为女道士的玉真公主门下,多为仕林中人所不耻。而多年后那一场“渔阳颦鼓动地来”的内乱更是让他卷入了一场无可避免的纷乱,在乱臣贼子的威逼下,他违心地接受了安禄山朝廷的伪职,若不是平叛有功的弟弟刑部侍郎王缙请求削籍替兄赎罪,以及他在接受伪官职前写下的那首抒发对故国之思的《凝碧池》,想必他早已跟随那些一同接受伪职的官员一起引颈就戮了。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深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王维 《凝碧池》
凝碧池,唐代洛阳禁苑中的池名,据计有功《唐诗纪事》记载,安禄山叛逆唐王朝之后,曾大会凝碧池,逼使梨园弟子为他奏乐,众乐人思念玄宗欷嘘泣下,其中有雷海清者,掷弃乐器、面向西方失声大恸,安禄山当即下令,残酷无比地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上。王维当时正被安禄山拘禁于菩提寺,闻之,作《凝碧池》诗,寄托了其思念朝廷之情。唐肃宗返回长安后,大肆清算旧账,但王维却因为这首诗以及弟弟王缙的救助,非但没有身首异处,还被放出了牢笼,最终只被降为太子中允了事。
一系列的人生遭际与变故,让王维看透了世事,人到中年的他不再追逐过眼云烟的浮华,不再沉溺于名利场中无法自拔,而是把余生交给了辋川别业,交给了终南山的青山绿水,交给了他笔下静谧的空山,交给了他种在山坳深处的辛夷花,交给了门前叮咚作响的流泉,交给了屋后激昂连绵的瀑布,也交给了秋高气爽中那一轮高高挂在天边的山月。
无疑,那时的他已不再留恋过去的辉煌与长安的繁华。于他而言,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的幻象,所以他要从内心深处找寻那令他遗忘了许久的真理与本我。我知道,那时那刻,长安城的风花雪月或是世间的任何变迁都已不能迷惑他渐然了悟的心,这苍茫天地,还能有什么会比辋川的秋枫与山月更能令他迷醉?剥开层层束缚本性的外衣,他看到了这个世界本初的真实与纯净,于是,他总是安于端坐在路边的山石上,静看秋雨的滴落,感受季节轻浅的变化,将身心完成融合在大自然中,和天地一起舞蹈,和山水一起吟唱,和花鸟一起感悟生命的真谛。
凝眸,瘦了的指尖,依然流连在《山居秋暝》的字里行间,虽然手边的茶已经凉了,我还是沉浸在这首诗营造出的清澈澄明、玲珑剔透,又恰似一泓秋水潺潺流过的幽远意境中,欢喜着,陶醉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首联“空山”二字,简单明了地点出了诗作的地点以及诗人的心境,虽刻意着一“空”字,却不是说山中空无一人,只是渲染它的静谧与幽深。终南山远离朝堂,远离喧嚣的长安城,远离灯红酒绿的市井,少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世俗纷争,多了的却是一份宁静淡远的心绪。看,秋雨过后的山村,天高云淡,空灵幽美,清新古雅,是人间难觅的世外桃源,那滴雨的梧桐,那幽深的山泉,无不透着一种别致而又生动的灵气,怎能不让人心生欢喜?
辋川别业宁静柔美的山景,让他忘记了世俗中的烦忧与苦恼。徜徉在湖光山色的村落,他心中充满了愉悦与祥和,而长安,那座曾给了他无数荣耀的壮丽城池,早已被他抛诸脑后。他喜欢辋川的空山、新雨、晚秋,喜欢它远离尘世的清静与宁和,而这种喜欢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一切的一切都是自然生发,不染一丝尘埃,也绝无勉强,就像日出日落一样不着丝毫痕迹。
“空山”、“新雨”、“晚秋”,平平实实的几个字眼,便交待出了山居环境的静谧、新雨过后的清新、秋日天气的飒爽、白日向晚的安宁,字里行间无不弥漫着一股清幽明洁之气,更在不经意间描绘出了诗人隐居于闲适舒爽的惬意之情。从这首诗的前两句中,我看到了一幅泼墨的写意画,看到了幽深的山谷,看到了秋雨过后凝润的山径,更体悟到了诗人笔下经久不散的禅意。我清楚地知道,那绝不是诗人刻意营造出的意境,他只是把他看到的景象以朴素无华的笔触描摹了出来,不加一丝渲染,而我们却从其极简至真的文字中体会到了蕴含其间的深深的禅味。
“空山”是王维诗中惯用的词语,但用在这里却绝无冷清、空洞之意,也不是禅宗所谓的空寂、虚无,它只是指此处远离尘嚣,人迹罕至而已,亦点出山中林木繁茂、翠绿成荫,遮掩了人们活动的痕迹,正如诗人在《鹿柴》中描绘的景象那样。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王维 《鹿柴》
《鹿柴》的场景依然是阒然无人的空山,却有人语打碎了这片幽深寂静,看那青苔上映着夕阳的返照,眼见得已是今天最后的一线余晖了。淡到极致的语言,淡到极致的情绪,有茶的味道,也有禅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鹿柴,“柴”通“寨”,是栅栏、篱笆的意思。我们知道,所谓鹿柴,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其实是一座麋鹿养殖所,亦是诗人在终南山时常流连的地方,人与鹿,人与自然,在这里和睦共处,好一个毫无人间烟火气的世外桃源。
对王维来说,辋川别业和其周围的山山水水、村落民居,无疑是先贤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遗世而独立,又如洞天福地,居于其间自是逍遥自在。特别是山雨初霁、万物一新、月华四射的景象,更于他眼前呈现出一派空明洁净、熠熠生辉的灿烂图景,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北宋大诗人苏东坡曾经说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想必在终南山快乐似神仙的王维也乐不思蜀了吧?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轻轻念诵着这句诗,我心间早已是一片澄明,虽然还没有入夜,但我却清晰地看到了洒落在松树间的明月光,还有缓缓流过山石的一泓泓清泉。跟随着诗人的脚步,我穿越千年的光阴,来到了唐朝的辋川,手捧一掬甘甜的泉水,头顶一轮温婉的月色,置身于茂密的松林中,心,静到了极点。
王维的诗擅长以小见大,这句也不例外,字字句句,皆从细微处着手,用工笔精雕细琢,为人们描摹出了一个动静结合、光色辉映下的雅致脱俗、明媚空灵的迷人世界。在他的文字中营造的世界里,我看到朗照万物的皓月、亭亭净植的苍松、清翠欲滴的松叶、珠圆玉润的雨珠,还有那映衬着斑驳树影的月光,正透洒下一地的星星点点,有如细碎银子铺满山林,给人以如梦似幻、飘飘欲仙之感。
落一“照”字,不同于“泻”,朱自清《荷塘月色》里写月光:“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与花上。”一个“泻”字,完美地描绘出了月光如水、静谧朗照、柔媚生辉的特点,而王维写月光虽只用了一个普通的“照”字,却是光色兼备,形态逼真,生动展现了月照松林迷离恍惚的特点,也在不经意间引导着读者去留意于空山松林间沐浴月华的恬静之美与空灵之静,而蕴藏其间的禅意更是俯首可拾。
如果说第一句侧重描写月下松林幽美景致的话,那么,第二句就是描写月下溪流的活泼生机。王维用他那支生花的妙笔和充满禅韵的心思为我们描画了一幅清丽可人的图卷,于是,我们看到了淙淙流淌的山泉、素白如练的溪流、温婉婵娟的明月、光洁可爱的山石。流水空明,清澈见底,溪流弯弯,活泼机灵,所有的景象都在向世人勾勒着一座不染尘埃的世外桃源,而面对这一溪清幽洁明、空灵剔透的山泉,我早已恨不得掬一水山月滋润干涸的心田,撷一缕梵音叩响诗意的浪花,而千年前的王维,辗转流连不去,又该是何等的喜悦、何等的欢欣。
有良辰美景如此,又何需留恋长安的浮华、世间的风花雪月?头顶上的明月、耳畔的松涛、脚下的流泉、身边的山石,何曾因为世事的变迁而有丝毫的改变?世间万物,周而复始,总是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有条不紊地运作着,虽历经千百劫,亦未曾更改容颜,而那些身外的虚名、荣华富贵又怎能与眼前永恒的美景相提并论?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唯有一颗从容淡泊的心才是最真,那么,功名利禄又有什么放不下的?且放眼看天下美景,做一个快活似神仙的逍遥人吧!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的“空山”自然不会是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如果没有了人,想必他也不会长久流连于此,更不会留下那么多充满禅意的诗文。“空”只是写他的心空了,只是说明他不再留恋虚幻的红尘俗世,而深山中那些朴素无华、毫无心机,甚至不谙世事的村野之妇自然不是他排斥的对象。他喜欢这些口直心快的村姑,而这无关情爱与私念,他只是把她们当作一幅幅娟好的图画来欣赏,从中感受大自然美的力量,没有一丝一毫的亵渎与不敬。
黄昏时分,一群天真无邪的农家少女正从远处的溪畔浣衣归来,一路走,一路嬉戏玩闹,个个笑逐颜开,那一声声曼妙的叫声顿时吵醒了沉睡的山林,激活了寂静的生机,而那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更是久久回荡在空旷幽深的竹林中,惹得只闻其声却未曾与姑娘们照面的他回味无穷。姑娘们毫无心机与城府,她们喧闹的笑声把静谧的山林衬托得更加熠熠生辉,充满浪漫的风情,而诗人的心境也由此变得更加开阔愉悦。
是啊,从竹林中经过的村姑们是天地间最美也最自然的造物,于他眼底,她们的存在是那么的清新自然,是那么的和谐曼妙,仿佛与天地共生共灭,决无雕琢之迹,完美而又丰满。是她们陶醉了他的心灵,是她们的欢声笑语让他体悟到了不尽的禅意,同时,也是她们窈窕的身影让我对那个遥远的时代充满暇想与向往。沉浸在王维营造的诗境中,我仿佛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乳中,浑身都洋溢着欢喜的因子,心绪亦变得澄澈而透明。
追随诗人轻缓的脚步,我又于袅袅起伏的松涛中瞥见几艘满载星辉的小船,瞥见劳作了一天的渔人们踏着水浪尽兴而归的身影,瞥见满目苍翠葱郁的莲叶随着渔舟的划动纷纷倒向两岸,迅即掀翻了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此情此景,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自是惹人艳羡,而我,只恨不能即刻化身渔人,撸起衣袖,和王维笔下的古人一起,摇一船沉甸甸的丰收喜悦来迎接又一个静谧幽美的夜晚,更想在月光下轻轻唱响一湖脆生生的渔舟小调,陪同满载收获而归的渔夫们去欢送又一个余辉掩映下的黄昏。
其实,浣女也好,渔人也罢,诗人只听见了竹林中的喧闹声而未曾见到姑娘们的身影,亦只见到莲叶的摇曳而未曾看见行舟的踪迹。竹林茂密,荷田幽深,山居的人们竟是被包裹在这样一个郁郁葱葱、晶莹剔透的绿色世界里,而这一景象落入他的眼里,又该是一番何等动人的情致啊!生活在这个世外桃源的人们,勤劳善良、心性高洁,安居乐业、幸福快乐,率性真诚、纯朴无华,是诗人乐于与之谈佛论经的对象,亦是他追寻禅意生活的榜样,他又怎么舍得离开这个地方?
空山静谧,却是空而不虚、静而不寂,那竹林中的欢声笑语,那荷花深处的渔舟唱晚,还有那朗照的山月、潺潺的山泉,带给人们的并不是孤独、寂寞,也不是沉寂、死灭,而是盎然的生机与无限的活力。这一切都让诗人爱不释手,他那颗曾经迷离的心也随同雨后升起的明月被洗得一尘不染,此时此刻,自然的美与心境的美完全融为一体,创造出若水月镜般不可凑泊的纯美诗境与禅意,难怪苏东坡会赞誉此作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放眼望去,虽然烂漫的春光早已随着季节的变化悄然逝去,但山中的秋色更是温婉怡人,只要有心,美丽自是垂手可得,又何必天涯海角走遍把那芳华拾拣?荣华富贵终如一场春梦,与其留恋浮华世间的功名利禄,倒不如珍惜眼前的大好风光,恣意纵情于山水间,逍遥一生,快活一生。
此句巧用《楚辞•招隐士》之典,《招隐士》末句云:“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原意是招王孙出山入仕,诗人反用其意,自成佳构。此地拥有如此曼妙的景致,“王孙”又何必非要执著着离去?“王孙”留下来了,以“王孙”自勉的王维也留下了。他终于彻底远离了长安,远离了世俗,远离了红尘,远离了污浊的官场,亦终于可以在这静谧的空山中随心所欲地弹素琴、阅金经,陶冶情操,与野老村夫谈笑风声,做个渔樵耕读的世外闲人了。
是的,王维终是做成了他向往的闲云野鹤,而他对山中生活的迷恋之情,亦是跃然纸上,正如他在《青溪》诗中所言:“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其喜归自然,厌恶宦海之情溢于言表。他终于活出了本我,而千年之后的我,在捧读他这一首《山居秋暝》时,亦从他画山绣水的文字中找到了寻觅已久的清新宁和与静谧悠然。那温婉明洁的皎皎山月,晶莹剔透的嶙峋山石,亭亭净植的郁郁青松,潺潺流淌的汨汨清泉,修直挺拔的郁郁翠竹,出污泥而不染的濯濯清莲,还有那白袍纶巾的他,落入我怀古的眼中,都染上了一层欲说还休的禅意。
轻轻,合上手中的《王右丞集笺注》,我又端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清茶。茶已凉透,也不似刚刚泡好时那样香醇浓厚,不过那又什么要紧?今朝有酒今朝醉,世间之事终是勉强不得,凡事还是顺其自然一些地好,春看春花,秋看秋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那么,且先满饮了手中这杯冷却的茶吧!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