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承载着记忆的水果
朋友最喜欢的水果是苹果,去拜访他,什么榴莲、天竹、释迦、杨桃、菠萝蜜等一众南方水果他都不喜欢,你只需简简单单提一兜苹果他就很高兴。
不止一次听他述说他喜欢苹果的原因。
朋友小时候家境不好,因为有兄妹六个,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能吃到水果那简直是一种奢侈享受。
有一天晚饭后,母亲分给六姐弟每人一个苹果。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一个完整的苹果。
苹果红彤彤的,散发着阵阵香气,每次张口啃咬时,他都因为不舍放弃。
其他姐弟的苹果早已经吃掉,为了防止他们觊觎自己那份,他将苹果藏在了自己枕头套中。
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他就先跑去卧室摸一下自己的苹果,直至确认它的安全存在后,才放心去做其他事情。
晚上,他枕着藏有苹果的枕头,伴着枕套中透出得丝丝果香入眠。
他说,那些日子做的梦都带着苹果的香甜气味。
有一天,他又一次忍不住将苹果拿出来察看时,发现苹果有半边已经坏掉。
将腐烂的一块削掉,苹果只剩了不多的一半,然而,就是这不大的半块苹果,让他吃出了对这种水果的执着和迷恋。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他最想吃的水果还是当地产的苹果,烟台的红富士,酸甜适中;阿克苏的冰糖心,脆甜多汁;甘肃天水的花牛,放置一段时间后,果肉绵软的能用小勺挖来吃;邵通的丑苹果,越丑越香甜;陕西临猗的薄皮苹果,果肉十分细腻;还有河南的灵宝苹果……说起各地苹果的风味,他像专家一样如数家珍。
走一地,尝一果,苹果的不同风味成为当地留在他心头最深的印象。
我最喜欢的水果是桔子。
我对桔子的执着来自于小时候供销社柜台里的桔子瓣糖,那种黄色透明月牙样的糖果,外观像真正的桔子瓣,它们不带包装纸,那么诱人地堆在玻璃盒子里,每一瓣上边都粘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糖粒。
每次随妈妈去供销社买东西,我都会趴在那里瞅它们半天,有时流出的口水不小心蹭在柜台上,还招致售货员们的白眼。
终于有一天,妈妈看我的样子实在可怜,便给我买了五分钱的橘子瓣糖果。
当这种黄色月牙儿放进嘴里时,那种特殊的香气瞬间蔓延到全身,我吧嗒着嘴巴,同时张大鼻孔嗅着,仿佛周遭的空气都浸满了清香甜蜜。
于是,我深深迷恋上了这种味道。
我们住在北方,很少见到桔子,父亲的一位南方同事回家探亲,他便拜托人家带回一颗橘树苗,父亲说要让我们吃上他种的桔子。
这棵橘树苗被种在一个大花盆里,夏天,它在室外生长,冬天,父亲就将它搬到屋内躲避冰霜。
父亲非常认真地管理着这颗橘树苗,他出差去乡下的时候,都会用旧报纸带回一包农家肥,将它们施在花盆里的橘树苗周围。
橘树苗生长的很快,叶片厚厚绿绿的,像打上了一层蜡,发着油光,枝干也长得有父亲拇指一般粗。
头一两年,橘树并没有开花结果,只是枝蔓蓬蓬勃勃绿着。
等待是漫长而焦心的,我因此常偷偷拽了它的叶片揉搓,让刺激鼻腔的清香使我的希望得以寄托。
有时候,我把这些叶片夹在书中当做书签,闲暇时间,我会嗅闻着它们打发时光,有时候,我还用这些树叶来换取同院小朋友的小人书看,因为这颗橘树是整个大院,乃至整个乡镇,只有我们家才有的东西……
终于,这棵橘树开花了,白色的花儿小巧好看,父亲用棉签仔细地把每朵花中的黄色花蕊轻沾一下,认真地给花儿授粉。
不久,花儿掉落后,有四个绿豆粒大小的绿疙瘩留在了枝头。
小绿疙瘩在我们的盼望中一天天长大,从小枣核样长到了乒乓球大小,再然后就膨大得像我攥起的小拳头。
渐渐的,这些拳头大的果实绿色中泛起了黄色,再然后变得通体金黄。
金黄的桔子挂在枝头,父亲把它摆在客厅里,向每个来家中串门的人炫耀他的成果。
采摘这四颗桔子那天,父亲举行了一个仪式,他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将橘树搬到院子中央。
他将关注这棵橘树的左邻右舍悉数邀请到场,大家绕树一周重新观赏一遍后,父亲手起刀落,将四个桔子采摘了下来。
为了让大家都能品尝到美味,桔子被一瓣瓣剥开,来者有份,大家手里至少分到了一片桔瓣。
正所谓南方为橘,北方为枳,这株在北方生长的橘树接出的果实,口感和商店橱柜里的桔子瓣糖没法比,滋味出奇酸且苦涩,但让我没有失望得是,这些苦涩的桔瓣发出的气味,和桔子瓣糖的气味不差分毫。
我喜欢这种奇异的香味,甚至对这种气味有偏执的热爱,譬如带桔味的橡皮,桔味的饮料,桔味的洗洁精、牙膏、洗发水……
当然,一切桔味的水果都是我的最爱,无论它们的名称叫桔子、橙子、柚子还是柑。
朋友的妈妈不喜欢荔枝,包括一切带有荔枝味的饮料和糖果,她说荔枝有一种番薯的味道,这让她想起当年的插队生活。
当年他们在西北插队的时候,那个地方种得最多的是番薯,吃得最多的也是番薯,煎炸炒煮,似乎没有食物不是番薯做的,番薯窝窝头,番薯叶子菜,蒸番薯,炒番薯……连嗝出的气,放的屁都带着番薯味。
而且,至今让她想起来就作呕的更是烂番薯的味道,当年和她一起去插队的三个知青,就是混合在烂番薯的味道中死去的。
西北是生长番薯的好地方,只要没有特殊的自然灾害,番薯就会有好收成。
那年秋天,番薯又获得了大丰收,人们像冬储的松鼠,将番薯放入挖得很深的窨井里储存,然后吃的时候随时从窨井中取出。
第二年的春天,开春早,地温回升得快,窨井里的番薯开始腐烂,腐烂的番薯产生了沼气,一个知青下窨井取番薯没有上来,另两个知青下去施救,结果也倒在了里边。
等三个人被拖上来的时候,朋友的妈妈说他们身上都带着烂番薯味道,那个味道从鼻孔一直呛到了心里,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苏东坡最喜欢的荔枝,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人竟然拿它和番薯相比较,而且还这么不喜欢它的味道。
同事小丽不吃葡萄,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葡萄这种水果,价格亲民,口味大众,除非你对葡萄过敏,不喜欢吃的人几乎没有。
她说她不吃葡萄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当年母亲那晚想吃葡萄,她却因为在打游戏,不想出门买,还和母亲吵了嘴。
母亲在第二天车祸中死去,手里的袋子中满是挤烂的葡萄,葡萄的汁液和母亲的血混在一起,让她很久不敢直视这种水果。
她陷在深深地自责中。
如果那天晚上自己将葡萄买回家,是不是母亲就不会手提一袋葡萄躺在那里?
母亲没有吃到的葡萄,小丽从此也不允许自己再独自享受那多汁的甜蜜。
我们本应该自然地接受或者抗拒一种味道,但是因为有了情感的记忆,我们对味道有了自己的喜欢和厌恶。
因为记忆,我们执拗一种味道伴随一生,因为记忆,赋予情感的味道或许也远离了我们的生活。
科技的进步,让物质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互联网让物流业飞速发展,我们的味蕾也得到了更多的满足,刚刚离开枝头的水果,翻山越岭,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我们身边,我们唇齿留香之时,生活变得更加充盈。
可是,再多再丰富的味道,都不会将我们深藏在记忆里的味道淹没,那些味道早已经无声无息地浸在身体的某处,在独处的暗夜里,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漫不经心的散步中,在你坐在驾驶室,手握方向盘,看着路边的树一棵棵闪向车后时,在你与家人欢声笑语时,在你独自痛哭时……它忽然会毫无征兆地从身体里探出头,伸出手来——
朋友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苹果,他说现在的苹果种类已经超过一百多种,他要在有生之年将所有品种的苹果悉数尝遍。
他甚至在电脑上制做了自己的苹果地图,不能亲自去当地品尝的苹果,他开始网购。
我仍然对带有清香桔味的水果一往情深,刚刚放下贡桔和砂糖桔,我又开始品尝沃甘和丑桔,当这些滋味还在回味之中时,我忽然发现大街小巷又出现很多桔味水果的新品,只不过,它们的名字变得更加好听,更加富有诗意,不知火、春见粑粑甘……
朋友的母亲仍然不吃荔枝,即使荔枝有了很多新品种,但那些刻在心里的味道还是时时刻刻将她的痛楚唤醒。
小丽还是拒绝一切葡萄,无论多汁的传统葡萄巨峰、香气袭人的玫瑰香葡萄,还是近年的又大又甜的葡萄新贵阳光玫瑰……
她用自己的方式怀念母亲,想念着母亲,她让刻意抑制的享受减轻心中对母亲的愧疚。
时光让我们不断变老,记忆却让我们永远定格在曾经。
那些喜欢和不喜欢的味道,早已经浸在身体里,和我们的生命融和在了一起。
那些执着在身体里剔除不掉的味道,带着记忆带着情感,时不时从某处跳出来对你我加以撩拨,让你我喜,让你我忧,让你我想起过去,也让你我感叹这飞速发展的时代。
其实这样挺好!
我们喜欢水果,完全更应该喜欢承载着记忆的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