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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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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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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笛芦声

版纳的冬天气候宜人,山林虽卸去了浓妆,但仍不失为妖娆。在热带雨林中穿行,令人心旷神怡,耳边时常隐隐约约地传来咿呜——咿呜的声音,像虫鸣,似鸟啼......总能让人浮想联翩。

2014年12月13日的一天,应勐腊县易武乡曼乃新寨村小组及原勐腊县史志办主任的邀请,我随基诺族作家、基诺族学会副会长、《太阳鼓》杂志主编、基诺族学会分管文化工作的同志,去参加曼乃新米节活动。同时,将对曼乃新寨、旧庙村小组的族源、语言、习俗等进行深入细致地调查、探讨交流。同行的还有景洪市基诺族乡文化站长的同志和勐旺乡基诺族代表。这是一支由基诺族专家、学者、作家、民间艺人组成的队伍。

队伍刚到村口,感觉那咿呜......咿呜......的声音更加清晰起来,更加响亮起来,我好像听到了一种召唤,一种心底的呼喊。

曼乃村子,位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腊县易武乡以东的曼乃村委会,居住着一种奇特的民族,他们曾经被划为佤族,现在又划成了彝族。奇怪的是他们不穿佤装不着彝服,不说佤语不讲彝话,他们却自称本人——本族(基诺族乌优支系)。

交流活动中,赵乔福老人展示了一种古老的基诺族民间乐器:“笛芦”。这种乐器通常为现场制作,取山谷杆或稻谷杆(山谷杆因粗壮、管壁厚实,节长为最佳选择),在杆的上端削一个舌,舌下镶入一细丝(通常从谷杆破口处撕下来嵌入)形成缝,吹奏时便于气流进入,杆的上面做六个笛状小孔,含进嘴里吹气,让气流进入谷杆内,经小孔发出声音,指动音律出。吹法与萧相似,状却又有所不同。这种乐器有两段组成,后半段多为求音效或因谷节短,中空部分不足而接上去的。我的家乡景洪市大渡岗乡关坪村委会中田坝村、附近的党片、曼岔村、勐养镇跳坝河村委会那一带把这种乐器叫做“笛芦杆”。儿时听过母亲的演奏,那悠扬、舒缓、起伏变化的韵律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了,称天籁之音一点也不为过。长大后离开了家乡就一直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过有谁演奏过这样的乐器,今日见曼乃村老人的演奏倍感亲切。可惜这乐器是前天制作的,没有进行泡水保鲜、保质处理,谷杆有些干瘪,优美的曲调没能完全展示出来。

正是这笛声把我从遥远的异乡拉回到了有“小班章”茶叶之称的故乡中田坝,拉回到了童年,拉回到了母亲身边。

每当秋收的季节,庄稼成熟的时候,母亲在地里忙着收割谷子,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便在窝铺里或茶树下玩耍。每当母亲来喝水或来奶孩子的时候,总会带来大把的谷茬,选肥硕的谷杆,用镰刀削、刻一支笛芦给每一个孩子,并做好示范后又忙着干活去了。窝铺里、茶树下顿时热闹起来,这不成曲调、七零八落、此起彼伏、断断续续的笛声就就飞向了漫山遍野,在金黄灿烂的谷穗上面飘啊飘,一直飘到母亲耳边,牵动起母亲的心。笛声停了,母亲的耳朵就会竖起来,母亲的心就悬起来,母亲的神经就会绷紧。如果芦笛声断续的时间异常,这颗心就会冲她的孩子飞奔而来,清瘦的脸颊,挂着汗珠,发际上粘着稻谷叶、谷粒,一手抱着香瓜和黄瓜,一手握着镰刀,身子微微颤抖着,眼里充满着盈盈的爱。

母亲早知道这种笛芦很欠实,容易毁坏,收工回家时,不管背上的稻谷有多重,总要割一把谷杆背在背萝或搭在口袋上面。虽然孩子们舍不得丢下自己的“新玩意儿”,但一路上避免不了的磕磕碰碰会使笛芦变形,失声。孩子们不相信,到家一试,腮巴鼓的通红就是不会响,一看,到七八处都在漏气。而母亲一到家先把笛芦做好,她的孩子们便围坐在火塘旁,边看母亲做饭边咿哩呜噜地吹起来,笛声随着炊烟,随着饭香从竹篱笆、从土墙缝中飘出来,在村子里飞扬、飘荡、汇集,在寨子里弥漫、飘摇。火光忽明忽暗,映红了孩子们兴奋、快活的脸。饭后,火塘边,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孩子们照样吹起笛芦杆。这时母亲才有空闲教或示范吹笛芦的方法技巧和曲调。母亲的笛芦声响起,一切动物都停止了活动,老鼠停止了咀嚼,蛐蛐都停止了鸣唱,就是那风也静止了,那悠扬、舒缓、柔和、婉转的旋律从笛空中钻出来,从篱缝中飘出去,在村子里流淌开去,荡漾开去,荡漾.....荡漾……升腾……升腾……与皎洁的月光交融在一起,与洁白的云朵交织在一起,妙曼轻舞。醉了星星,醉了月亮,醉了那古老的民族,醉了古朴的山寨村落。

母亲叫杨双娣,曾是美人中的美人,火光虽然昏暗,但映得出母亲娇媚的轮廓,由于缺乏营养、过度劳累,过于瘦削,颧骨高凸起来。母亲的身子随着音律轻轻摇晃着,显然她也沉醉在这美妙的旋律里,这笛音从笛孔里缓缓流出,像一股甘泉汩汩流进她最心爱的孩子们的心田,流进孩子们的血管里,流进孩子们的梦里……

母亲是个独女,外公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得疟疾去世了。外婆一人把她拉扯大,母女相依为命,在外公的兄弟姐妹(我的公公、婆婆)和她的堂弟妹们的照顾、呵护下得于健康成长。外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母亲身上,可是,在那样的年代,无论母亲如何乖巧,如何聪颖,如何出类拔萃,都没有用武之地。母亲没有读过一天书,但通情达理,悟性极高,在文革时期,背老三篇、背毛主席语录,据阿舅、阿姨们说无人能及,通常听一两遍就会了,然后她成了老师,教或带领着村里的姐妹们背诵。也许是对知识的渴望,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个年代留下的遗憾,也许不能让她的儿女们继续重复她们昨天的故事,母亲立志要让她的儿女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终于,她的宝贝们大学毕业了,工作了,眼望着可以享享清福了,可是她们的生命就像熬干了油的枯灯,渐渐熄灭了。母亲是天地间、是儿女们心中最耀眼、最闪亮的明灯啊!不,她不会熄灭,她飘到夜空中,在每一个夜晚对思念她的儿女们眨着眼,诉说无尽的相思,诉说绵绵无限的爱恋……

这外婆传给她的曲调早已熟记于心,只须动嘴吹气,被柴、米、油、盐、茶锻造过的异常灵巧的手指起起落落,上下翻飞,那美妙的精灵,就会飞出来,一串串,一缕缕,一丝丝......钻进孩子们的心灵,扎进孩子们的记忆。

谁家吹笛画楼中,断续声随断续风。

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帘栊。

兴来三弄有桓子,赋就一篇怀马融。

曲罢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飘空。

这笛声我真的无法形容,就算借唐朝诗人赵嘏的《闻笛》也只能达其形而无法达其韵。

昼夜更替,日月轮回,一眨眼匆匆十年。更迭的岁月中,许多回忆被尘土黄沙埋藏;飞逝的时光里,许多往事、许多声音已随风飘散......但有那么一种声音始终在我的耳畔回荡,飘飘忽忽,隐隐约约,起起伏伏......每当秋收季节,那金黄的色调温暖双眼,可是,在稻谷中间,谷茬前面,再也寻不见那瘦削的、挥镰割谷的身影。笛芦声早该响起,可是曲已罢,楼已空,唯余音袅袅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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