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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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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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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山女人

              茶山女人

            张鉴(基诺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千百年来在“太阳公司”上班一族亘古不变的作息模式。“太阳公司”是农民对工作所属范畴的自称,意为每天都从事着光辉的事业,都在太阳底下工作,反映了他们的无奈但又别无选择,同时,也表现了他们的诙谐与幽默。可也有人例外,起的比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还晚。她为何“加班”呢?为何如此拼命地工作呢?为业绩?为奖金?

其实,不是她不向往那种稳定、简单的生活,不是她羡慕那种被太阳从后背推动着去“履职”的工作。而是有一种责任,有一种力量驱使着她,推动着她……

这个人是景洪市勐旺乡坝南村的妇女组长,李旺英。

结婚九年,离婚十年。因当初年少无知,被外族青年的甜言蜜语所迷惑,被他帅气的外表所蒙蔽。同时,也没有听取父母、长辈及亲朋好友的劝导,酿下苦果,后悔不已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只能默默承受,自食其果。应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婚后他把吃喝嫖赌、好吃懒做的本性、恶习暴露了出来。九年中拖垮了一个原本丰腴、殷实的家庭。

李旺英一醒过来就猛地掀开被子,一骨碌挣扎着爬了起来,没有一分一秒的迟疑或停顿,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贪念,因为她知道,只要一闭眼,只要一留恋被窝里的那一点点残存的温暖和舒适,那种感觉就会把她瞬间击倒,让她爬不起来。她知道:贪念就是一根绳索,随时都会把自己绑住、栓牢。拉亮灯,但眼睛实在是睁不开,她坐在床边摸索着把衣服和鞋子套上,又摸索着篱笆和柱子来到火塘边,扒出火籽,把柴架起来,摸出明子和火柴把火塘点燃,火光映出她疲惫的脸,惺忪的眼,以及凌乱的头发。在两种光线的驱使、作用下,李旺英鼓起勇气,像掀开、撬开厚重的石板一般,猛然用力,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上眼皮撑了起来。光线,没了眼皮的阻隔,顿时泛滥起来。李旺英使劲地把眼睛眨动了好几下,眼睛才慢慢地从亮光中适应过来。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米柜、衣柜、碗柜、14吋的黑白电视机等简陋的家具,大刀、镰刀、锄头、背箩等简单的生活、生产工具渐渐清晰起来……屋内一隅边角处堆放着一堆包谷,谷粒撒了一地,那是二老白天的办公场所。李旺英热了点水,洗了一把脸,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她把一天的饭菜做好,把晌午饭包好,然后匆匆扒了几口,再把饭菜支进大锅里,她知道锅底下残留的火炭能使锅里的水温持续,能长时间让饭菜保持温热不变冷。

安顿好了一家人一天的伙食,她还得安排几头猪和几十只鸡一天的生计。她打着电筒到园圃里扯了几把红薯藤回来,再砍来一棵芭蕉杆,像红薯藤一样切细、剁碎,拌上包谷面和糠,装上两桶倒在猪食槽里,猪,立马闻声而动,闻香而起,扑上去张嘴就风卷残云一般大吃起来。也倒了一桶在鸡舍前,天亮后它们自会享用。再把剩下部分撮起来,这是猪鸡们的中餐或晚餐了,摆在相同的位置上,好让老人在她没有回来时方便喂一下。做好这一切,她倒上一壶水,收拾好劳动工具,钻进了夜幕中。

一串脚步声,敲打着山寨沉睡的甜梦。一串脚步声,踩出公鸡的啼鸣。一束微弱的电筒光,刺破茶山层层黑夜,牵出一串串犬吠声……每天要起多早,取决于家离地的距离,在家里忙上多少时间,在路上消耗多少时间,到地里刚好天亮,天一亮就可以干活了,一点也不耽搁,一天中会多干出些活计来。每一天李旺英都这样计划着、盘算着,但每天一到地里才知道都是早了,但是她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就像旋转起来的陀螺,就像运转起来的机器。电筒微弱的光环下,她灵巧的双手在茶树蓬面上来来回回穿梭着、跳动着。时而会有一两声夜鸟的惊叫声从森林里传出,尖利、刺耳、凄切,划破长空,撕碎黑夜,她的心,她整个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手仍然不停地在蓬面上移动着,一把把鲜叶在竹篮里汇集、堆积。这一切似乎都已经习惯,别说是女人,即使是一个大男人 自然也会害怕的,但是她不敢怕。她感觉肩膀愈来愈酸,背箩愈来愈重,她只好把茶叶倒进口袋里,再次挎上背箩,她感到舒服多了,轻松多了。

也许是她过于孤单,小鸟看不下去了,从森林里飞出来陪伴她,为她歌唱。开始时只是一只、两只,后来越来越多,分散栖落在周围的树枝上,歌声和曲调千变万化,婉转动听,时而高亢明亮,时而低沉,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有独唱,领唱,重唱……唱得她呀心花怒放。突然间歌声稀落了下来,有一只只胆小的鸟儿贴着她的头顶飞过,擦着身子掠过,飞进了森林里。“阿英——阿英——”她一抬头,原来是村子里的曹德妹在跟她打招呼。“大天四亮呢,大白天呢点着电筒摘茶呢啦?”李旺英这时才勐然醒悟过来,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干活的人陆陆续续从身旁走过,“早啊,好啊”互相打着招呼, 不一会儿,各个茶园里,各个山头上闪现出许多忙碌的身影,各种山歌、民歌、情歌、采茶调、流行歌曲在各个山头上飘荡。

“月亮出来亮汪汪,我约阿妹来商量。背时月亮不等我,双脚踩进烂泥潭。”这个山头的山歌刚一飞出,另一个山头马上就有了回应:“月亮出来亮堂堂,哥哥穿上新衣衫。一心想把妹妹找,耐心等待心莫慌。”这些山歌伴随着采茶人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给茶园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情趣。因为山头与山头之间距离远,搭话不方便,够不着,是山歌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山歌中的情歌以传情为目的,此类歌一出,各种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为“情”开设了绿色通道,四周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放慢速度,放轻动作细心地倾听着,生怕漏掉了什么。如果有哪一方因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他们就会急得捶胸顿足,如果几分钟后还答不上来,他们就会把手卷成喇叭状试图向对方喊话,一边喊话,一边比划,告诉她(他)如何应答。如果他们的授意对方听不清或领会不了,他们就会撕下烟壳纸写上内容,包上茶果籽以增加重量,跑上几步路猛力投掷过去,如果没有纸笔,他们就会以茶蓬作掩护弓着腰亲自小跑过去告诉她(他)哪句唱得好,哪句答得妙,下一句该怎么唱……情歌会就这样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得于继续。当然,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尽可能不让对方知晓,让对方知道的主题始终是:对方才情出众,情感真挚炽烈,必定是个不错的人生伴侣。不过,这一切对李旺英来说都是奢侈,她没有闲暇参与这些活动,偶尔有好心的风儿捎来一句半句,已经让她很感动很满足。常言说得好“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其实,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已,只是谁也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也是一种好现象,体现了团体合作精神,集体的智慧得于充分发挥。这样的情歌盛宴醉了蓝天,醉了白云,醉了流过的风,醉了飞过的鸟,醉了茶山,醉了茶树,醉了采茶人。这也是采茶人一天中最想看到、听到的事。这样的日子感觉很短,稍纵即逝。这样的劳动感觉不累,轻松快乐。如果没有情人情歌对唱的话,采茶人就只能用山歌相互逗乐、逗趣、调侃,善意地挑逗、嘲弄、讽刺、奚落或吹捧对方了,以此达到取乐自己娱乐别人忘掉劳苦的目的。“看见小哥来采茶,采了两尖眼睛花。只因昨晚去喝酒,喝到半夜不回家。”歌声一飞出总会激起无数喝彩声、嘻笑声。因歌里已经点名道姓,对方也毫不客气,张嘴就来:太阳照哥眼皮塌,全身发软像泥巴。只因昨晚去约会,半夜三更不归家。彼此都没有在对方身上讨得便宜,或说听众和自己都不解气不过瘾,接着来。远看哥哥顺路来,不高不矮好人才。采茶好像鲜花动,说话好像文章来。这样的山歌就像是茶民们的调剂品,而听众们的喝彩又是歌者的强心剂。在听众的喝彩或哄笑的刺激之下,对方的歌几乎不打什么咯噔就出来了:远看哥哥细细高,一个茶萝挎在腰。眉毛弯弯月牙样,小嘴红红像樱桃。这些茶民们,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什么文凭文化,可是极有唱山歌的天分,张嘴就来,不假思索,李旺英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给李旺英印象极深的还有一次是一位外乡人,因捡大红菌而迷了路,跌跌撞撞地从对面山头上的树林里钻了出来,看见对面的李旺英和曹德妹,就大声叫道:喂——喂——新坝南怎么走?话音刚落,曹德妹就告诉了他:不叫大妈不叫娘,叫声大姐也不难。翻过山包向北去,左拐见着新坝南。问路的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但同时也被上了一堂礼貌教育课,山歌从他的耳孔里扎进去,软软地砸在他的心坎上,不疼不痒,多妙啊,多绝呀。

太阳从山背后冒了出来,金灿灿地地照着茶园,茶叶上的露珠泛着亮光。李旺英把采满箩筐的茶叶誊进口袋里,借机舒展一下有些冰冷、僵硬、麻木的身体,太阳暖暖地穿透她单薄、瘦弱的身体,她感到有一股暖流流进了她的心里,融进她的血管里,之后又遍布全身,她才意识到自己也该稍稍停留片刻,享受一下这种温暖和舒适。

李旺英采茶速度慢了下来,目光也从双手间游离了出来,抬高,抬高,投向远方,掠过一行一行的茶蓬面,顺着小路而去,小路消失在树林里,目光掠过树梢,掠过山顶,在山的背面,在小路的那一端有一个叫坝南的基诺族村庄,村子里有一个破旧的家,那是李旺英时时牵挂着的地方,如果说小路是一条线,那么,那一头栓着的是家,这一头栓着的是她的心,任何风吹草动她的心都会绷紧、绷紧。此刻,69岁的父亲应该哆哆嗦嗦地搀扶着67岁患脑血栓半身不遂的母亲起来了吧,照顾好母亲起居,洗漱,吃、喝、拉、撒,服好药后,再照看一下猪,放一放鸡,等忙完这一切后还得去放牛,母亲用她那只唯一能动的手不停地搓着包谷,只为帮她减轻一点点负担,哎……那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苦,这么累……哎……每年数万元的医药费,想到这些,李旺英不觉悲从心起,泪水也泛滥了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因为她不敢、也不能享有这点小小的权利和自由,因为她知道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闲,她是这个家的核心,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化悲伤为力量,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她的手不觉又快了起来,不停地变换着,移动着,跳动着,茶蓬也随之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尖一尖的茶叶,聚集了日月精华,山水灵气之后,离开本体,源源不断地来到了背箩里,开始了它的长途旅行,开始了它华丽的转身,开始了它人世间的漫漫征途,它将变换着或圆、或卷、或饼等不同的身形,穿上不同的服饰,披上不同的色彩,贴上不同的标签,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温润、滋养不同的人群……或让一个故事生动起来,或让一段记忆香酽起来,或让人生品味出独特的韵味,或让感情升华和缠绵……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来,顺着脖子流下来,被衣服吸干,不一会儿衣服就湿了。太阳已经很辣了,李旺英全然不觉,只顾拼命地采茶、采茶……太阳像一个火球肆意地从脊背,从头顶碾压过去,肌肤粗糙了,脸色黝黑了,李旺英对这些已不管不顾,她想,这也许就是农村庄稼人的自然本色吧,手脚变得粗糙了,但越来越灵活。茶叶在强烈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没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似乎打起了瞌睡,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山吹来,滚烫滚烫的,茶树叶、茶树枝只是懒洋洋的爱理不理地歪偏了一下头,随便摇了摇。这似乎让风扫了些面子,一时性起,便猛地来了一阵疾风,打着卷,带着些沙尘草叶。树木、花草猝不及防,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便一个个、一棵棵地直起了腰,打起了精神。风起云涌,风,把黑云带来了,黑云把白云赶跑了。黑云翻翻滚滚,占据了整个天空之后,黑沉沉地压下来,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鸟兽四散,吓得东躲西藏。

雨,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大地上的万物,鸟兽和人们似乎都还没有准备好,雨点就噼哩啪啦、劈头盖脸打了下来。雨具是这一个季节出门必备的重要工具,老天是有眼的呢,它很会挑你疏忽大意的那一天教训你,恨恨地教训你,让你狼狈不堪、丑态百出,像一个落汤鸡似的。吃一堑,长一智,受过教训,人和动物才会变乖巧、变老实、变聪明。老天爷教训人,人却无法责怪老天爷。今天一定是哪一个“背时鬼”又不带雨衣、雨伞了吧!李旺英猛地用手一抄竹篮底,不在?没有?李旺英这才想起来,早上来时为了便利采茶,好轻装上阵,她把雨衣和饭包夹在了刚开始采的那棵茶树上。防蚂蚁,所以她把雨衣和饭包放在了高处,防掉地,她让茶树把雨衣和饭包夹住、夹稳。李旺英连忙摔下背篮,赶紧跃到茶蓬树旁一把拽出雨衣,用“军事动作”穿上,但还是迟了,衣服被打湿了一大片。雨裹着风,风挟着雨,肆无忌惮起来,一会儿是横扫,一会儿是猛扑,打到脸上火辣辣地像是用鞭子抽一般,李旺英只能蜷缩成团,拉紧雨衣,根据风向调整着姿势,尽量把背转向它,可是这一点小伎俩早已经被风雨识破,待你低着头还没有完全转过身来,它就从下往上想把你掀翻回去。风助雨势,雨助风威,风和雨助纣为虐狠狠折腾一番之后,兴致慢慢地减弱了,或许是疲倦了起来,或者是风累了、任务完成了回家休息去了。只有雨还在坚持下,专注地下,像倾盆、像瓢泼一般,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哗哗哗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充斥了整个世界。李旺英几次试图伸手出去采几尖茶,但几次的努力和尝试都失败了,雨太大,雨打在茶叶上溅起的水花似乎可以把她淹没。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但她不得不停下,她希望雨停下,但雨偏偏不停。

其实,是李旺英曲解了雨的良苦用心,这时的雨许是动了真情,想让她休息休息吧,好让她想想年迈的父母吧,好让她想想正在昆明上学的令她骄傲自豪的女儿吧。女儿李春梅,从小学到现在,没让她操过一份心。在家里一刻不停地忙出忙进帮大人做家务,在学校里专心致志地读书,学习,从小学到现在获得奖状数都数不清啰,用老师的话说就是“品学兼优”。李旺英想这一切会不会和曹德妹唱给她的一首山歌有关,那时她只上到二年级,学习没有现在用功,成绩没有现在好。假期跟着她去采茶,曹德妹见状,来了兴致想逗逗她,唱到:春梅读书不认真,上课瞌睡眼难睁。三笔当做二笔写,考试只得十八分。女儿听后,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愣了半天,脸颊上也飞来了两朵红云。她知道曹德妹是旁敲侧击,用的是激将法。她也知道女儿从没有考过十八分,记得曾考过一次六十八分,那是学历中的最低分了。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从那以后,学习就一天一个样。女儿小学毕业考得了勐旺乡中心小学的第一名,也是勐旺基诺族学生的最高分,优异的成绩被州民族中学录取,初中毕业,进入高中后,成绩也一直名列全年级前列。在她身上看到希望的不仅是她母亲,还有学校老师,所以学校为了给她提供更好的学习机会,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学习环境,把她选派到云南省师范大学附中学习。在这样一所全省乃至全国都颇负盛名的学府学习,女儿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整日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女儿知学、爱学、乐学,从女儿身上她看到了光明和未来,看到了幸福和希望。这才是她的精神支柱,这才是她的一切,这是她不知疲倦,不知劳苦,日夜操劳的根本所在,也是她获得无穷无尽、源源不断能量的源泉。她希望女儿能学有所长,学有所获,能有一个好的工作,好的归宿,不要像她妈妈、她姥姥姥爷那样一辈子生活在那个狭小的、巴掌大的地方,过的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活。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在大地方闯荡,见大世面,长大学问、有大本事,别不单单让妈妈、姥姥姥爷感到骄傲,还要让所有的亲戚朋友,整个基诺族同胞都感到骄傲才好。

想到女儿,李旺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她想这点雨算得了什么?便调整了一下姿势,伸长手向茶蓬扑过去。也许是用力太猛,也许是手脚麻木了、僵硬了,手竟然不听使唤起来,该去的地方没有去,李旺英看中的是茶蓬中央那尖大而肥美的茶叶,手却向左偏离了五厘米,李旺英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在雨中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清。方才这一活动,茶没有采成,雨水倒弄了一头一脸,肚子也被扯得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这时候李旺英知道该干什么了,是雨给了她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俗话说:人是绵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可是李旺英一劳动起来就常常忘记,饭包原样背来,原样背回去,有时还会和茶叶一并称给人家,厂家称好茶,把茶叶倒出来,抖松、抖散、抖开时才发现,李旺英解释半天才能解释清楚,这种情况一出现就得重新除皮,除去背篮和饭包的重量。雨太大,李旺英尽量弓着身,让瘦瘦的脊背当房子,挡住雨,在肚皮底下打开饭包,用手抓了往嘴里塞,手很干净,早已经被雨水洗过,不用担心卫生问题。可是冷冰冰的饭菜实在是难于下咽,塞进嘴里,一颗一颗的米饭硬硬地满嘴里跑,嚼不出味道,如同嚼蜡一般。可是为了生存,为了获得生命的能量,再难吃也得吃。再说吃了它,就像解决了一个包袱,省得再费力气把它背回去。饭菜的味道早已经被雨水冲淡,李旺英和着雨水把饭菜吞了下去,胃却胀胀地、冷冷地没有舒服感,李旺英用手摸了摸肚子,感觉米粒一颗一颗地好像还能数得清楚,胃被頂了起来,稍一活动就有一种戳疼的感觉。

李旺英的几次尝试宣告失败,这一切被雨、被老天爷看在眼里,或感于李旺英的执着而动了恻隐之心。雨,老天爷没有计较李旺英的不解,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地变小了。李旺英也觉得雨耽搁她太多时间,她得抢回来,这是她担当这一个家责任的需要,这是她为了赡养老人,供养孩子的使命和义务的需要。她真是当误不起啊,每年父母的医药费要开支两万多元,女儿每年的求学费用也要两万多块钱,四万多元的费用全靠她这双手,她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即使太阳和月亮停下来,她都不能停。她得像机器那样运转起来维持这一个家。她知道在大红菌盛出的季节,别的人家,抓住这个时机,短短一两个月时间可以获得几万元的收入,可是她不能,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里她常常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哪里有菌塘,什么样的山形会出菌子,再说森林里时常有野象、老熊、毒蛇等可怕的动物出没,她无法应对……

雨后的茶山绿油油的更加洁净,一尘不染,空气湿漉漉的,那一行行、一排排、一台台茶树像一行行诗文,像一级级台阶通向梦的天堂。雨后的茶叶更加地肥嫩,更加饱满,更加鲜绿,更加润泽,更加有精神,一叶叶、一尖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等待着采茶人用芊芊玉指把它们请进背萝里,好去闯荡和周游世界。李旺英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飞速地运转,似乎想把溜掉的时间追回来。

正当李旺英忘我地、全身心地投入劳动中的时候,不远处,三三两两的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特别是带有小孩和老人的家庭总是要先回去,这是因为小孩和老人路上走得慢,得先走一步,还有就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老人和孩子也吃不消。老人背着背篮,背篮上面还加了一只装满茶叶鲜叶的口袋。小孩在前,大人压后,小孩也背着一个精致的小背箩,背箩里装着少许的茶叶。一个家庭为一个组合,两个组合为一个方队。在归途中蹒跚而行、缓缓移动。大人在后面催促着小孩赶紧走,小孩总是当心大人没有跟上来,总是几步一回头。不管是从前面看,还是从后面看几乎看不到人,只看得见一个个背萝、一个个大包袱在移动,在前行,在路上爬,就像蠕动的蜗牛。李旺英埋头只顾采茶,身边突然冒出个人来,叫道:“阿英——”把她吓得惊跳起来。李旺英回道:“要死了,你?”两人笑过一阵之后,曹德妹说:“今天晚上要排练节目,不是吗?”“噢?”李旺英这才想起来她是坝南村的妇女组长,每晚得带领全村妇女排练节目,这事也马虎不得的咧。匆匆收拾好东西,两人又匆匆往家里赶。

称好茶,李旺英对准家急匆匆地直奔而去。曹德妹紧走快赶也总是追不上,气喘吁吁地在后边“等我点……等我点”叫着。走到家,她父亲正在喂猪。走进家门,火塘燃得正旺,一股暖气给她来了个拥抱,她感觉舒服得很吶,放下背篮,换来一身轻松。家,给人的感觉总是踏实,总是温暖,总是舒适,总是温馨,尽管它很破旧,尽管它一无所有,只要有亲人在,它就是天堂。李旺英很快就做好了饭菜,张罗着给父母吃着,她却马不停蹄地又去通知、召集、组织姐妹们跳舞的事去了。

李旺英先跑去村长家让村长用广播通知姐妹们来跳舞,然后自己又一家一家地跑去叫。几乎所有的姐妹们都应声而出,正在炒菜的姊妹们听到招呼就把锅铲递给了丈夫,正在喂猪的同胞一听到召唤就把猪食桶猪食瓢交给了男人,正在吃饭着的姐妹们呢,一听到名字就立马丢下碗筷,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嘴里还塞着饭,忙不着答应,就往活动室奔去。李旺英一边走着一边嘀咕着:人要脸,树要皮。一时间寨子中间人影晃动,不一会儿,青一色的女同志就汇聚在会议室。跳舞的事是关系到全村名声名誉的大事,是她们的面子工程,也是她们的一项政治任务。这是一个村一个村要在乡里表演的,要比赛的,关系到整个坝南村的荣誉和声誉呢……明确了目的后,排练跳舞就变得轻松多了,效率很高。

大家练得很起劲,练得也很卖力,练得兴致勃勃。李旺英见已经达到了理想的效果,心想:照此再练个三五日,第一名非坝南莫属了。时间已经不早了,跳舞再重要也没有生产劳动重要,毕竟民以食为天嘛,为了不影响明天的工作,李旺英宣布:今天的练舞到此结束,明天晚上继续练习,请姐妹们准时参加。

姐妹们四散而去,钻进夜幕中,再钻进自家小屋,接着钻进被窝,钻进梦乡……李旺英关好灯,关好门窗,也冲着被窝而去。

狗吠声渐渐稀疏,山寨趋于平静,安宁。山寨已入梦。

黑夜覆盖了一切,一切又在黑夜中萌动,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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