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剑程
子夜,漆黑如墨,窗外,大雨如注,这雨与其说是在下,还不如说是在倒。孟尝君心烦意乱的书屋里来回踱着,不时看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身影被烛光拉得长长短短。一声惊雷,随即一道闪电,雨夜被扯开一条口子,孟尝君就看到了远处的城墙,似乎还看到了城墙飞檐下那张在风雨中飘扬的告示。
孟尝君在齐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是齐国重臣田婴的第四十一个儿子。姓田,名成,字号孟尝君。在当时齐国的京城里,虽不敢说一言九鼎,但也算掷地有声,说一不二。可没曾想到,简简单单的一个薛城收租的小事情,搞的田大人手足无措,焦头烂额,威风扫地。招摹门客去薛城收租的告示贴出去三天了,始终没有人揭榜,这让孟尝君极其窝火;我养的三千门客都是干什么吃的?
雨,终于在期期艾艾中停了下来,今天是最后期限,要是今天还没有人来揭榜,明天就只有强行指派门客去收租了,这样在话,那就要坏了几十年老田家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从父亲田婴开始,几十年来,田家给门客派活都是以告示的形式出现,意在激发门客自报奋勇的斗志,最大限度的发挥门客们的一技之长,想不到,老规矩会在自己的手里失去,孟尝君心里很是郁闷。他吩咐侍卫给自己上了一壶明前碧螺春,想用茶香充淡一下纠结的空气,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报,他连忙应;进。倏地,家丁徐坤兴冲冲的跑了进来;老爷,有人揭榜了,是冯骧。
冯骧,这个名字好陌生的,孟尝君在脑子里飞快的搜索冯骧这个名字的相关信息,一时半会还是没有想起半点关于冯骧的任何印象,他有点失望了。在他的心里,但凡有些能耐的门客,他还是会有印象的,既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一定是一个平庸之辈了。
孟尝君问家丁徐坤;你可认识这位冯骧?
家丁徐坤答道;认识,就是三年前来我家的那个要鱼吃,要车坐,要钱养母的丑汉子。
听家丁徐坤这么一提醒,孟尝君就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段往事;
三年前的傍晚,天上下着濛濛细雨,孟尝君看看天色已晚,又在下雨,就打算早点回府歇息,就在这个时候,家丁徐坤领进一个个子矮小的汉子,说是想在田家当门客,他看到该汉子足蹬草鞋,衣衫不整,其貌不扬,心里多少有些厌恶,但表面还是笑脸相迎,耐着性子问了一些关于来客的基本情况,然后讲了一些当门客的规矩,就吩咐家丁徐坤把冯骧领到门客居住的下等区住了下来。
没过几天,家丁徐坤来报,说冯骧整夜整夜的弹琴唱歌,吵的别人不能休息。
孟尝君问;他哪里来的琴呀?他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带琴的呀?
家丁徐坤说,他不是弹琴,是弹剑,他用小石块在剑上敲击,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乍一听像音乐,细听又不是曲子,反正吵死人的。他一边弹,还一边唱;
要鱼吃,没鱼吃,不如回家去种地。
孟尝君听了,觉得可笑,人其貌不扬,要求还蛮高,不如满足他,看看他还有么花招。他吩咐家丁徐坤,给他鱼吃,调到中等区居住。
可是没过几天,家丁徐坤又来报告;那冯骧又开始弹琴唱歌了,这次唱的是;
要车坐,没车坐,不如回家去挨饿。
孟尝君听了;没有生气,指示家丁徐坤,冯骧以后出门,给他派车,并且把他调到上等区居住。他在想,这下你总该满足了吧?
可是,事情没有孟尝君想象的那么简单,刚刚把冯骧调到上等区居住没缓到三天,他又开始弹琴唱歌了,这次唱的是:
要钱花,没钱花,没钱养母想回家。
这次真的是让孟尝君无语了,要不是良好的心理素质,他真该发怒了,可他还是忍了忍,指示来报信的家丁徐坤说,给他二十两银子,叫他拿回家去好好奉养他的母亲。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想听到这个人的任何消息,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令孟尝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敢揭榜去薛城收租的人偏偏是他。
有人揭榜总比没人揭榜强,起码面子上过得去,不至于祖训规矩在他手里丢失,孟尝君心里有了一丝慰藉。他吩咐家丁徐坤,请他进来。
当冯骧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看到的还是那个矮瘦而单薄的身躯和近乎猥琐的脸。就你这个鬼样子,能去薛城收到租子吗?
他示意冯骧坐下,问道;你打算怎么去薛城办事,把你的计划方案讲我听听。
冯骧坐了下来,浅浅是呷了口茶;
此去薛城,周密的计划和方案我没有做,但任务之艰巨我还是清楚的,计划没有变化快,我的原则就是顺应时局,随机应变,把主公的事情不好。
话虽不多,但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孟尝君仿佛看到了他的信心和决心。比起前两次去薛城收租的人洋洋万言收租计划来说,冯骧的态度让他放心多了。
那就这样吧,按你的计划行事,你可以在所有的家丁中挑一个你觉得可心的,跟你一起去薛城,这几天天已放晴,事不宜迟,你们明早就出发吧。哦,对了,你收到租子以后,看看我们府上缺什么你就在薛城买点带回来吧。
天,像是穿了窟窿,一连下了几十天的雨,土路经不起人踏畜践,早已是淋漓不堪,在淋漓不堪的土路上正跋涉着俩个疲惫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是一人一马,马还是一匹高头大马,红底青棕,双目炯炯有神,可马背上的人过于瘦小,不像是一个人骑在马上,而像是马背上驮着一个包袱,骑马人不仅身材瘦小,脸也不敢恭维,鼻梁是蹋陷的,脸也比一般人要长,特别是一口孢牙齿,永远都露在嘴巴的外面,要是比赛吃西瓜,应该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在他的后面,是一人一驴,驴子很瘦小,可骑在驴上的人确很高大,本来就不堪重负的驴背还加了几十捆账本,更是压得驴喘不过起来,每走一步到十分艰难。
这两个人就是去薛城收租子的冯骧和家丁徐坤。
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到了薛城。冯骧找了一个下等的客栈住了下来,他的这一举动让家丁徐坤很是不满,以前他和别人来薛城公差,都是住在薛城最高级的悦来客栈,哪里还有他一个相好的丫环哩,现在住这么差的地方,算怎么回事情?
第二天,薛城街头出现了一个又矮又瘦的乞丐,他没有沿街乞讨,而是往薛城的城外走去。
他就是冯骧,他化妆成乞丐,其实很容易,本来就一身破衣烂衫,一双草鞋裹足,再找一根打狗棍,外加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就齐活了。他花了三天的时间,走访了薛城的八乡十九村,薛城人民的酸甜疾苦,他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前年,薛城闹了水灾,乡民在春上钟的庄稼被连连月余的大雨全部渍死,等水退后,季节已经耽误,乡民们只能在地势高点的土地上种了一季荞麦,就靠这点荞麦的收成,勉强的度过了慌年。去年,刚开春的时候,老天还风调雨顺的,人们高兴的在地里撩秧下种,播种希望,期盼是个丰收之年。但庄稼还没有长到一半,就碰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他们种的稻子,大麦,小麦,高梁,大豆,小豆,玉米,几乎全部被干死,所剩无几的少量庄稼又被铺天盖地的蝗虫糟蹋怠尽,最后,是靠一点不怕旱情和蝗虫的红薯和土豆救了老百姓的命,面对这样的年成,乡民生存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上交租子。
冯骧知道,这就是主上三千门客没有人揭榜来薛城收租的原因所在,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这趟差事的艰难,他为什么敢揭榜前来呢?因为他有他的计划和打算,而且这个计划在他揭榜之前就想好了。经过自己几天来的走访调查,证实了他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他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
这天,薛城街头最热闹的地方,贴出了一张告示,薛城人好久没有看到告示了,所以很是好奇,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前来观看,告示的大意是这样的;考虑到薛城人民近三年来年年遭灾,生活困难,田成田大人作出重大决定;免去薛城所有承租户三年的租金以及三年的所有捐税,并于今天在此地将所有租金欠条及所有捐税账本全部当众烧毁,永无反悔。在告示的结尾处还附了一条;今天凡到此参加活动鉴证者,不认男女老幼,均可在马路对面的“福仙居”酒楼领起上好的牛肉烩面一碗。
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薛城人老少几辈子都没有见到过,人们疯了式的高兴起来,他们奔走相告,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们的亲人和乡亲,不到两个时辰,街心的广场就人山人海了。
这个写告示和贴告示的人当然是冯骧。昨天傍晚,他从薛城乡下回来,把从乡下几富户家里收到的钱财银两,悉数交给了“福仙居”酒楼的张老板,吩咐他,明天酒楼停业一天,准备牛肉烩面千余碗,所有来此进餐者,不认男女老幼,每人一碗上好的牛肉烩面,不得有误。酒楼老板接过装银两的口袋,掂掂分量,觉得这些银子做千碗烩面,多多有余,于是屁颠屁颠的应道;得嘞,一切包在我身上。
午时二刻,冯骧出现在了薛城街头,今天,他换了一身新的行头,身穿一连襟长褂,腰上携掛一长柄宝剑,足蹬一双深筒朝靴。莫看他平时邋里邋遢,猥琐不堪,可人靠衣冠马靠鞍,行头一换,倒有了几分威风凛凛,气度不凡的架势。他径直走上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乡亲们,大家好,我叫冯骧,是主公田成田大人的派我来看望大家的,大家辛苦了。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今天我到薛城,除了代表田大人看望大家以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鉴于近三年来,薛城地区连连遭灾,人民生活疾苦,田大人作出重大决定,免去所有承租户三年的所有租金以及所有税赋,让薛城人民得以减轻负担,休养生息。在此,我宣布:当众烧毁所有租金借据以及田粮税赋。
这时,人群再次响起掌声和呐喊声。
人群外的家丁徐坤早已等不急了,还没等人们安静下来,就把一本账本点燃了。
熊熊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
在返回薛城途中,经过一户农家,冯骧下马走了进去,问家里的老者;您还认得我吗?老大爷楞了一会,你,你,不是前几天来我家要饭的叫花子吗?
对,老人家,我就是那个在你们家要过饭的乞丐,知道您家的耕牛刚刚病死了,农田耕作遇到了困难,我打算把我们的驴子给您留下来,免得您耽误了今年的耕种季节,影响秋后的收成。
说着,就把驴绳交到了老者的手里。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老大爷一时不知所措,喃喃道;我,我,我哪里能要你的大牲口,不能要,不能要,,,,,,
家丁徐坤在心里嘀咕,你擅自烧了租金税赋不说,还让我住下等旅馆 ,坏了我的好事,今天你还要把我的坐骑送人,看我不在田大人面前告你一刁状,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冯骧知道家丁徐坤不高兴,说,我个子小,人也瘦,没多少斤两,你看我们的马多高大,驮两个人不碍事的。
家丁徐坤无语。
他们一马两人是中午时分回到齐国京城的,冯骧吩咐家丁徐坤把马牵到马厩,自己就径直朝田府奔去,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主公,要是让家丁徐坤抢先打了小报告,那会对他整个计划的收尾十分不利。
等冯骧来到田府大厅,只见孟尝君双目紧闭,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似的。
冯骧急走几步,来到孟尝君面前,双手合十,诚恐诚惶的说道;
主公,我回来了。
半晌,孟尝君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辛苦了,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报告主公,事情办完了,回来复命。
收回多少银两钱财,说来听听。
于是,冯骧就将自己在薛城的一切所作所为,原原本本的做了详细的汇报。
他最后说;由于路途遥远,我的这个决定和计划没有来得及向主公报告,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站在主公的角度考虑的,就是主公亲自去薛城处理这件事情,也只能是这样的方法,虽然我的行为让主公的钱财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但我是问心无愧的,如果主公认为我有过失,我甘愿受罚。
听完冯骧的汇报,孟尝君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冯骧的做法,的确让他的钱财受到了巨大的损失,但是,以薛城目前的情况,谁去了也不可能收回租子,搞的不好,矛盾激化,官逼民反,到头来鸡飞蛋打,得不偿失。看来他的做法算是明智的。
想了一会,他对冯骧说,先不说你的对与错,但你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擅作主张,让我蒙受损失,我还是要处罚你的,还有,临走时,我特意吩咐你,看我府上缺什么就从薛城带点回来,我的话你难道忘了吗?
主公,您的话我一直都铭记心中,我考虑过,您宫中珍宝成堆。宫外牛马成群,堂下美女如云,应该什么都不缺,万一非要说缺点啥的话,我觉得就缺个“义”字,我就是用主公在薛城的钱财给您买了一个‘义’字回来了。
冯骧巧舌如簧,孟尝君无话可说了。
时光想白开水一样哗哗流过,一晃两年过去了,冯骧由于当初‘擅作主张’的过失,被处罚到下等区居住,他没有丝毫的抱怨,有事无事弹弹琴,唱唱歌,倒也乐在其中。
可是,这个时候孟尝君的人生发生了逆转,齐王听信了楚秦两国使臣的挑拨,渐渐疏远了他,他的三千门客看到主公大势已去,也纷纷离他而去,另觅高枝。
眼看京城呆不下去了,他只好退往薛城。
在去薛城的路上,除了他的一家老小之外,身边的随从只有冯骧和家丁徐坤两人。
当他们一行人车来到离薛城不远的地方时,眼前的一幕把孟尝君惊呆了,只见城门之下,张灯结彩,人山人海,他们敲着锣,打着鼓,嘴里还有节奏的喊着:
孟尝君,万岁!孟尝君,万岁!
看到这一幕,孟尝君感动的流下了眼泪。
这时,一位老者走上前来,他就是当年‘福仙居’酒楼的张老板,他拉住孟尝君的手,激动地说;是您当初的义举救了我们薛城的老百姓,我们薛城人祖祖辈辈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说着,张老板把他们一行人车引进了城门,然后又把他们引到一座崭新的四合大院门前,对孟尝君说,田大人,这房子是我们薛城老百姓一专一瓦给你盖起来的,虽然比不上您在京城的宫殿威武,但这地方风水好,冬暖夏凉,住的也会很安逸的。我们就不打搅您们了,您趁天色尚早,安顿家眷,早点歇息吧,明天中午,我们在‘福仙居’为您们全家接风洗尘。
送走张老板和欢迎的人群,孟尝君拉着冯骧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冯老弟,是你当初花钱买‘义’,才救了我们全家啊!
后来,冯骧又花五千金银买通了秦王特使,要秦王邀请孟尝君去秦国作丞相,然后,他又面陈齐王,叙说孟尝君去秦国作丞相对齐国的种种不利,得以让齐王重新启用孟尝君,使他的主公又重新回到齐国的历史舞台。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不再馁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