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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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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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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湖畔的姨妈

我与黄龙湖有半个多世纪的交往,因为我有个姨妈住在那里。黄龙湖养育了姨妈一家,也养育了幼时的我。说起来也怪,那个村子除了逢年过节见得到炮竹外,平时并没有哪家做鞭炮,却叫炮竹湾。其实他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做煨汤的“沙吊子”,汉川周边县市包括武汉一带家里煨汤的“沙吊子”,基本上都是炮竹湾制作的。

我这个人记性一向不怎么好,可是这个日子一直记得——我的姨妈是十月十日走的。十年前的今天,我急匆匆的从南方边陲小镇赶回老家送姨妈最后一程。姨妈的追悼会在炮竹湾或许是空前绝后的,为了给姨妈开好追悼会,村里的小学破例放了半天假。全村上下,上至书记村长,下至嗷嗷待哺的婴幼儿,几乎全部来到姨妈追悼会现场,一起为我的姨妈送行,那场面虽是悲惨凄凉,但也蔚为壮观 。我作为亲友代表,在会上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的讲完了姨妈一生的“丰功伟绩”,情极之处,台下哭声一遍……

姨妈出生在汉川黄龙湖畔的一个小漁村,12岁那年被外婆送给邻村的胡木匠家当了童养媳。胡木匠的儿子是个瘸子,除了行动不方便外,其他方面没别的毛病,对姨妈也很好,还可以跟着他木匠父亲给村里人家做做木活,混口饭吃。姨妈就负责在家里做家务,日子还算过得去。那时候,村里的女孩子到了发育阶段都要包裹脚,不然就会被村里的人嘲笑,无奈之下,姨妈也包起了裹脚。后来姨妈疯长,身高长到了五尺五。可怜姨妈那么高大的身躯,配上一双小脚,就像踩着一双高跷在行走,即费力,又不稳,走路很是不方便,这双小脚让姨妈吃了不少的苦头。

姨妈成年以后,给胡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名继武,一个名叫继生。两个老表相隔三岁,长得十分可爱。老大继武白白胖胖,聪明灵光,老二继生瘦瘦净净,墩厚老实,两孩子给了姨妈极大的精神安慰。本来一个安稳和谐的家庭,忽然一场变故,把姨妈一下子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姨妈把饭菜烧好,和小儿子继武坐在饭桌旁,等着去黄龙湖掏水鸟蛋的丈夫和大儿子回来一起吃饭。

住在炮竹湾的村民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到了这个季节,会划着脚盆到黄龙湖的深处掏水鸟蛋改善生活。收了工的姨夫看到天色还早,就带着大儿子继武,扛着脚盆,去黄龙湖掏水鸟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们父子刚刚划到湖水深处,老天忽然变脸了,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铺天盖地。

姨妈一看天气突变,急忙背起蓑衣向湖边冲去。可是到了湖边,天水一片,雾气漫天,哪里还有丈夫和继武的影子?姨妈嚎天喊地的哭叫声,惊动了村民,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划着小船去湖心寻找。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风雨渐渐小了,下湖寻找的人们回来了,带回了两具僵硬的尸体,那是我的姨父和老表继武。他们说,姨父在返回途中,被水草牢牢的缠死,死的时候,怀里紧紧地抱着儿子继武。

风渐渐的小了,雨慢慢的停了,姨妈的哭声也衰弱了,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灵魂好像和肉体分离开去。

我对姨妈最原始的记忆是从我三岁那年开始的。那时候,我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在一个叫3509的军需工厂上班。我上面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是未成年人,个个都要人照顾。父母分工一人照顾两个孩子,这样一来,我就成了绝对多余的一个。他们商量一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把我“疏散”到姨妈家,让姨妈带我一段时间,再做打算。可是哪里想到,这一“疏散”就是整整三年。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父子情深,母子连心,情同手足之类的概念,我只记得我的姨妈。我依稀记得,离开了熟悉的生存环境,十分不习惯。在姨妈身边的头几天,我整夜整夜的嚎哭,不仅把姨妈吵得不能休息,甚至把整个炮竹湾都弄得鸡飞狗跳。没过十天,我在湾里就有自己的外号——好哭佬。后来我成年了,带着孩子去炮竹湾走姨妈家,老一点的湾里人都会和我打招呼:好哭佬来了。我在湾里除了这个外号,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尊名大姓”。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慢慢的适应了在姨妈家的生活。在我的记忆里,黄龙湖畔的炮竹湾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整个湾子都在黄龙湖的怀抱里,湖水和湾子没有明显的界线。在夏天的雨季,湖水上涨,就会和湾子亲密接触,有时还会淹到靠近湖水的人家。人们在湖里汲水,洗衣,摘棱角,打莲蓬,挖藕,捕鱼……村里除了湖边几块零星的耕地,其他的营生都只能在湖里讨了。

由于姨父和表哥都淹死在这个湖里,所以姨妈经常警告我湖边是万万不能去的地方,所以我每每只能站在湖岸,远远的看着小伙伴们在湖里玩耍,心里痒痒的,可是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六十年代初,我国的三年自然灾害俏然而至。炮竹湾的耕地先是遇到旱灾,早稻长了一半,全部干死了;中途改种荞麦,好不容易盼到九月扬花进米,老天又一连下了二十天大雨,眼睁睁的看着起腰深的荞麦成片成片的倒在了地里,姨妈伤心了好多天。这一年,吃饭成了湾里人最重要的问题,好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那年月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加之我天生又是一个大肚汉,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比一个成年人的饭量都大。姨妈为了让我吃饱,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煮粥给我吃,她自己和继生表哥只能靠吃菜糊糊度日子。有一天,继生表哥趁姨妈不在家,抢吃了我的半碗稀饭,等姨妈回来,我告了表哥一刁状,姨妈拿起扫把,把继生表哥一顿好打。从此以后,表哥再也不敢抢我的饭吃了,每次表哥看到我吃饭,眼睛都是直勾勾的,有时口水会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衣襟上。

尽管我能吃到大米稀饭,可是我的肚子像个无底洞,好像永远都吃不饱,饥饿和我如影随形。那年腊月初五,我和姨妈去外婆家给外婆祝寿。姨妈在竹篮子里放了几个荞麦粑粑,加上几尺自己织的土花布,算是给外婆的寿礼。其实,外婆家离炮竹湾并不是很远,姨妈为了带好我和继生表哥,一年也难得去一次邻村看看外婆。姨妈牵着我的小手,翻过了两座土山,前面不远就是外婆的土屋了。突然,我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挣开姨妈的手,向前跑去。因为我在前面的一块草地上,看到了大概有十几粒不知什么人漏撒在草地上的炒米(普通话叫米泡,是通过炸米机炸出来可以直接吃的)。我跑到炒米跟前,双膝扑通跪下,抓起炒米就往嘴里塞,也顾不得连草带土的。我的举动把姨妈惊呆了,姨妈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眼泪像珍珠般的洒落,姨妈哭着说;

“剑儿,姨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你妈,没有把你养好,剑儿你照业了,从今往后,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你挨饿了。”

从那天起,我真的再也没有饿肚子了,不管吃什么,总都可以吃饱,饿死鬼再也没有和我如影随行了。长大以后,我几次问姨妈,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您是怎么让我这个大肚汉天天吃饱饭的,姨妈总是笑而不答,这个秘密,直到她年纪大了,得了老年痴呆也没有告诉我,在我的心里永远成了不解之谜。

姨妈成年以后,给胡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名继武,一个名叫继生。两个老表相隔三岁,长得十分可爱。老大继武白白胖胖,聪明灵光,老二继生瘦瘦净净,墩厚老实,两孩子给了姨妈极大的精神安慰。本来一个安稳和谐的家庭,忽然一场变故,把姨妈一下子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记得那是我五岁的时候,和湾里的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我偷偷的把姨妈平时接生用的医药箱拿了出来,把里面的器具全部倒在地上,痛痛快快的玩了个够,在姨妈收工之前才悄悄的放回了原处。没想到细心的姨妈发现了,姨妈板着脸审问我,我死不承认,姨妈一怒之下,抄起一把扫帚,脱下我的裤子,照着我的屁股狠狠的抽打,打的我嗷嗷直叫。直到我承认动了她的医药箱,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时候姨妈才罢手。

晚上,我睡下了,姨妈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给我敷打肿了的屁股。姨妈一边敷,一边对我说:“剑儿,你知道姨妈今天为什么打你吗?不是因为你淘气动了我的医药箱,而是因为你说了谎。一个人从小千万不要学会撒谎,从小要学会诚实。爱撒谎的人虽然有时候也能讨得一些便宜,但时间长了总会被人瞧不起的,你要记住姨妈的话,堂堂正正做人,撒谎卖乖不是好孩子。姨妈今天打你,就是要你长这个记性。”

后来我长大了,终于明白姨妈为什么那么看重她的医药箱了。

四九年全国解放以后,姨妈被湾里挑选去县上参加了一个卫生培训班。打那以后,姨妈就成了炮竹湾的接生员,不管谁家有人要生孩子,都会请姨妈去接生。姨妈人很聪明,也很爱学习,所以医术很是精湛,以至于后来十里八乡都总有人请她去接生,由此,姨妈成了黄龙湖一带有名的接生婆。她还出席过县里的卫生先进分子表彰会。整个炮竹湾,几十年来所有出生的孩子,几乎全部都是通过姨妈的手接到这个世界来的。姨妈接生不像别的接生婆,孩子下地就不管了,姨妈接生以后,一般都会在产妇家忙上一两天,帮新生儿洗澡,帮产妇催奶,消毒等等。几十年了,通过姨妈经手接生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个夭折的,产妇也没有一个不是健健康康的,这在一个落后的湖乡,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一个神话。

那个年代,接生婆的工作属公务劳动,村里会给记工分。家境好点的人家,还会送点鸡蛋、红糖、面条、衣料等物品作为酬谢。可我姨妈好像并不看着这些,每个产妇都一视同仁,当一个个孩子健健康康,渐渐长大,姨妈心里像摸了猪油一样熨帖。姨妈就像一个伟大的人物,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一样,兢兢业业,乐此不疲。在那个湖乡,在那个年代,姨妈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到了上学的年龄。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父亲从县城来到炮竹湾,接我回县城上学。那些年,父亲来的不多,我记忆中没有什么印象,当父亲说要我回去上学时,我老大的不高兴。我不知道上学是做什么,只知道我不愿意离开姨妈,我担心离开姨妈以后我的肚子是不是还能吃得饱。姨妈和父亲好说歹说总算把我哄上了父亲的自行车,我坐在自行车的后面,眼看就要出村口了,我回头看了一下,我看到姨妈站在土坡上,两手下垂,双目无光,毫无表情。顿时,一种骨肉分离,撕心裂肺的痛楚向我袭来,我从父亲的自行车上跳了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顾不了疼痛,飞一样的向姨妈奔去,跑到姨妈跟前,跪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抱着姨妈的腿,嘶声裂肺的哭喊到;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时光如梭,物换星移。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场大革命,使父亲成了“右”派,失去了工作,母亲也受到牵连,从军需工厂清退。一家八口人,从不同的地方回到了老家——庙头,一家人住在公社安排的一间旧房子里面。房子只有三十几个平方,虽然环境很差,条件很艰苦,可父母好像还蛮高兴,一家人总算可以团聚了呀。那个年代,袁隆平还没有用武之地,吃饭还是个大问题。我们一家人每餐都是煮一大锅粥当顿,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上吃不上干饭,这对我一个大肚汉,是最不顺心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们兄弟姐妹都总是盼望姨妈来我家,只有姨妈来了,我们才可以吃一顿大米粑粑。

炮竹湾离我们庙头有大约二三十里地,每当我们知道姨妈要来的消息以后,兄弟伙的就会在老大竟成的带领下,在姨妈来我家必经的路上去等。只要看到了姨妈,我们会老远的跑过去,接过姨妈的篮子,牵着姨妈的手往回走。这个时候,姨妈就会摸着我们的头,逐个点我们的名字,然后一个人给一个大米粑粑。

“你是竟成,你是运兰,你是继成,你是东兰,你是剑成,你是同成。”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梯子坎,中间相隔两三岁,长相差不多,有时连我妈妈都会搞混,亏了姨妈记性好,个个都记得,从来都没有弄混过。

姨妈活了七十六岁,最后因为老年痴呆去世,死得毫无痛苦,这应该是好人善终吧。板着手指算算,姨妈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然而,对她的回忆和思念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谈化,我们兄弟姊妹聚会的时候,谈得最多的人还是姨妈。我觉得,我们对姨妈的这种怀念和思念,是刻进骨头里了,永远难以磨灭和忘怀。

想起我的姨妈,我就会想到这个地名——黄龙湖;听到黄龙湖,我就会记起我的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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