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座父辈乃至祖辈留下的旧房,谓之老屋。我的老屋位于武陵山区小地名叫团山堡的小村庄,它不仅是我的出生之地,也是我人生中随时落脚歇息的家,承载着我一家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从小学三年级进县城小学读书之后,老屋便成了周末与节假日的归宿。上课的日子,我就和父亲住在他的单位,吃饭在单位食堂。父亲的办公室也是寝室,到了晚上,父亲的办公桌就成了我的书桌。
在老屋,除了母亲辛勤劳作的背影,还有未翻的承包地、未收的自留地。还有那楼顶阁楼上,一见我便藏匿的黑猫,还有一条大黑狗,每次见我回家,总是跑很远匍到我跟前迎接我。
老屋的西面是一片田野,夏日稻浪翻滚,而冬日则宁静如镜。冬天闲着的田,村民叫冬水田。田的边上有一口井,秋天稻谷收后,多余的井水一天天地蔓延到田里,让坑坑洼洼长满稻茬的田里充盈起来。阳光下,那晶莹的水塘里,有小鱼游动,它们可能是我和玩伴们从家乡的小河捕捉的鱼放进井中繁衍的后代。
稻田坎上,便是分给我家的自留地,几棵柑橘树,一棵橙子树,还有一棵花椒树,其他便是种植的蔬菜,种植最多的是白菜、辣椒、西红柿、茄子、豇豆,还有红薯、洋芋。每次周末回家,自留地就是我的劳动课堂,人吃的蔬菜、猪吃的青饲料,全都来自这块土地。当然,更多的时候,猪的饲料来自生产队的沟边坎上,农村叫打猪草。自留地里的菜叶、绿草,凡是猪吃的均得留着备急,只有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在家,猪没有饲料的时候,母亲赶急,才到自留地割上一背篼。
老屋的背后是生产队的土地,夏天种满了玉米和红苕,冬天种植油菜或者洋芋。很多时候,在玉米形成的青纱帐的掩护下,我们背着背篼钻进去,割取可供猪吃的猪草外,还割一些红苕藤放到背篼底部,红苕藤是猪儿们的最爱。
老屋南面是一条大路,大路两旁有几座坟茔。邻近老屋的坟茔,据说是因为抬棺材的绳索断裂,便就地安葬。之前,老屋还是一块荒地,如果这里不修房,倒是一块好坟地。母亲结婚前,一直借宿乡邻的房屋,直到结婚后,才与父亲到此处修建了房屋,乱石为基,黄泥筑墙,杉木作梁,青瓦覆顶,这里便成了外婆、母亲和父亲的栖息地,也见证了我和兄弟姐妹的相继诞生。
外婆是外公的二房。土改时,外婆带着两个亲生女儿离开外公家,另立门户,暂住生产队的榨油厂仓库。后来又经历合作社成立,由于全家三口没有正劳力,就从交通便利的榨油厂搬到河对面的团山堡安家落户。所谓安家,就是借住在一家周姓村民家的空房里,当时周姓村民妻子病亡,和外婆年龄相当,可以两家组成一家,无奈外婆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宁愿每天出工劳动,带着两个女儿过着有上顿无下顿的艰苦日子,也不愿委曲求全。
外婆百年时,我刚满8岁。对外婆的印象凭借家里的一张黑白照片依稀记得她的模样。在她离世的前几年,我总是被母亲安排与外婆一起睡,小身体为外婆暖脚,在寒冷的冬天,虽然只有稻草铺的床铺,但我和外婆都不觉得寒冷。外婆离世的那天,她躺在床上,等我回家,抓住我的小手,一直到她的手变得苍白、寒冷、僵硬。直到母亲告诉我,外婆走了,我幼小的心灵才第一次感知亲人离世的伤悲。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是一位知书达理的老人。通过母亲的口述,我的脑海呈现她人生的片段。成为外公的二房,是因为眉清目秀的她从尼姑庵出来,被偶然路过的外公看见,而强娶回家。解放后,三十多岁的她又只能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儿离开。刚好周姓农民死了妻子,又只有一个儿子,土改时分配的房屋较宽,刚好能够容纳外婆母女三人。外婆没有下嫁周姓农民,我无法知道其中的缘由,在她守寡的生命行程里,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坚持送两个女儿读书,直到高小毕业。后来,母亲当上生产队会计,姨孃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这或许能够说明外婆宁愿守寡一辈子,也不委曲求全的真正缘故。
父亲是59年毕业的中专生,从蓉城分配到我所在的县城工作。父亲与母亲的相识,仿佛是命运的安排。父亲参加工作时,在农校教书,而农校刚好与外婆居住的周家房屋相邻。通过他人介绍,父亲母亲走到了一起,但长期寄人篱下不是办法,就在山腰的一处荒地筑墙造屋,让母亲一家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幼年的印象里,老屋有两间卧室、一间堂屋,堂屋外搭偏房,是煮饭、喂猪的地方。后来,我们兄弟姐妹相继出生,父母依据地势在偏房处新建了一处与原来老屋相连的偏屋,一楼一底,底楼是猪圈,楼上是住房,白天可以闻到猪圈里飘来的臭气,晚上睡觉时能够听到猪的鼾声,房屋虽然简陋,但却充满温情,承载着我和兄弟姐妹的幼年和少年时光。
改革开放后,家里有了存粮,稻谷、玉米存放在楼顶的木板上,洋芋、红薯堆放在堂屋一角。堂屋的另一角,是一个手推石磨,将玉米碾压成细粉状,渗入到刚从锅里舀起盛在筛子里热气腾腾八分熟的大米中,用甄子蒸熟,便是香甜可口的粉子饭。更多的玉米粉是渗到大锅煮的猪食里,只有吃了细粮的猪才长得膘肥体壮。
老屋的存粮多了起来,老鼠也跟着多了起来。母亲虽然喂了一只猫,但狡猾的老鼠无处不在,它们利用土墙、楼板的弱点,在墙角打洞,墙体筑窝,将楼板啃穿,木柜咬洞,形成老鼠完整的生活路线,直到土墙因为老鼠的破坏和雨水的浸泡岌岌可危后,父母才购买钢筋水泥,推倒老屋,在原址上重建了一栋砖混结构的平房。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兄弟姐妹长大后,纷纷离家求学、工作。老屋变得寂静起来,直到父亲退休回到老屋,把养猪、种菜作为退休生活的主要内容。但随着县城的扩张,家里的田土多被征用,所剩无几,养猪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只有零星的菜地,还种植着一些时令蔬菜。母亲,这位一生劳作的农民,因为土地征用,便通过缴纳养老保险,成为每月领取养老金的退休居民。
后来,父亲离世,我将母亲接到了县城的电梯房居住。然而不到半年,母亲便闹着要回老屋。她说,老屋空气好,随便种点蔬菜便够一家人吃。我试图说服母亲留在县城,享受现代生活的便利,但母亲总是摇头,眼里闪烁着对老屋的眷恋。我知道,母亲老了,在县城的小区里,她没有熟悉的邻居和朋友。为让母亲回到老屋住得安心,住得放心,我请来装修工人,对老屋进行简装,给母亲的房间专门修建了卫生间。母亲搬回老屋居住,其乐融融,午饭后便到相邻的小茶馆打麻将,虽然已经80多岁的人,依然思维清晰,身体康健。
老屋一直不通公路,母亲回老屋居住后,周围相邻便商量修路的事情。根据线路规划,需要占用家里仅有的200多平方米的菜地,母亲问我的意见。其实,我已经看透母亲的心思,修路造福乡邻,虽然没有补偿,但功在千秋。由此,老屋在21世纪的今天,终于可以开车直达。
为了照顾母亲,儿子外出求学之后,我和妻子搬回老屋与母亲同住,每天开车上下班。
老屋见证了山乡巨变。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村里曾经的茅草房销声匿迹,木瓦房所剩无几,替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小洋楼;曾经的水井已经被自来水所替代;还有我小时候用过的煤油灯、煮饭用的煤炭、柴火堆早已不知去向,家家户户都是电气化;最让人感叹的是,许多农户的院子停放着小车、摩托车等交通工具。母亲告诉我,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和她一样每月都有养老金,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村民也大方起来,不再像贫穷时候斤斤计较。
老屋南面,几座坟茔多了几块新立的墓碑,其他三面都被富裕起来的村民新建了楼房,楼房之间水泥公路相连,一块块菜地点缀公路两旁。老屋如同镶嵌在高楼之间的贫民窟,显得简陋、矮小、落后。将老屋翻修便成了母亲的心愿。
从土墙瓦屋到砖混平房,这栋曾经承载了我们一家欢笑与泪水、忙碌与闲暇,见证了我们一家成长和变迁的老屋,随同母亲一样,正在逐渐衰老,而要让老屋焕然一新,也只有母亲作为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才有资格重建。
从村委开始,到镇里,再到建委,我开始办理老屋翻修重建的手续。跑手续的过程异常缓慢,虽然我认真阅读了很多法律法规,跑了将近半年,还得等待镇上是否同意办理建设许可证的通知。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我退休后的安身之所。“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不正是人生经历的过程和归宿吗?老屋将记录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