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一棵树,山下一眼泉。如果把青藏高原视作一座山的话,她的生态就是一颗无形的树。而从山上流下的泉水就是长江、黄河,还有恒河,印度河和萨尔温等诸多国际河流。”
这是洛桑灵智多杰的一段妙语。
我称之为妙语,除了文字本身绽放出璧坐玑驰的美感,他还用绝了修辞明喻的威力,既形象贴切地勾勒出青藏高原这片神奇高大陆的轮廓视野,又将这里的生态描拟为一颗无形的大树,让其涵养的水分,生长的根须,挥洒的阴翳,掀起的风浪等,全浓缩为一体,带人感知其生态之根,生态之叶,生态之果,生态之景和生态之光,感知极地绵延不息、行云流水的气息,掩映锦绣河山、催开万卷彩绘的境况扑面而来。
洛桑灵智多杰先生曾肩扛要职,官至省级,我却更叹羡于他卸下官职后一心投入和接续了自我所好,钻研藏学文化和生态文化,且著作等身成就斐然。他的学术及文化观大多于我心有戚戚焉,与大众期许有着思想与情感的共鸣。是的,青藏高原是一座山。那么,三江源该是这座大山之母身上的乳房吧,她的涓涓细流,滋养万物复苏,她生命之源圣法之地的赞誉,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三年前的仲夏,我有幸参加了一个调研组。将军带队,用了十天余时间到三江源区域考察。将军有言在先:我们不是去看风景,是拜谒母亲河的源头,要振奋精神、不可言苦、用心见情。于是,十人两车组成的队伍,一路溯源而上向着源头挺进。
有人称此为一次灵魂之旅,艰辛伴随收获与感动。我们也深感这是头顶烈日、肩扛风雪,抵近高原更高处的一次体险之旅。当蓝天白云下的草原一望无垠,当巍峨群峰上的积雪白如银装,当九曲江河里的清流激荡汹涌,当沟壑谷地处的林阵随风呼啸,当雄鹰盘旋,当牛羊奔跑,当猛兽现身,当炊烟升起,原本高寒缺氧状况下的身体不适和心理紧张,全随三江源奇妙壮美的景致而渐渐淡化。当然,越接近于源区,事物越趋于安静寂寞,每一处都是空灵辽阔、高耸入云的味道。四五千米的海拔拉近了云朵与大地间的距离,让人想到大诗人李白的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而彼情彼景,同行的每个人皆奉命唯谨,小心翼翼,像信徒要进入一座威严神圣的庙宇,去礼拜一座威严神圣的名佛似的。我相信这一刻每个人心里的神圣感都是自觉的,注重和熟稔文化的将军只是提醒了一下而已。母亲河之所以是母亲河,她的养育功德和哺乳恩情,应在每一个受益者的心里树起不朽的丰碑,千里万里,千年万年,与日月同辉。
“三江源,这片神奇的高地,表面是水,地下是金。数千年来,三江浩荡清流绵延,用乳汁一样的清流滋养着中华民族。如今,生态之藴和水源之贵,则更显一个民族可持续发展的战略要害。”
言为心声。这是将军之叹和将军之思。自古将军当有龙骧麟振之心,披挂出征之勇和断发请战之气,横刀立马,点兵沙场,视死如归,这一切凝于通俗易懂的人性风骨,便是忧国忧民,家园情怀,一腔热血。站在平川望险峰,身置盛世思战事,让承平日久附着一层硝烟的味道,应是历代将军的天职。而今站在这高高的三江源头,看细流渗出,观雪峰如林,思战略要害,民族自豪感与使命感相伴而生,将军自有将军的远虑。
母亲河一泻千里,奔流入海,在她们一路前行的每寸土地上,沧海桑田春华秋实,那些耳熟能详的黄河中下游、长江三角洲和澜沧江流域,所蕴含的价值与能量,其实都源自一江一河的滚滚波涛之中。河床岸地为轴,方圆纵横交错,水文化繁衍生息,世人尽享其果。但一个现实大课题是,三江源生态与可持续发展需要紧密地对接吻合,由此而来的战略性思考、举措与实践,其实早应该给人们以铁衣在肩的沉重感了。因为,拜谒三江源,让人看到冰川真的在不断消融,草场真的在不断退化,雪线真的在不断提升。那只可爱的土拨鼠挺会逗人的,只是它越来越多后,它身后的草原正一点一点变成沙地与滩涂。
站在三江源头能看多远?入海口的洪流带着多少遥远的眺望与母体的味道?三年已久却又似在瞬间。至今记得,一行人在三江源头的母亲河石碑前敬畏虔诚的神态,似乎这里的神圣感来自天地,并已嵌在每个人骨子里,记得将军端起了一碗青稞酒,捧上一条五彩哈达,在众人注视下拜祭圣地的庄重情形,记得澜沧江之源那片清澈的湖泊,静谧安然,流域国考察队的合影照光影斑驳,与冰雪同在,记得格拉丹东主峰身披阳光,像一座天界的金山,沱沱河弯曲的样子如天界遗落的一根发丝,让人不易联想到滚滚滚长江东逝水。
时间总是会让人清醒的,并担承起那些忧思与希望。
“我和家人一直生活在黄河源头,这里很高,也很远,但这里有很好的雪山、草原、河流,这里需要有人守护,因为这里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经人翻译后,我才真正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说这话的藏族民兵生态员格求憨憨地笑着,还特意放慢了语速,与人对视的表情又腼腆又真诚,看得出,他想把这些话让人听懂,让人记住,也让人带去远方。
格求巡山回来不久,衣服上还留有骑车过河时蘸上的泥点和水花。他家离黄河约古宗列曲正源不到两公里远,心灵的他给自家房子的墙上挂了一张不小的喷绘彩图:河源山水草雪背景上,“黄河源头第一家”几个字醒目。在这样一张图前,格求手指山河,介绍家乡,越来越少了些腼腆,多了些洒脱。我顺着他的手势,饶有兴趣地细看他口中的雪山、草原和河流。
雪山在阳光下发出一片白光,分不清与云的界线,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意境却直击人的心里与眼中。草原仍然一派枯黄,有的地方尚有雪被覆盖,这当然与时令上的季节没关系,高原的夏天常常始于一场春雪。河流是清流,纵横在草原和山岭谷地之间,沼泽连片,稍聚集而汇成溪,由溪至河也只需一点地形的落差与时空的积累。这点景象其实是江河源区基本的特质和共同的底色:苍凉而寒意逼人,高挺时需抬头昂望,沉底间又觉举手可触。一首歌儿的传来,为此刻此地平添了人性的柔绵和生活的意味。唱歌人是格求的妻子依毛,她背朝家门及家门口的客人与丈夫,约摸二十米之外,她正专心地注视着自家的一群牦牛,无意间哼唱的牧歌,暴露了她活拨的天性和清亮的嗓音。格求又腼腆地瞅了身边的人一圈,然后用藏语说了句啥。翻译说:他说她是胡唱的。我们笑笑,格求黝黑的脸上也堆起了谦谦的笑容。
藏族能歌善舞,有能走路便能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之誉。我倒认为,在信息相对闭塞,生活比较单调的牧区,歌舞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自娱自乐的最佳方式。锅庄趋步辗转、悠颤跨腿的舞姿里渗透了对自然现象的理解与认知,羌姆神秘朦胧、羽锺翻飞的韵态中折射了对佛法道义的崇仰与尊抬,铃鼓长袖挥洒、粗犷激扬的节奏处浓缩了对生活生产的希望与热情,藏族歌舞太多,但再多也源自于藏民族过着的漫长光阴和沉淀的生存理念。江河源区的牧民用歌声抒情,用舞姿写意,其心目中的雪山、草原、河流就是家园,也是幸福。所以格求一家世居于此,日复一日生活,简单而纯朴,他们可以骑上摩托车去二百公里外、海拔4300米的曲麻莱县城购物办事,顺便也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从来没想到要离开家园,离开那片很高很远的山水土地。
一身迷彩服在身的格求,浓眉大眼,棱角分明,长得颇为英俊,与人交流起来,话里话外体现出一个江河源牧民的生态观,满满的热爱,还有乐观,浓浓的开心。在他看来,这里是养育生命的圣地,一水一草,一山一岭,都蕴含着大自然对于人类的馈赠,生于斯长于斯居于斯,缘分是唯一的理由。
像格求这样的牧民,在广袤的三江源,格桑花一样散布在不同区域,默默无闻,挥鞭放牧,却融生活习俗与生态理念于一身,守望着属于自己的壮美家园,也守望着属于自己的精神高地。
“鲜花虽然静静开在草原上,它的香气还是飘向四方。”这句藏族谚语流传了多少年不得而知,其思想种子却从过去到现在,长久地播洒在三江源。如今,感思奋进,生态报国的口号在玉树妇孺皆知。何以生态报国?藏民族本来就有维护生态的传统文化理念。当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风起云涌,古老的三江源在融入国家决策、省域发展的主旋律中,深感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的重大意义与现实拷量,确保一江清水向东流的人民自觉,正日渐强烈。
2020这个庚子年,三江源国家公园将正式建园。此前已运行两年多的三江源国家公园占地十二万多平方公里,禁游、环保、监测、建设、立法等环环相扣。
三江源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围绕三江源命题的学者之思、将军之忧、百姓之虑,已进入国家层面。战略决策,从此将与三江源的壮美一起行走于高天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