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
骑兵连长
1、某月某日,晴,夜。
这次考核,是我从副连长任代理连长后的第一次近似实战的考验,我相信我的连队、我相信我的战友,这个光荣的战斗集体,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曾留下深深的烙印,那年,家乡发生强烈地震,懵懂之中,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什么叫军人、什么叫军队。
——主人公日记
盛夏,玉树高原,横亘的雪山,广袤的草原。某军事训演场,骑兵战士一个平凡的训练日。
信号弹突响,全副武装的骑兵连在一座低矮的山后待命。战马铁蹄磕地,发出咯哒的声音。
相貌俊朗、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的塔生,和其他连队指挥员一道正迸住呼吸,盯着军用电台,静等命令发来。这群被高原强紫外线沐浴得一身威仪、粗犷和硬气的骑兵,与迷彩和草原融为一体。
千里外的某旅作战指挥所,上校、中校等组成的演习导调组,通过电子大屏盯着千里外的骑兵连。指挥所不同的电子大屏上,回闪着其他部队演习画面,显然,这是一场合成旅组织的综合课目演练。
在连队阵地,突然电台响了,“骑兵连注意,旅部命令你连迅速开赴雪域07号地域,有效拦截抓捕边境流入的小股武装暴恐分子。”
塔生纵身跃马,指挥全连官兵与战马,整队,携带装具武器,依连进攻队形向07号地域开进。
这07号地域,地形复杂,狂风骤至。混乱中,暴恐分子欲控制部分群众当人质,少数暴恐分子掀起衣襟露出人体炸弹。
骑兵连速成防暴队形并成战术围堵态势。
塔生口令洪亮,熟练指挥。指导员、排长及众战士互动配合,气势强烈。
在骑兵战士的围攻下,暴恐分子很快败下阵来,一个个被束手就擒。
这个演练过程,没有脚本,也没有预先过细地通报多少“敌情”,由骑兵连临机处置,且每个程序细节都要通过指挥所大屏向旅部实时展示。
旅指挥所。上校旅长盯着屏幕看完骑兵连的演练,手指大屏,兴奋地对政委等其他人说,“这小子,是有两下子的嘛,独立连队也要练成一把尖刀,关键时要能劈出去!”
政委应声,“我看这个代理连长可以转正了。”
旅部指挥所内电话、电报和键盘声杂乱。一参谋人员向旅首长报告:骑兵连已按演习导调完成了任务,是否解除情况?
旅长、政委相视一笑,政委环视下其他人员,征求意见一般,“旅党委对尼都塔生考核的最后一关,算不算过了?”
其他人员点头应允。
旅长随机插话,“这个塔生,话不多,想法不少。”
2、某月某日,雪,夜。
我十分热爱我的家乡,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时刻装在我的心间。那年大地震,打破了家乡的平静,摇晃中坍塌的房子,断裂的马路,被压在废墟下不停地呼救着的群众,还有受到惊吓到处乱窜的家畜。天灾让人感到了绝望和无助,而救援部队官兵勇于牺牲、敢于挑战的壮举和无私大爱,又让人看到了阳光和希望。
——主人公日记
残垣。断壁。瓦砾。春季的高原,乍暖还寒。玉树地震现场。
地震大灾后满目疮痍,伤痛的人群混乱地游动在玉树小城。部队及其他救援力量正穿插在废墟中,开展救援、清理、消防、宣传、安抚等工作。
在一道山岭的洼地,人声鼎沸,场面纷乱,围观的藏族群众形成了一圈厚厚的人墙。
15岁的中学生塔生挤在人群众里,眼里充满了惊异和好奇,眼前的一幕,令他刻骨铭心。
在人群的中间,是一个由大型挖掘机挖好的大坑,坑边上摆放着几十具死去的军马遗体。
这是多么悲壮的一幕。有的军马四条腿蜷曲着,双目睁圆,却无一点狰狞之相,倒有种特有的血性在闪耀。有的军马四蹄悬空,显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一直是在挣扎的,作为训练有素的军马,挣扎的姿态也是向前向上,他们僵硬的身躯,定格了那种冲锋的样子。
骑兵连官兵列队站在军马一侧,一个个泪如泉涌。
一身泥巴和血水的藏族干部克保现场忙碌着,他时而用汉语跟连队人员沟通,时而又用藏语向围观的群众强调着什么。现场的人群自觉调整着各自的位置,都想着要给一场特殊的军马葬礼腾出一个宽敞的最佳空间。这克保50开外,身体高大,声音浑亮,眼含血丝。他是玉树州委副书记、工会主席,是代表地方领导来参加军马葬礼的。一到现场,他也立马成了一名组织指挥者。
现场,有的群众为之动容,手捧哈达,口里诵经,有的手里拿着成捆的干草。维持好现场后,克保向骑兵连人员示意葬礼可以开始,连队指挥员重新整队,战士们喊出了响彻云霄的番号声,这响亮的番号声压过现场的所有嘈杂声,引起一片安静。
人群里的塔生从来没有像此刻,既好奇又安静,专注于一场特殊的仪式。他的眼里,蓝天、白云、雪山和三江源厚重独特的景况,与身着各色民族服装的群众乡亲构成一幅跃动神秘的图画。为牺牲的军马举办的简朴葬礼,显然在群众心中有着特殊而。马在藏族群众的心目中是强者、能人和正直、勇敢的象征。藏民族经久流传的一个说法是:一匹马、一杆枪、一把刀,是过去男人闯荡世界的全副武装。对于任何一片雪域高原的藏民族而言,马和牦牛、羊一样,融入了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形成了马背民族善斗骁勇的坚韧性格。
葬礼开始了,克保铿锵、深情地讲,“乡亲们,现在让我们一起送别这些光荣的军马、无言的战士吧!地震发生的时候,骑兵连第一时间投入抢救被埋群众,已经四天四夜没合眼缝了。本来,他们是有机会先去抢救这些被埋在马厩下的军马战友的,可为了咱们乡亲们的生命,他们顾不上去救啊,眼巴巴看着这些草原上的英雄倒下了!”
眼窝里的泪水快要滚落,百感交集的克保,平静了下激动的情绪,接着高声道:“矫健的骏马备上金鞍,英武的青年骑在上面,锋利的长刀别在腰里,在三江源的草原上,这三样宝,象征着吉祥平安,我们用这三宝祝福吉祥,祝愿家乡像那巍峨的雪山,时刻有雄鹰一样的战士来守卫……”
克保说罢,一些僧侣开始诵经了,骑兵连官兵与藏族群众一道,将军马的遗体抬进挖掘机的铲斗上,牺牲的军马被接二连三送进土坑中央,一字排开。围观的群众把手中的哈达轻轻抛向了坑内。挖掘机回填土了,很快,一座新坟出现的人们的眼前。战士们缓缓弯下腰去,把手中捡来的一束束干花和干草摆放在坟堆上,每个人泣不成声,那沾满灰土的迷彩服,那干裂的双手和嘴唇,那刚毅而有神的眼睛,与牺牲军马高大的坟茔勾画出了一座英雄的群雕,活脱脱地矗立在高原。
这青春的群雕,掩映在茫茫雪域之中,远处有高耸的崇山峻岭,像一道结实的天然屏障悬挂于天地之间,近处是起浮的草原,虽正直春天,却因这个春天被强震撕裂,在乍暖还寒的草原上,人的坚韧与情感正在融化冰雪,这群雕,这散发着新鲜泥土气味的军马坟茔,为这片草原带来了异样的暖色,冲淡了阵阵寒意,
凝视这群雕,在场的藏族群众眼睛都湿润了。
仪式结束。解散的人群里,塔生急匆匆跑向克保,叫了一声“阿爸”。
克保上前拍了拍差不多跟自己同样高大的儿子,欲言又止,只是回头看了看那堆突兀的军马坟,目光从坟堆滑向骑兵连官兵离开现场的背影,他眼里的那群孩子们,又匆匆奔赴新的救灾任务,就算是用目光送行吧,有不舍,更多的是牵挂。他转身向塔生说:“孩子,住记,共产党、解放军是咱藏族群众的活菩萨!”
少年初成长、自在恰如风的英俊青年塔生,真诚地点了点头。他眼里,地震灾难阻挡不了家乡的广阔和高远,他的心中,一只雄鹰凌空展翅,飞向蓝天。他的脸上全是对梦想的憧憬,军人的羡慕,此刻已经放大再放大。
3、某月某日,晴,夜。
大地震一年后,我怀着一颗向往的心,考上梦想的军校。毕业后,自愿申请上高原,巧的是,我正好回到了家乡,来到骑兵连当了一名排长,开始了属于我的军旅生涯。第一次与战友独立执行军马放青任务,让我对骑兵这个特殊的兵种,有了种特别的情愫。连队待我如亲,我视连队如家。
——主人公日记
玉树地震重建后的新貌一展开,世人为之惊叹。
奔腾的河流,洁净的蓝天,纯白的云朵,高耸的雪峰,几只雄鹰在空中轻盈地滑过,在广阔的空间格外醒目。
与这些融为一体的是,在海拔5100米的东都隆青山腹地,骑兵连夏季军马放青点。
夕阳西下。绵延的雪山放眼即见。高原早晚温差大,骤降的气温,吹起的狂风,给放青点军用帐篷的塑料玻璃窗户铺上了一层白霜,与帐篷外围及周边的绿色草原形成鲜明的对比。
帐篷内,身着迷彩服的塔生正给放马班的9名战士上着课,接近尾声。听课的战士中,几个烈兵军衔的新兵神情格外专注。
“刚才我们学习了野外放青的基本常识,特别是马与人的应急保护措施,要牢牢记住。南方籍的战友第一次参加放青,一定要注意自我防范,打死都不能让自己感冒,感冒要提前打个报告,让大家伙知道一下哈……”
话落,从帐篷内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像要驱散一些渐近渐深的严寒。感冒要提前打报告,这倒是个新鲜事,南方籍新兵用笑声表示不理解。
这时,帐篷外突然传来激烈的跑步声。塔生等人下意识地朝门口一看,班长小司推门而入。
“塔生排长,出事了!”
小司进门还没站稳,就气喘吁吁地报告。
“全连79匹马已收拢,可是,独苗不见了,唤了好一阵子,还是不见影子。”
塔生急切地问:“3号地域?背阴洼?断崖沟附近,都找了?”
小司肯定地点头。战士们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全体集合”,塔生边朝外走边喊了声。大家都跟在其后,齐刷刷冲出帐篷。塔生又抓起挂在胸前的哨子,吹响短促有力的集合哨,另外两三名负责放马的士官,从不远的野战马厩急急拴好或圈好军马,火速跑至集合处,报告入队。
站在队伍前,塔生说:“同志们,独苗八成是走失了,急需派人去寻找……”
没待塔生说完,队伍里争先恐后传出声音:“报告!我去,我去—”
“大家安静,还是由我和李班副一起去,独苗是我训练过的,脾气熟悉些。另外,天快黑了,从天象看今晚估计有暴风雪,由司班长负责,天黑前做好一起防范准备,两个时间节点分别为晚9时、零时,如果我俩没有返回,9时前示为野外露宿,零时前向连队报告,争取支援!”
众战士异口同声:“明白!”
塔生、李班副在别人帮助下,整理完毕装具,在战友们列队送行中,踏上寻找“独苗”之路。他们远去,身后,传来战友们“排长再见”“一路保重”的吆喝声。
事儿急,时间也过得飞快。不觉间,夜幕降临。天气跟天象写着的一样,真的狂风大作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了高山、森林、草原,很快染白了这片高原。由于雪天原因,放青点周围及远处尽管尚不是一片漆黑,但风雪中缓缓移动的两个亮点,在茫茫夜色里,像两只渺小的萤火虫,行走在广袤而又严寒的高原。
毕竟是夜,雪白显得格外薄弱。风啸声中,传来李班副扯开嗓子的担忧,“排长,这都几个小时过去了,独苗它该不会有事吧?”
塔生把手电筒从远处收了收,转身朝跟在他后面不远处喘着粗气的李班副脸上、身上和脚下照了照,电光里,两串没过脚面的足迹的周围,被风掀起了一个个小旋窝,很快又被雪粒填满。
手电光下的李班副一副火急样,又语气重重地复问一句“独苗没事吧?”,塔生借光迎上去帮他整了整身上携行的装具,大声说:“但愿没事吧,独苗是难得有性子、又聪明的军马,每次都是它领着别的马找肥草吃,这回可能是跑远了,我信它没事!”
风雪持续着,夜越来越深,天没有放晴的迹象,不过这句瞬间被风声吞没的话,让李班副急切的心情得到了些许平抚。他往前追了追,大口喘气,有些吃力。塔生再次转身暧暧地问他,“你没事吧?”
李班副振作精神,“这小菜一碟,会有啥事!”
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离二人不远几米处的一道小山梁上,出现了几点绿光,随之,一阵狼嚎声裹在风中,由远及近。
空气顿时弥漫起恐怖、紧张的气息。
反应过来的塔生挥出一个手势,急忙制止正要讲话的李班副,并拉他靠紧自己,“别出声,有狼群,熄光。”
两人熄灭了手电筒。李班副顺着塔生的手指,看到了绿点,略显紧张,又强作镇定,呼吸急喘起来。
塔生悄声说:“先看看它们的动向,一旦朝这边来,听我喊一二三,咱俩同时对着狼群打开电筒,秒闪,明白吧,我吹哨子时,你放声大喊……”
李班副怯怯地,问,怎么喊?
塔生轻声叮嘱:学它叫呀笨蛋,哟嚎嚎——,别忘了,咱们可是战狼噢!
李班副嗤嗤一笑,气氛轻松了些。
轻松没几秒,狂风更加肆虐。狼嚎声一阵紧似一阵,绿点渐渐变成了绿光。嗅觉灵敏的狼,闻到了人的气味,看来真狼是要朝着“战狼”来了。
“别怕,狼不会轻意伤人,藏族有个说法,在荒山野岭碰上狼群,是有运气的人”,塔生小声安慰李班副。
雪地的反光,已足以让狼的轮廓出现在他俩人的视线内,越来越清晰。甚至,目不转睛的李班副此刻已看清了狼群的数量,看见了走在前面的狼,风中竖起的耳朵。
“一,二,三,打灯!”塔生大喊一声,并迅速吹响了哨子。李班副放开嗓门,拉长调子大声喊“哟嚎嚎”,两人手中的手电筒快节奏闪烁着亮光。
真狼与“战狼”的一场战斗激烈打响。
幽暗夜色下,狼群怕光、也怕人。但中型猛兽的野性并没因人为的对抗而一下子削弱,双方都在坚持对峙,也必然会赢在坚持,心理攻势往往会占上风。
大约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狼群锐气大减,头狼像败下阵来的敌人,转身几声哀鸣,尔后带领着它的群狼“队伍”消失在风雪中。
风雪终于小了。不知不觉中,大半夜时光过去了。塔生与李班副艰难行进在风雪中,时快时缓,偶尔吹响几声哨声,偶尔喊几声“独苗”,身影与声音完全融入夜色,两只晃动着的手电筒的光,在夜色里渐渐淡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透亮,晨光洒落高原。雪山的轮廓跃出半空。一堆拌着积雪的草堆被一双手由内向外轻轻刨开,露出了塔生的头,接着草堆的盖子被完全掀开,塔生二人先后从夜宿的地窝子里爬出、跃起,各自拍打着身上的杂草。
显然,他俩是夜宿于雪地的。黎明,晴天,阳光,让李班副兴奋起来,几分得意地说:“排长,咱俩走走停停了半夜,这露营的两三个小时,我都梦见独苗正找我俩哩!”
塔生手脚并用,低头回填着地窝子。李班副掏出干粮和矿泉水,一手一份。见塔生没搭腔,又饶有兴趣地:“排长,你说独苗比武能拿省军区第一,受过嘉奖。这样的高智商军马,怎么会走失呢?”李班副半似说给人听,半似自言自语。塔生拍了拍双手,接过干粮和水,答道:“优秀的军马就像优秀的士兵,总有一颗好奇心和进取心,你想想,放青点那么大,马群怎么知道那块的草更好吃?独苗是优秀分子,想得细,离开马群,是为了给大伙找更好吃的草,谁知它会忘了组织纪律,私自离队了呢。”
李班副一脸懵逼。塔生却笑了,“出发吧,等有了手机信号,给点上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独苗自己回去了”李班副觉察到塔生在逗乐自己,便嘿嘿笑着,跟在塔生后面,打开了又一个话匣子:其实吧排长,说实话,我去年入伍来到这儿,日有四季、年无春夏的地方,曾心灰意冷了好多天哩,后来才慢慢爱上了骑兵,爱上了高原,爱上了无言的战友,我觉得,最后的骑兵,也有铁打的风流……”
“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挺会抒情?”塔生转身回了李班副一句,一脸欣慰的笑。
“歌里也这样唱的!”李班副吐吐舌头,神情得意,又朝着蓝天,大声喊了几声“独苗”。
清晨的高原,阳光灿烂,雪山如银,满坡青草滴翠,缓坡与谷地上溪流潺潺。一户牧人的家镶嵌在如毡的草原。几座藏式帐篷,还有放青的成群的牛羊,在木栅栏搭建的圈里欢叫着,一支炊烟袅袅升起,直指蓝天白云,构成一派安宁恬谧的高原田园风光。
一对藏族男女主人在帐篷前各自忙碌,伸腰舒展的瞬间,两位身着迷彩的“不速之客”朝他们的家走去。
走近藏族人家,塔生用藏语打过招呼,友好地问昨天傍晚或今天早上,老乡是不是见到一匹深褐色的马、这里离隆青山有多远之类的话。隆青山是放青点所在地,从老乡嘴里得知,一夜折腾,他俩已离放青点六七十公里了,可这个距离,放在雪山上几乎感觉不到。最要命的是,老乡并没有见到“独苗”。塔生失望地告诉李班副,“独苗”仍不知去向。
二人有些扫兴,不过他们还是真诚地谢过老乡,继续赶路。转身没走几步,被男主人叫住,只见女主人手捧一大块风干肉从帐篷出来,快步追上去要赠予二人。李班副极力推辞着,熟悉藏族的塔生接过风干肉,用力撕下一小块交给李班副,然后敬礼,再次谢过老乡,转身离去。
阳光透过棉花状的大块云朵斜射而来,远处雪山闪光,气温骤然升高,草原升腾一层热浪似的薄雾。塔生二人顺着一道窄窄的路痕走过去。
就在这时,李班副几乎尖叫起来:“排长快看,独苗!”
太阳的逆光与雪山草地融为一体,勾勒出晴天丽日下天地衔接的草原奇景。“独苗”刺耳的嘶叫声,伴着轻拂的风声从远处传来,塔生二人寻声而去,“独苗”迈着急促的脚步正向他们跑来。
看着穿梭在这幅草原奇景中的“独苗”熟悉的身影,塔生二人无法控制涌动感情,热泪夺眶而出。
“独苗”更像是离家多日归来的游子,头抵在塔生和李班副的胸前,用喘着粗气的鼻子和嘴巴,嗅嗅这嗅嗅那。二人张臂,紧紧抱住“独苗”的脖子和头,眼泪滚落在“独苗”长长的鬃毛上。
灵动的“独苗”,铜铃般的双眼也有热泪滑下。
雪山草地里,两位战士和马的身影,由近向远,渐渐化作大山的一部分。
俩人牵起独苗,有说有笑地返往隆青山放青点了。李班副开心了,唱起刚刚学会的《兵心无悔》。
“一次军旅∕一生荣光∕火热熔炉∕ 百炼成钢∕雪域呼啸的狂风∕助我驰骋∕高原滚烫的阳光∕闪亮我青春∕走过的路啊∕苦乐伴我成长∕无悔的选择∕书写七彩华章
一抹绿色∕一身戎装∕摸爬滚打∕什么也不算∕岗位旋转的舞台∕我当主角∕操场酣畅的汗水∕融化千年雪∕当兵的路啊∕一列铿锵诗行∕无畏的付出∕成就最美梦想”
4、某月某日,晴,夜。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几年过去了,在部队这座大熔炉里,我得到锤炼和升华,党培养了我,也给了我很多很多荣誉。聚光灯下,我向大家介绍什么才是初心,让我感同身受的是,初心也是可以传承的。我的初心,还附着了我的家族的一份沉甸甸的荣光。
——主人公日记
然察大峡谷风景宜人,吉曲河穿越峡谷奔涌而出,满山的原始森林与草原、庄稼连成了片。峡谷尽头,地势趋于平缓开阔,形成一个不大的盆地,民房和多层公共建筑错落有致,几座金顶鎏瓦的寺院格外引人注目。
这里便是被称为玉树发祥地的囊谦县城香达镇,塔生的老家。
时光回到1993年秋。
香达镇一栋依山而建、独门独院的二层吊楼住宅,是彭措旺扎老人的家。院内几处陈旧的石雕和经幡柱,给人久远的年代感。一层分布的客厅、卧室装饰及家具古朴典雅,绘有囊谦风物的巨幅藏式挂毯、墙柜里摆放的金银器具和骨头镶银的各类法器,折射出房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彭措旺扎正是清政府册封世袭、管辖百余户牧民及僧侣的东坝家族首领土登公保的儿子,身为当年的“康巴旺族”,土登公保带头敬党、爱国、拥军,是亲手升起玉树地区第一面五星红旗的人。
彭措旺扎端坐厅堂,他的身后是一祯自己入党宣誓时的放大黑白相片框,他表情严肃,像在等待什么消息。
是的,他在等自己的孙子塔生的百岁日。
一场别开生面的抓周仪式,把家族的部分族人聚集起来,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盛装,如同过年一样热闹。
30来岁的克保夫妇一个忙着招呼来人,一个精心摆放着抓周物品。塔生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睛,憨态可爱,自然是众人注目的小主角。铺了绸缎的桌上摆放的一摞银元、一方石印、一口金碗、一个玩具、一只酒杯、一对貔貅,还有一枚奖章吸引着塔生的眼睛。众人围观和掌声中,一位老人说了几句吉语,塔生被妈妈放到桌上,爬过去抓周,左看看右瞧瞧,手伸向了那对可爱的貔貅。
克保走过去,向父亲彭措旺扎报喜:阿爸,您孙子塔生抓了对貔貅,如意吧!
彭措旺扎那张严肃的脸,瞬间变得阴沉,说:都什么年代了?抓一次不行,再抓!
众人七嘴八舌笑着附和:听爷爷的再抓……
克保走过去,向父亲彭措旺扎又报喜:阿爸,您孙子塔生这次抓了个金碗,喜庆吧!
彭措旺扎阴沉的脸,又添了几分生气,说:新事要有新法子,再抓!
大家对老人的心思已猜出了七二八分,又附和着:“再抓再抓……”。塔生再次被放在了桌子上。
克保干脆机灵一动,有意把塔生的小手拉到了那枚奖章前,小塔生就近,一把抓住了奖章。
克保第三次走过去,向父亲报喜:阿爸,您孙子塔生这次干脆利索,一把就抓住了那奖章,模样真诚得很!
这语气明显有逗乐老人的意思,屋内的人重复着阿保的话,一起逗着老人开心。
话音刚落,彭措旺扎的脸,瞬间阴转晴,笑容灿烂,像个孩子。
塔生被抱到了彭措旺扎面前,一双小手牢牢抓着那枚奖章。老人开心地逗了逗眼前的孙子,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力不从心,原来他腿疾在身已行动不便,可保等人急忙扶他起身,依着老人转身,手指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开会合影的发黄老照片。
彭措旺扎与众人一起看着照片,沙哑的声音说:我打心里希望孩子们长大后,能成为对党、对国家和咱们藏乡有用的人,跟他们的长辈一样,明白道理,有颗感恩的心,踏踏实实做些心甘情愿的事,人人能得到一枚这样的奖章……。
在场所有人把目光,先是聚焦在了老照片上,彭措老人的父亲土登宫保那时年轻英武,胸前挂着的奖章,也格外显眼。而后,众人油然地把目光从照片移到了实物,即小塔生手中的奖章上,那枚历经岁月沉淀的奖章,在每个人的心目中渐渐地、幻影一般放大再放大,国家民族团结进步功勋奖章的一行汉字,立体地镌刻在金属杯体上,光影斑驳,烙印岁月的无情,金黄的底色,泛起沉甸甸的质感。这枚让彭措旺扎老人心心念念的奖章,此刻正被襁褓中的婴儿抓在手里,这是属于一个家族四代人的荣光,抓在手中,也装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时光流转中,此刻作为革命军人的塔生,脑海里浮现的是玉树解放时的一个个片段。
那时他的爷爷,已经患有老年痴呆症,只是在他的心目中,他父亲,即塔生的曾祖父土登宫保荣获的那块奖章,对东坝家族来说,比什么都珍贵。那年,玉树快要解放,人民解放军的小分队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康巴草原,一些百户首领出于利益保护,勾结旧军阀残余势力,以武力抗阻解放军进城。土登宫保率族人坚决反对、据理力争,配合爱国的千户,亲手打开城门,欢迎解放军进入囊谦,让军旗飘扬在了偌大的康巴草原。后来,他们积极支持党和政府在玉树落实民族工作,开展社会主义建设,在玉树地区亲手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
塔生想起爷爷讲过的一幕,囊谦解放和建国初期的历史瞬间:一道古城门打开,许多藏族同胞穿着破旧的衣服,双手捧起白色的哈达,列队夹道欢迎解放军战士进城。人群中一位中年男子尤为活跃,他便是土登宫保,双手握住解放军官兵的手,送去亲人般的笑容。
土登宫保带领同胞,策马扬鞭,翻山越岭深入草原牧民帐中,散发传单,走村串户的情景。
玉树建设表彰会议,土登宫保上台领奖,那枚金灿灿的奖章挂在他的胸前,一束暧暧的光,照在他帅气的脸上,融入他笑容,融入他自豪,融入玉树的山山水水……。
广袤的玉树高原上牛羊成群、万马奔腾的画面。
这个画面,深深烙印在这个红色家族每代人的心中。
5、某月某日,雨,昼。
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强军改革之中,骑兵连队也迎来崭新的时刻,以打仗和实战的标准练兵备战,是神圣使命,也是时代荣光,我们的连队,正融入这股风起云涌的时代大潮。
——主人公日记
巴塘草原,海拔4000米。
青海省军地新时代“兵民协同—1号”演习现场,野营村。数百民兵正在进行摩托化行军、骑兵马术、防暴队形等科目训练,部队、武警、消防、公安等力量同步展开配合演训。
偌大的草原,一派紧张和喧嚣,番号声、口令声和杀声震天,不远处雪峰林立,像是检验着这场演练。
另一处开阔地域,一队骑兵风驰电掣,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过。目睹逐日追风、蹄间三寻的骑兵战马,一位观战的将军为之一震。
将军是省军区司令员曲江少将。回神后,他向身边的一名参谋问:“骑兵连配合这次兵民演练,兵种间的科目衔接得磨合好,现在是友邻部队,独立连队,可要搞好协调配合!”
参谋答“是”。而此刻,塔生手牵一匹枣红大马,气喘吁吁而来,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滑落。别的骑兵战士冲击完毕后,改由休整溜马模式,一连人马呈散放状态。
选定一个地方立正后,塔生洪亮地报告:“骑兵连,都有,稍息,立定,司令员同志,骑兵连正在进行骑兵冲刺队形训练,请指示!”
“继续进行”,曲江示意。塔生应答“是”,随后走向了曲江。
曲江向塔生还礼,并主动握手。塔生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迟疑几秒后,才将马的缰绳扔在地上,用脚踩住,腾出左手,双手伸出握住了曲江的右手。
曲江还是发现了异常,目光紧紧盯住塔生缠了厚厚一层绞布的右手,关切地问 :“受伤了?”
塔生憨憨一笑,答道,“好多天了,快好了”,说罢抬起右手用力摆了几下。曲江环顾身边,向同行者提醒:“身体是战斗的本钱,各演练分队要做好防护,务必防止非战斗减员。” 人群里有人应答着。
训练场上掀起新一轮热潮,士气高昂。
阳光把野营村林立的一顶顶帐篷拉成了斜影,迎风飘扬的红旗与雪山遥相呼应,构成了雪域高原独特、壮美的野营风景。在场的每个人,个个脸庞黝黑,看来强烈的紫外线又为这里村平添了一笔重彩。
老兵曲江与新兵塔生的一场对话,就此展开。
二人慢步走了起来,那匹枣红大马,听话地跟在二人身后。曲江指指草原,说:“这儿原来是国民党军阀马步芳部的骑兵训练场,解放军进入玉树时,最后一批残敌把这儿炸成了废墟,那个轮廓尚在的老机场正是遗迹,人民军队又在废墟上建起临时军用机场,旧物利用,如今物是人非,巴塘却留下一代又一代人民骑兵的光荣足迹,你这个军改后上任的骑兵连长,身上是有担子的,我们都是踩在前人肩头,接力奋斗的一代!”
塔生道:“司令员骑兵出身,连队的骄傲。向前辈那样当好新一代骑手,是连队每个人的心愿。”
曲江转身看看枣红马,若有所思。
说:“我很赞同骑手这个词,熟练地掌握了一门军事技能,驾驭一种装备,要有当能手、当高手、当行家里手的决心,像运动员那样,为荣誉而战。”
“是的首长,为荣誉而战,荣誉就是军人的职责,是战无不胜的信仰。”
“首长是骑兵技能比武全能冠军,奖状奖品还在连史馆呢!”塔生向曲江投去羡慕的目光,此刻的巴塘草原,马蹄声四起,看得出,这位年轻连长的内心,流动着最后的骑兵那股子不灭的激情。
曲江环视训练场,此刻,正好有藏族民兵骑兵分队与摩托车队先后从他的面前疾驰而过,稍远处,正在训练作业的现代化迷彩指挥方舱与通信车,不时传出电子信号接收及口令声。
曲江笑道:“荣誉只是一个阶段,军人,总会有一个时代和属于那个时代的荣耀,骑兵在冷兵器时期和革命战争前期,曾经是无可替代的尖刀,这把刀,留给我们当代军人的是传统和荣光、钢气和血性,这是我们克敌制胜的传家宝!”
塔生认真地听着,也似在琢磨曲江说出的第一句话。
说到动情处,曲江语气铿锵,面露豪情:“以前打敌人是一场革命,人民军队战无不胜。现在我们如火如荼进行的军队改革,也是一场革命,换羽高飞,重整行装再出发,这也是一场革命,确保人民军队永远战无不胜。”
塔生显然受到感染:“骑兵连发扬传统,带着改革集聚的锐气新风,像前辈那样不怕流血牺牲,一定要守护好这片草原,请首长放心!”
天气骤变,狂风大作。高原上的“娃娃脸”天气,这一刻再显真容。
一名士兵急匆匆骑马跑来,喘着粗气向塔生报告:“7号新马列红又使性子了,骑手驯服不了……”话音一落,曲江示意塔生快去处理。
塔生一边答声:“是!”一边迅速转身,跳上战马,与士兵一起朝连队训练点跑去。只见旗手松吉项的马因受雷声惊吓,突然使起性子,随着一声嘶鸣,前蹄腾空纵立,眼看又要挣脱缰绳,让已经难以招架的松吉项,一个趔趄,仰倒在地。塔生急急纵身一跃,从自己的马上跳下,死死抓住7号新马的缰绳,塔生被牵着行走了好几步,双脚插在草丛里勾出两道扬尘的浅沟,不过那匹马很快被征服了,他的手心却撕破了一层皮,血肉模糊。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曲江看在眼里。他朝随行的人说:“这小子,是有两下子。”又意犹未尽地说:“驯服的烈马,总跑在战场的最前边的!”
曲江面露悦色,面朝开阔的草原,遥望雪山,背倚巍峨的雪山。骑兵连成三路纵队整齐排列,骑士们个个全副武装,战马奋蹄欲纵,像是一队奉命出征的铁骑。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目送一位老骑兵远去。
6、某月某日,雪,夜。
骑兵连,是一个有着70多年历史的光荣集体,多少年了,一茬又一茬来自祖国大江南北的战友告别家乡,把青春留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风雪高原,我常常想,三江源,我的家乡,也是战友们为之奉献并难忘的第二故乡,这里像不竭的江河水一样,流淌着一种不变的缘分。
——主人公日记
严冬,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高原。这里处处是一片银白、寂静的世界。
巴塘草原深处,一座废弃的老机场,耸立在宽阔的地平线上,与远处的雪山遥相呼应。
雪仍在下,朔风把落在地上的雪花吹起,形成强劲的旋风,一波接一波朝远处扩散开去。一支迷彩队伍,逆风向着老机场缓缓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由于雪已淹过军马的膝盖,阻力太大,战士们只好下马,牵着马缓缓行走。
这是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在队伍最前面的塔生,回头看了看队伍,他的大棉帽、眉毛和鼻孔都或多或少凝结了一层冰雪。他喊道:“加把劲儿吧同志们,老机场快到了,大休息!”
众士兵答道:“是!”
洪亮的声音,打破了雪原的宁静。这一喊一答,抖掉了帽子、眉毛和鼻孔处的冰雪,露出一张张冻得通红的脸。
南方籍新兵小冉跟在指导员范勇的身后,好奇地问:“指导员,这么大的雪,一年下几次呀?”
“雪域高原,下雪刮风就像这巴塘上长的草,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我与你一样,刚来玉树时,看见了人生的第一场雪,先是好奇、兴奋,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这里每个月几场雪,有时一天一场雪,要不咋叫雪域高原呢。这雪的世界,缺氧的高原,三江的源头,与物质相比,最不能缺的是精神,高原人的精神,这个,你们慢慢就拥有了!”范勇喘着粗气,出口的每句话却顶住风雪,直入小冉心田。
小冉听得很认真,目光由近及远,幼嫩的脸上露出与十八九岁的年龄略有不符的坚毅表情。他向上抖了抖肩上的行囊,又问:“指导员,听说那老机场都七十多年了,当年塔生连长的爷爷在那,还救过解放军的命?”
“是啊,老人当年是军地联络队长,机场是从国民党军队手中接管过来时,我军第一代地勤保障人员多从南方一路边打边走过来的,对高原环境极不适应,有几个战士,患上急性高原性肺心病,正巧又发生百年不遇的雪灾,大雪封路,当地藏族老乡就用马和牦牛驮,用人背的办法,才护送伤员到医疗点上的,连长的爷爷是带路的。”范勇提高嗓门,吃力又振奋地回答着小冉,又似在给全连官兵作着一次行军中的随机教育。
老机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孤零零地矗立着,既像是一具岁月留置的堡垒,又如同坚守着阵地的一位老兵。偌大一片极地上保留如此一座老机场,它的故事,经历了怎样的日照风吹,早已被打磨得飘摇而又脆响。
拉练队伍踩出的足窝,很快又被雪埋没了。此刻的巴塘草原风雪飞扬,又因老机场的存在而有了一种战争厚重。迷彩官兵与战马置身其中,似乎听到了刀刺与风啸和鸣的集结号。塔生与他的战马停了下来,近距离观看老机场,像在凝望一尊真正的、巨大的雕塑。
几秒钟后,他再次转身面向全连发出口号:“全连向我靠拢,集合!”
官兵在老机场前集合。大家对这处历史遗迹和它身后的苍茫雪山给予注目礼般的对视。任何战争的遗存要么是凝重的、要么是神圣的,于今而言,胜与败,皆是一笔十分宝贵的财富。此刻,雪过天晴,一朵朵白云从蓝天飘过,几只草原鹰,从机场上空迎风盘旋。气温渐高,官兵冻僵的脸又变得灵动活沷了起来,有人抬头仰望,惊喜目光里分明多了几分高原兵独有的自豪。
范勇走到队伍前,语气轻松地说:“现在雪过天晴,把大家带到这里,利用大休息时间搞一次行军随机教育,地点还是老机场,由连长给大家讲传统,这是我们连队年年坚持的一个必修课,大家欢迎!”
掌声中,塔生走到队伍正前方,开门见山:“这座机场是玉树解放的见证,以前讲过解放军进驻玉树后的机场夺取战,也讲过重建机场时的军民鱼水深情,今天就讲一个关于机场的红色爱情故事……”
大家一天听到爱情故事,青春的热情瞬间迸发,未等塔生开口,便鼓掌欢呼了起来,热烈的气氛顿时感染一片高原。
塔生转过身去,用手势引着大家的目光,聚焦在老机场上。“这老机场,原先是国军的军用机场,玉树解放后,我人民解放军接管这里,曾经是空路连通北京、西宁、拉萨的重要站点,演绎过藏汉一家亲的很多故事,时间关系,今天就不讲了。”塔生说到这,故意摆摆手,停止话语,卖了个关子,大伙儿的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讲一个、讲一个”的央求声此起彼落。
塔生笑笑,开始了讲述:“刚刚解放的几年,玉树当地两个叛匪首领,知道了老机场上有解放军的飞机起飞,便纠集了数千叛匪,准备偷袭和攻打老机场。他们向机场外围的一户藏族老阿妈打听机场的内部情况。老人就夸张地告诉他们,机场里有好几百人的解放军正规部队,于是叛匪不再敢偷袭机场了。机场受到了保护。反应过来的叛匪自觉上了老人的当,反扑而来,抓捕了老人和她的女儿,并打算给两人实施残暴凌辱。好在解放军大部队赶来解救了她们。时任兰空司令员的老红军、开国将军杨焕民询问老妈妈有什么要求时,老人只希望她的女儿卓玛能嫁给一位机场里的飞行员。后来杨将军亲自做媒,带有命令式的拉媒,促成了一段姻缘。再后来一直传扬在巴塘和玉树民间的佳话便是,漂亮的卓玛与帅气飞行员携手相爱,成亲生育,退休后去男方的福建老家共度晚年了。”
随着塔生的讲述,官兵的眼里和心中出现了一幕幕故事中的生动情景:老机场的原形出现在草长莺飞的巴塘草原上,一身盛装的美丽女子卓玛,与年轻英俊的飞行员含情脉脉、相视走近,相拥在了一起。
7、某月某日,晴,夜。
驻守一方、造福一方是部队的传统,没有什么比家乡和国家的未来,更让人期待。这种期待,就像草原上的格桑花儿一样,一点一点、一朵一朵地开,日积月累,会成为美丽的风景。
——主人公日记
又是一个炎阳高照的夏日。
在州府结古至机场的高速公路上俯视,清澈又急湍的河水向东流入通天河,再一路向东,终归大海。
这是一条被誉为涌动新玉树激情和热情的河流。当目光跃河而过,可见对面依山傍水一大片错落有致的民房,统一的红顶青砖、四合院落和别致小铁门,房屋后面半山腰及延伸到山顶,数座白塔格外引人注目,加上风舞经幡,桑烟袅袅,营造出圣洁玉树独特的氛围。这还远远不够,数代玉树人把守护玉树、陪伴江源,对家乡的解放、发展和日新月异变化铭记在心,化作“生态报国、感恩奋进”八个红色立体大字,正矗立在河对岸在大山上。绿草如茵的巴塘河谷,帐篷林立,炊烟升腾,牛羊穿梭,这与奔涌的河流、笔直的公路、感恩的字碑共同构成一副新玉树吉祥幸福现代图。
公路上,一辆微型面包车正载着韩红的歌曲《天亮了》疾驰。开车的藏族小伙扎西一身新衣,欢快乐曲中,他不时地向车上的两位客人介绍着妹妹才仁青的婚礼:“这帐篷酒店是学生家长开的,他们说什么也要给妹妹一份特别的礼物,他家的孩子是妹妹爱心公益助学团队带出的第一批学生,考上西宁的重点高中了,今天来参加婚礼的有些是爱心公益助学的孩子家长,都是不请自到,一大早就来了……”
扎西回头看看车上的两位客人,一位正是塔生,穿着军礼服,另一位是他的爱人才美,一身正统的银行职员制服也掩饰不住她康巴藏族姑娘的美丽面庞。塔生似在自语、又似在说给扎西和才美听:“当年差点失学的才仁青,都要结婚了,时间真像这流水一样啊!”他向窗外看了看,巴塘河与车背向而去,浪花折射出阳光的斑斓。
妻子才美被这句话引入了沉思,此刻她最理解丈夫的心情。她也将目光伸向窗外,迎合着说:“是啊,十年前大地震后,你中了穴似的倡导这个爱心公益助学团队,立志要十年磨一剑,挽救藏区因故失学的孩子,十年前,你的第一位救助对象才仁青,已大学毕业当了老师,成了爱心团队的接力者,带领公益团队救了一批批孩子,现在看来,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才美回头看看塔生,眼里涌出爱怜与自豪。
塔生笑道:“最困难的时候,是爱情力量鼓舞了我,这个团队也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吧?”才美娇嗔:“去你,才不是呢!玉树是我们大家的家,人人有责任去热爱她!”
扎西插话:“塔生哥,嫂子说得对,玉树是大家的。记得当初你筹办这个团队是说过,藏区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失学不单是家庭困难的事,更有观念上的事,这公益团队一年年的挨家串户去劝牧区失学孩子上学,有的人家,牛羊多的满山跑着,就是不让孩子上学……”扎西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当年,阿爸阿妈也是这样的人,幸好遇上了你和才美嫂子,才有了才仁青的今天,你的这个接班人,公益团队的事儿她可上心呢!”
车内韩红的歌声,诉说:“那是一个秋天,风儿那么缠绵,让我想起他们,那双无助的眼,就在那美丽风景相伴的地方……我愿为他建造一个美丽的花园,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看到太阳出来,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看到太阳出来,我们笑了,天亮了……”
车窗外,几只雄鹰掠过河谷,向天蓝云白的空中飞去。又一曲歌曲开始欢快地播放,塔生说:“任何旧有观念的改变都要一个过程,只要我们从点滴做起,家乡一定会变得更美更好的!”扎西兴奋地说:“快看,到了!”
巴塘河畔,高原滩地。一座“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巨型黑帐篷掩映在众多五颜六色的帐篷中,十分显眼。一场隆重的藏式婚礼正在进行。帐篷门口,两排身着民族盛装的青年男女手捧各色哈达,迎接着每一位参加婚礼的宾客。不远处,两座煨桑炉正冒着青烟,这是藏式婚礼必备的习俗讲究。只是与别的婚礼不同的是,黑帐篷的顶端撑起一面鲜红的国旗。一位五十开外的藏族汉子站在门迎队伍最前面,笑呵呵地向公路通往帐篷的土质小径上在张望,小径一端,塔生他们乘坐的面包车驶了过来。“来了来了,扎西他们来了!”藏族汉子大声一嚷,从帐篷里涌出几个男女。
众人簇拥着一藏族姑,端庄秀气,落落大方,活沷灵动,一件藏式婚纱在身,更衬托出她脱俗的气质。她就是这场婚礼的主人,州民族中学教师才仁青,紧随其身后的一个英俊青年是她的新郎。
堵仁青见塔生夫妇下车,急忙捧起哈达上前迎去。塔生夫妇面露喜色,边四下环顾边走向帐篷。快近身时,才仁青热情又带几分调皮的口气高声道:“塔生哥、才美嫂子,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真是太高兴了!”
“谁不高兴啦,我们的才仁青老师终于嫁出去了,这美丽的巴塘草原都舍不得啊!”塔生提高嗓门,故意戏谑才仁青。
才仁青挽过才美的胳膊,昂头挺胸,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道:“又不离开这巴塘草原,谁舍不得谁啊?我看,你当年从大城市来玉树,还不是舍不得草原和嫂子,是吧嫂子?”才美娇嗔状,对才仁青说:“别理他,他才不是为了我才留在玉树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快要到门口了,这时,一大队人手捧哈达从帐篷里出来。
走在最前的扎西,用藏族特有的唱调,边放声唱《迎宾歌》,边绕臂扬手作着舞蹈般优美的邀客动作,把一队藏族群众带到帐篷门口站立。那些群众笑容笑容可掬,把举起的哈达要献给塔生。
塔生惊诧不已,看看才美又看看才仁青,似要极力得到一个解释。这时,才仁青爽朗笑了。塔生急问:“才仁青,这是……”
“想知道吧,让拉公叔告诉你吧!”才仁青兜了个小小圈子,在咯咯的笑声里,把话题交给了拉公。那位扎西在车上介绍过的学生家长、帐篷酒店的承包人,也就是最先站在路口迎接塔生夫妇的藏族中男男子。
看来这是一个早有准备的感恩仪式,特别之处,是利用了才仁青婚礼这个机会。塔生不由得四个张望,在人群里寻找着拉公。
紧跟在扎西身后的拉公笑呵呵地从人群中出来,走到塔生面前,为塔生献上一条哈达,用藏语说了声:“扎西德勒!”塔生热情还了句“扎西德勒!”。
拉公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我的两个孩子也是当年失学,是你的爱心团队头一批,与才仁青一起救助的,当时你们三番五次来家里劝我,可我,也不知哪根筋儿被野牛拉断了的,想不通女娃娃上学有啥用……”
突然才仁青插话:“拉公叔,幸好你还是想通了,要不你哪有姐妹两个大学生,从你家小小的麻雀窝里飞出两只金凤凰,你这当阿爸的就偷着乐吧……”大伙被才仁青逗笑了。
一旁的扎西补充说:“拉公叔的两个孩子与妹妹才仁青同年上的小学、中学,现在,一个在北京的民族大学读研究生,一个在省城的医院当医生,她们的爸爸,我的拉分叔还当上了大老板哩!”扎西树起大拇指,为拉公点赞,众人笑声中,拉公压下了扎西的胳臂。接着道:“啥大老板,承包了这座帐篷,夏天搞点旅游接待。自己想想,这人总得走出去看看,孩子出去上学,替我们这些家长打开了一扇窗子,我们也看到了外面吧。塔生连长,你当年提倡那个队——”拉公一时语塞,才仁青马上补充说:“那叫爱心公益助学团队”。拉公拍拍自己的胸部,急道“对对对,爱心公益助学团队,现在,才仁青她们接了你的力,做得红红火火啊!看这些老乡,全是受助孩子的家长,专门赶来为才仁青老师祝福的!”拉公指了指身后的一众人,一张张纯朴的笑脸,像绽放在草原的无名而鲜艳的格桑花。
一场具有康巴风情的帐篷婚礼正在进行。在婚礼现场,三道盛装迎宾队伍列队两行,分置帐篷门内两侧,中间是一条红毯通向简易舞台。台上灯光闪耀,电子大屏幕上是一副玉树吉祥如意的玉树山水图,与别的婚礼不同的是,屏幕上醒目的字样不是某某二人婚礼之类,而是“爱心插上知识的翅膀,让我们从巴塘草原起飞”的藏汉双语字样。才仁青与新郎手捧哈达站在屏幕前,人生喜事,笑上眉梢。
嘉宾席就座的塔生、才美等人与同桌的亲朋互致问候。
藏族音乐环绕,现场一派热闹。
一段激越的音乐过后,婚礼开始。
拉公在众人注目中上台,先行鞠躬礼,然后说:“大家好!今天这场婚礼,是按照新娘子才仁青老师的要求,喜事新办,不收礼金,只收祝福。要给大伙介绍的是,才仁青老师的新郎官儿普措老师,是才仁青老师的大学同学,他现在是一名医学博士,到底是他追才仁青追到了玉树,还是才仁青这棵梧桐树把他的新郎金凤凰引来,由他们自己说说吧!”
台下掌声热烈。才仁青拉着新郎的手,落落大方地走到台前,拿过话筒。她先用藏语说了几句欢迎大家、感谢大家和祝福大家之类的话,再用汉语说:“借这个机会,我先想感谢几位人。”
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才仁青深情地说:“先要感谢远在天堂里的父母,他们死于一场雪崩,他们走时,我只有3岁,我只记得他们模糊的身影。父母给了我生命,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生性开朗的才仁青,此刻的一腔深情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位,帐篷内那么安静,有人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花。
接着,才仁青说:“我要感谢塔生哥的帮助,在我考上高中面临放弃与就读的最艰难选择时,是他鼓励我,一定要继续读书,走出大山和草原去看看,去学到文化知识,做一个能够改变,并且驾驭自己命运的人。是他,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对藏区孩子物质帮助,特别是精神的鼓励和引导,有时真的会在不知不觉甚至微不足道之中,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后来,他带领大家创办爱心公益助学团队,劝阻和帮助了一个个面临失学的孩子……”人群中有人点头,有人相互私语议论。
塔生与才美对视了一下,才美把手伸向丈夫,脸上溢出自豪的神情与笑容,一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塔生此刻是众人的焦点,他身穿的军礼服,在人们的目光里,发出点点微光。
才仁青话头一转,轻松又调皮地语气道:“现在,我们接力爱心公益助学团队,在座的有些是救助孩子的家长,他们有人也自愿参加了团队,这不,我们的团队还来了第一位博士自愿者,公益爱心的点点星光,正传遍玉树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才仁青说完,转身,伸手,把新郎向前拉了拉,拉在了大家火热的目光之中。
帐篷内响起雨点般的掌声。
音乐和掌声中,拉公上前高兴地说:“下面在有请爱心团队的发起者塔生连长,为新娘才仁青和他的新郎官证婚,也为大家伙儿讲几句!”话落,掌声四起。
塔生整了整军衣,走上舞台,帐篷里渐渐安静下来。
在舞台灯光照耀下,塔生一身戎装、气宇轩昂,更显得精神倍增,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说:“这个大喜的日子,属于才仁青,这个大喜的时刻,属于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巴塘草原、我们在座的每一位。让我们以最深情的祝福送给这对幸福的恋人!”说着,他从拉公手中接过两条哈达分别献给才仁青和爱人,才仁青眼中闪着泪光,这个在社会大家庭长大的孤儿、此文最美丽的新娘,内心一定有着五味杂陈的感受,不过,所有的情感此刻化作她含泪的笑容,美丽又灿烂,传递着一颗滚烫的心。
人们纷纷上台,为新人献上哈达,为他们送去藏族最真诚的祝福。
塔生一边鼓掌,一边目送大家入座,接着说:“藏族有句老话,你如果遇到困难,请你不要叹息,正如月亮遇到日蚀,只是暂时的。我们的亲身经历也告诉我们,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叹息没用,有用的是要相信,相信社会大家庭是有温度的,要看远,目光盯在未来,美丽的人生和风景才不会错过,爱心公益,是在国家扶持、社会救助和人民群众之间架起一座桥,以身边人做身边事,一代代传承下去,不让一个藏区孩子因为观念的阻挠而失学……”
帐篷内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塔生阳光的笑容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他转头看了看才仁青,又面向大家说:“乡亲们,我提议,下面由爱心团队的现任负责人、我们最美丽的新娘子给大家唱支歌,好不好?”说完,他把话筒递给了已准备上前来的才仁青。
才仁青接过话筒,激动又开心的说:“我要感谢大家自发地来参加我的婚礼,也要感谢各位乡亲对爱心团队工作的支持与爱。我就把一首《家在江河源》献给大家,祝大家生活幸福、扎西德勒!”
欢快的音乐响起来。一些年轻的姑娘,在拉公的招呼下,纷纷上台或在帐篷内的空地上跳起了锅庄舞。
音乐中,才仁青甜美的声音唱道:
高高的雪域
走出了一条河
一生一世流淌着
古老的传说
如今我站在源头张望
河流要去的地方
麦浪翻滚那金色的梦
稻田飘扬着春天的歌
我的家在源头
那是我守护的山水一方
就让风儿带上问候
走向那河流的远方
高高的雪域
走出了一条河
一草一木蕴含着
清水的模样
如今我站在源头张望
河流要去的地方
幼苗成长那参天的树
百花绽放着多彩的光
我的家在源头
那是我守护的山水一方
就让河水带上问候
走向那河流的远方
……
歌声伴着欢乐的气息从帐篷里传出,传遍美丽的巴塘草原,传向了蓝天白云,传向了雪山,传向了广袤的三江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