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是深冬,门前的河里结着厚厚的冰。乡邻们都蜷缩在屋里躲避严寒,大街小巷冷冷清清,远远地看不到一个人。推开大门,满院枯草在寒风里颤抖。几只老鼠四处逃串。我向屋里喊着:“爹——爹——爹!我们回来了。”可是好久听不到应声。猛然想起,父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于是泪流满面了。
父亲是去年冬天去的,是一个下雪的日子,我和哥哥都不在家。我在村北开了一个服装店。父亲一个人在空旷的六间房屋的院子里住。大雪下了两天两夜。下雪的第一天早上,天尚黑黑的,听得父亲在外面大声喊“秋安!秋安!”我以为是做梦,没当回事。又过了一天雪停了,我去父亲那里扫雪,喊父亲,没有应声,我去他卧室,不在,就去南屋,父亲在一个凳子上坐着,我用手一抚摸,冰凉冰凉的,已经冻僵,是一具僵尸了。我顿时惊慌失措,心里已经顾不得痛苦。父亲是烧水洗澡,屋里放了两个煤火炉,已经熄灭。父亲中煤气死了。裸露着上身,下身的裤子还没提起来,我给父亲把裤子提了提,遮住屁股。我想把父亲抱到卧室去,可是沉重如石头人了。我慌忙跑着去叫距离我家不远的表舅。此时邻居都在扫雪,见我跑,都问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回答,或者没有听见。我表舅来了,邻居也跟着来了,把父亲抬到卧室,给父亲穿上装裹衣,(也就是死了以后穿的衣服。无论夏天冬天都要穿上棉衣。)因为身体僵硬,得慢慢地穿。其实父亲已是癌症晚期,还没发展到疼痛的时候,就这样提前走了。这样也好,免受疼痛的折磨。
因为父亲刚离去一年,心里还没接受,以为父亲还活着,所以进门就喊。可是,再也听不到父亲的答应声了。父亲确是死了。我的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开门进到室内,满是尘土,凄凉一片,处此情景恍若隔世,心中更是哀伤。我打扫了一遍,铺开凉凉的被褥,就这样将就着住下了,屋里寒冷的很,吸气鼻子都是冰凉的,晚上只好盖了厚厚的被子蒙住头而眠了。更没有热热的饭菜了。
往年的冬日,我们从城里回来,父亲早提前一天把被褥晾晒好,把屋里烧的热热的,备好了饺子,我们回到家,父亲煮了饺子,便一起热热地吃起来。那时觉得很亲热,只是没觉得多么幸福。现在觉得了,却再也回不到父亲在时的幸福时光了!现在院子里除了枯草,就是父亲种的那棵孤独的枣树了。已经退光了青葱的绿叶,像枯槁的的临终时的父亲,坚守着家园。
后来我又去县城做生意,老家有红白事,回老屋也没法住了,便去计量叔家,去根亮叔家;妻子一块回的时候,就去发小琐瑞家里了。平时只有他妻子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屋子也多,人也热情。
父亲把我们养大很是不易。那时我和哥哥妹妹尚小,母亲要照看,只有父亲一个人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年年底算下来我家都是超支户。也就是分得队里粮食多,而工分没挣够。要补给生产队里钱。可是哪有钱呀?父亲愁的没法,以付利的方式借了一殷实人家的五十斤小麦,以后得还七十斤。父亲便偷偷蒸馒头去集市偷偷地卖。我和哥哥有时也帮忙卖。我们村有个农历二五八大集市,我家住在村南滏阳河西岸,东岸是大堤,南边好几个村的人来我们村赶集要路过堤上,虽是土路,也平坦好走。忘了说了,我们耿庄桥村属于宁晋县,也是镇所在地,我村南边邻村便是隆尧县了。我们县农户家里没我自留地。而隆尧县每家都有自留地,别看一户只有几分地。种点菜一来自家吃的方便,也可以卖点。手里就有零花钱。日子就活泛地多。卖菜的卖羊的都一大早就来了,到了九点十点大堤的人便络绎不绝地来赶集了。大姑娘小媳妇便穿上好看的衣服展现一下青春的靓丽,舒缓一下辛苦日子的压抑。到了十一点多,人们开始陆续回家,有的已经疲惫饥饿。此时,我和哥哥把装着馒头的竹篮放在堤下隐僻处,把馒头包裹好,手里拿着两个馒头站在路上,问路人有买馒头的吗?很快就买完了。那时馒头是好东西。因为平日里吃的是高粱面和玉米面窝窝头。家里卖馒头也是不允许我们吃的,但可以吃粘在笼布上的馒头皮,也是一种享受了。我们有时也帮父亲压杠子。就是弄一块平滑的石板,五六十公分见方,四边用砖垛起来,要结实。八十公分高。石板要挨着墙,墙上弄个插入大斡面杖的窟窿。把和好的面放在石板上反复的压扁压长,卷起来再压扁压长,两只胳膊酸累了,就用屁股做在上面压。直到压柔透。然后放到大面板上,捋成长条,像小型长火车状。然后用刀剁成一样大小的馒头。这是眼力技术活,没有长时间的练习是会大小不一的。大了就卖亏了,小了人家不买。这样蒸熟的馒头嚼的有嚼头,也有淡淡的麦香甜味,很是好吃。吃过父亲蒸的馒头的就老想着,因此卖的就快。
现在用轧面机馒头机蒸的馒头差的远了。
可是那个年代卖馒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知是谁告发了父亲,一日早上,一锅馒头刚蒸好。大队的一伙人就来了,一个人把一笼馒头掀翻。弄了一地,那时都是泥土地,馒头都脏了,没法卖了。支书要把其他馒头没收带走。大队长说,别带走了,让父亲以后不要再卖馒头了。大队长是我的一个表姑父。于是都走了。我父亲在屋里呆呆地蹲下来,呜呜地哭了。
父亲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确是没有见过父亲写自己名字的。更谈不上会有什么信仰。唯一的信仰就是让一家人吃饱,穿暖。然而这生活的最低要求都很难满足,哪还有闲心去信仰什么?也许因为没有信仰才愈加贫困。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自由了,都做起了生意,生活一天天富了。
父亲的葬礼倒是很隆重。我大伯的儿子我的大哥是县长。是团长刚转业回来的。也安排我去村委会当了个小芝麻官,然而也有效益,来捧场的人就很多。县人大,县政协,镇政府都来人吊孝,都送了花圈。村两委班子全体人员都在这里守了几天,直到葬礼结束。
葬礼也算风风光光。
现在回想父亲临终时,那么真切地呼唤我的名字,是父亲的魂魄?还是第六感应?我不得而知。还有更奇怪的事,在父亲埋葬后的第三天早上,也就是凌晨三四点钟,我们全家还有几个本家叔叔兄弟,还有我的几个发小。一起来到父亲坟前,圆坟(添加土堆高堆圆)焚烧纸钱,提前在父亲的脚底部弄一块平地,用细筛子罗下一层白面,平平的,然后用白布盖好。嫂子和我妻子我妹妹口里念叨着“爹,你若是有灵,就摁个手印,让我们知道吧。”弄好后,都离开那里去坟前跪着“爹——爹”——地哭叫起来。上完供,焚完纸钱。我们来到坟后,揭开布,果然有一个大大的手掌印,等了一会,又出现了一个小的手掌印,是我母亲的。
我真的愿父母的灵魂常在,看到我们生活的很好,也就安心了。
父母在的时候,我们往往不觉得什么,当父母已经故去。留给我们的是深深地痛和怀念!然而也只是痛和怀念而已。
写于二零二三年冬,腊月二十三,父亲的生日。
陈默,本名,陈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