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一棵枣树,一棵种在我记忆里的枣树;它是我父亲植下的,树龄比我要长,我该叫它兄长的。父亲已经离世二十五个年头了。每每看到它,对父亲的思念便滋长起来。还忆起老家的一些旧事。
枣树,在北方大地上极其普通的树:在山中,在平原,到处可见。普通的好似北方的农民。枣树不美,然而它耐寒,抗旱,坚强的身躯恰如倔强的农民;它其貌不扬,没有笔直的躯干,它曲折艰难地生长,没有杨柳那妩媚的腰肢,亦无意与杨柳争夺天空,只是把根深深地扎入大地,长出比杨柳结实的身子。更主要的是,在贫穷的年代里它年年贡献脆脆甜甜的果实。它只有贡献,从不索取什么。一如我的父亲,对我们一家,只有贡献、担当、责任!没日没夜地劳动,不图一点回报!
我们一家人离开老家已快三十年了。我哥哥一家定居于县城,我们定居于石家庄。那时的农村生活艰难,改革开放后人们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大都去城市里谋生。有的人适合了城市的节奏定居下来;但好多人因为挣不到钱又回到了土地上,重新在家乡寻找生活的希冀。也有的人在城市里挣了钱,也能在城市很好地生活下去,但为了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毅然回归土地带领乡亲们走上了富裕之路,让农村城镇化了。这样的人是乡亲们敬佩的人,也是我敬佩的人!
我也想为家乡做点什么,可是力不从心。我为了小家的生活累的已经疲惫不堪。才好不容易在城市安了家。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是孔夫子对时光流逝最早的感叹!岁月无情。父母已故多年。家里三间老屋也已在风雨的侵蚀下破败。唯一有生机的让我不能忘怀的就是那棵老枣树了。好像它有意让我时时忆起似的,倒是愈发郁郁葱葱起来,又好似三十岁的女人,丰盈而健美。结的枣也多了起来。虽然不敢与新疆的和田大枣媲美,但吃的也很好;因为它是父亲种的,更让我感到别有一番滋味;跟吃着父亲的一碗手擀面一样亲切……
从我有记忆起,这棵枣树是长在故乡老宅南屋的窗前。那时我们家有三间西屋和三间南屋,都是偏房。是一九六六年大地震后盖的,因为贫寒,盖不起北屋正房,正房处便先空着做了院子。家里有父母,我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刚上学,我还正在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整日如小马驹似的肆意跑着玩着,如蒲公英似得自由地飞着,也未曾感觉生活的艰辛——真是无忧无虑是童年。妹妹还年幼,母亲要照看她。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每天生产队的钟声一响便如一头牛似的去集体地里干活,养家。一个人养五口人很是艰难。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年轻时的形象;只是黑黑的脸上写满岁月的沧桑,一脸的忧郁。偶尔挤出一点微笑,那是看到我们开心地玩撒的时候。一次我看到一只蚂蚁,便用了一截树枝挡住它的去路,它不得已,只有攀上去,我便把树枝悬置半空,它就在树枝上,从这头爬到那头,到头了无处可去,便调转头来,往回爬。我看着咯咯地笑起来。父亲看着也笑了。此时我觉得我很强大,可以掌握一只小动物的命运。然而玩了一会,我把蚂蚁放到地上,还了它的自由。那时尚未考虑自己的命运与蚂蚁其实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被人掌控了,自己却无能为力。
每每到了冬季,家里就没有吃的了,就得去生产队或者亲戚那里借粮食吃。虽然一天三顿饭,锅上锅下都是红高粱面做的:有窝窝头,高粱面粥。又没有油水,常常解大手都下不来,一蹲就是半个小时。即使如此,但也不够一家人一年吃的,更别说吃白面和蔬菜了。过年的时候吃顿饺子更是奢望之极,更得去亲戚家借白面。在如此的生活物资匮乏的年代,在我的幼年和少年,香蕉橘子苹果是不曾见过的,更不要说榴莲开心果了。因而秋天熟了的大枣便成了我们的奢侈品。虽然枣树还小,虽然结不了多少枣。
后来我们都渐渐长大,家里的生活也日见好了起来,就盖了北屋,拆除了南屋。之后便把枣树移种到北屋的门口与东窗的中间。因为说正对着窗对人的眼睛不好,但我不敢苟同此说,觉得是迷信。但是说影响室内视线倒是真的。我和父亲预先挖一个大坑,浇上水,然后把枣树带着大泥团移了过来,把土填实,浇水。然而第二天枣树的叶子还是蔫了。都很是担心。我们便怀着期盼的心情,早晚各浇一次水。到第三天树叶终于精神起来,像得病痊愈的少年。一家人看着枣树重新活过来,都会心地笑了。对这棵树的感情如兄妹一般,很怕它死去的。微风佛过时,叶子哗哗作响,好似孩子拍着的小手。 我和哥哥妹妹围着它欢呼着欲飞起来。
俗语说,七月十五红枣圈,八月十五棒一杆。也就是说七月十五开始成熟起来,勉强能吃了。到八月十五会成熟一大部分,不会完全熟的。而我们常常八月十五就把树上的枣都打光了。
那日天空仿佛像慈祥的老人,看着温暖,湛蓝湛蓝的。偶有小鸟衔着一件云衣从空中飘过。风儿宛如少女的柔软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这样的天气看着红玛瑙似的一树的枣,童年的我该是多么兴奋?在童年的记忆中,八月十五是吃不到月饼的,枣便是生活最好的馈赠。
父亲举着长长的竹竿站在地上,便开始打低处的枣了;哥哥攀爬到房顶上用竹竿打高处的。母亲和我和妹妹便提着篮子,在树下拾枣,一边拾,一边吃。红的和绿的枣混杂着绿叶落了一地,还啪啪的砸在身上头上,也不觉得疼,反而觉得很是惬意。吃,自然是捡大的红的吃了。往往因吃的太多,肚子里,会很不舒服。我的母亲年年还要送给邻居一些枣。
有时邻家的孩子来偷枣吃,母亲见了不但不骂。还要给他们打些熟的枣——有一年的农历八月初几,有三个孩子,大约都十多岁,见家里没人,就爬过土墙来,高个孩子爬到树上,拿一根短棍棒枣,另两个在地下拾。鬼头鬼脑像三只猴子。此时,母亲从外面回来,开门一看有孩子偷枣。母亲还没来得及说话,而孩子们见到我母亲都吓得不知所措。地下的两个抱头鼠窜,树上的吓得做好要跳下来的动作。我母亲见此情形,忙对树上的孩子喊:”别动,你慢慢下来,我不责怪你的。”地下的那两个孩子也不跑了,等树上的孩子下到地上,都害怕的说:”婶婶,我们以后再也不偷枣了。”母亲说:”想吃枣了就来找我,我们是邻居。吃几个枣没事的。但不要没人的时候来偷吃。这样就不是好孩子了。知道吗?再说你们慌乱打的枣子,绿的多,红的少,不单单是不好吃。也会闹肚子。”三个孩子一起说:“婶婶,我们知道错了,以后想吃了就来找你,决不敢再偷枣了。”母亲见他们还没打下来多少枣,就帮着打下些红的给他们。三个孩子都感激地挥手走了。
父亲母亲把我们养大委实不易,尤其在那个不自由的年代。人们除了每天去生产队上工,有了闲暇也不让做生意的。改革开放以后,父亲便去石家庄卖小吃,先后给我和哥哥都成了家。我有了第一个孩子的那年冬天,生活刚刚好起来,母亲却因病去世,年仅四十七岁。剩下父亲孤孤单单的……
之后我和哥哥也都去城市里做生意。家里就剩下年迈的父亲和大哥的五岁的儿子住。五岁的侄子一是让父亲帮着照看,也能和父亲作伴,以免一个人孤单。
我和哥哥也常常回老家看父亲;或者本家有婚丧嫁娶之事;过年的时候便都回去。每次父亲都把被褥晾晒了,倘若冬天便把屋里提前生了炉火温暖一下,生怕我们挨冻。并备上好的饭菜。如果是八月十五以后,或者是冬天,都会有红红的枣给我们留着吃。冬天,用红枣泡水喝也是可以补气血的。那个年代家里喝不起茶水,父亲便是把晒干的红枣在煤炉上烤地糊黑了皮泡水喝,胃里便暖暖的。父亲还常常拿些大个的红枣给周围的几个同样喝不起茶水的老人们。
一家人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当然会想起早逝的母亲……尤其是过年的时候。
如今父母都已长眠地下。老家也没人住了,有事回来的时候,推开院门,满院荒草凄凄;屋内满是蛛网灰尘。尤其冬天,室内如冰窖一般。更没有父亲备得热热的饭菜热热的炕。独自站在院中,处此境遇,想起父亲,不觉泪如雨下……从空空的屋内退出来,看到父亲植的枣树还在;双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很像父亲年迈的脸……心里更是凄苦不堪!
老家没了父亲回家也就少了,过年也不回了。偶尔老家有事,只能去同学家,或者去本家一个叔叔家里住。一次去同学风波家,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健在,我去看望。我说:“风波,你多好呀,你有老母亲共享天伦之乐,而我的父母却都早早地去世了。回到家屋里空空荡荡,再吃不到父母的热饭了。”说着泪水不觉模糊了眼睛。风波也感动地忍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径直向院子去了……
前年的冬天,因本家有结婚的,就回了趟老家。去久别的老屋看了看,满院凄凉,只有那棵老枣树孤独地守着。仿佛在埋怨我不来看它。叶子已经落尽,地上也有散落的枯枣。也许是邻家打落的吧。每年枣熟的时候,邻居或本家都会把枣摘走。当晚回到城里,竟然做了一个梦:梦到老枣树化成了一位老神仙,把我父亲请回家,在枣树下坐着下象棋呢。老神仙和父亲都是满头白发,长长的白胡须。父亲仿佛也成了仙人。他们无意争输赢,只在开心就好。他们已将人世看透,争反而得不到,舍反而得到。只要努力做好一件事,成与不成,随其自然。他们开心地笑着……这个神奇的梦更增加了我对父亲和枣树的思念。使我想起老子的“道法无为,道法自然。”
我想把老屋重新盖一下。现在农村富了起来,好多小楼拔地而起,如我家荒废的院落已经不多。那棵老枣树结的枣,愈来愈甜了吧?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甜的……我以一首小诗来结束这篇短文吧——
家里无人住
只留一棵枣树
看管满院荒芜
春来花自开
也有蜂蝶舞
秋来枣红自落
自成一方闲处……
写于2022年5月。静默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