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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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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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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皂小传

张金皂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他的年龄比我的父亲小几岁,小多少我是记不确切了。

之所以我们成为忘年交,是因为他肚子里装着几麻袋笑话,讲了许多年,也讲不完,也没有重复的。记得最初听的一个笑话是——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院大屋多。房屋多了,闲房子便多。晚上也有守家护院的。一天半夜,一处闲了多年的厢房里突然灯火通明。护院的很惊奇,便走近门外喊,谁在里面。这一喊屋内忽地一下漆黑了。看院的赶忙把东家叫来,叫了几个家丁,举着火把,进到屋内,只见有几支熄灭的蜡烛。门锁着完好,很是奇怪。过了十天半月,那间厢房里又灯火通明起来,听得还有人划拳喝酒。东家带一伙人进去了,有酒有肉有蜡烛,却不见人,门锁的完好。众人感到诡异,觉得是闹鬼了,于是吓得跑了。东家便去别处建了一处豪宅,要把这里卖掉。

可是闹鬼这类奇闻异事传地很快,知道的人便不敢买。三年后院落因为无人照看,荒草萋萋,愈加渗人。一户人家急着给儿子结婚,想买下来。说是先住两晚看是否闹鬼。儿子找了一个胆大的伙伴在堂屋睡下了,前半夜没睡,等着看是否有鬼出现,很是安静。子时刚过,太困了刚躺下,听得西厢房有人说话,起来一看还亮着灯。两人拿着刀和剑大喊一声冲进门去,却什么也没有了。两人吓得跑了出来。从此更是无人问津。于是房价便低了又低。邻村一个年轻的光棍叫李大胆的,这几年在外跑腾挣了些钱,也增了些见识,不信鬼神。自家已破落不堪,父母双亡,又无兄妹。于是便以很少的银两买了那处大院落。找了几个人,把院落房屋打扫整洁,夜里一个人便睡了。十天半月也没异常,心想,是自己福大压住了邪气。可是一日后半夜听得西厢房有人说话,远远看到还亮着灯。李大胆也没靠近去看,只是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吃了晚饭,拿了一把锋利的刀,去了闹鬼的那间屋内,爬到了梁上。他心里也有点害怕,撞着胆子趴在那里,前半夜无事。到了后半夜,李大胆有些支持不住了,也困了想下来。觉得也不会有鬼出现了。就在此时一个仙女从西南角飘然而出,小手举着点燃的蜡烛。李大胆看着真切,仙女一趟趟出出进进,摆好菜和酒。便用娇嫩的声音喊,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出来喝酒吧。于是从那墙角冒出两股白烟,随即化成了两个老人,一个胖胖的微黄圆脸,慈眉善目,胡须如雪,一身金晃晃的绸缎长袍,如戏台上的皇帝一般;另一个是瘦瘦的长白脸,花白胡须,一身银色长袍。两人开始划算饮酒。李大胆虽然胆大,见了真鬼也心里发怵,手开始抖,一不小心,刀掉了下来,扎在了金角大王的袖子上。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和那仙女,一看有人,化一缕青烟,钻入了西南角,不见了。李大胆心想这鬼也怕人啊,胆子便大了起来。看到桌子上刀子切断的一角袖子,拿起来却是金片子。心中大喜。第二天便拿了铁锹在那厢房西南角挖了起来。一尺深发现了一个坛子,打开一看,是白花花的雪花银。万分惊喜。搬出坛子,下面还有一个坛子,又打开一看,是金晃晃的叫金元宝。原来是宅子主人的祖先埋下的金银,故去时忘记了告诉儿孙。时间久了,金银便有了灵气,可幻化为人。

李大胆发财了。将房屋装饰一新,娶妻生子过起了富甲一方的日子。

然而张金皂一生却每况愈下。

我小的时候他常来我家,和我父亲一起闲聊,喝着白开水,那年月喝不起茶。他中等身材,白面书生的样子,很稳重,好说好笑。他笑的声音极特别,不洪亮,低低的,像水池里连续冒泡,“呵呵呵”的挂着儿音。讲笑话的时候,说到精彩处别人都笑,他却不笑。那时候他在生产队当保管员,我父亲偷蒸馒头卖,(卖馒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有时来吃两个馒头。当然不会白吃。那年月一日三餐都是高粱面的吃食,吃个馒头算是好的了,不用就菜,吃着也很香甜,尤其刚出笼的馒头,热腾腾,喧腾腾的。

他二十多岁时,父母都在,家境自然比我家好。听说他很喜欢一个女孩,常常去村西场上,麦秸垛那里幽会,或者去村南的小树林。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月亮也和麦秸垛一样又圆又大,张金皂紧张地第一次拉了女孩的手,心里像过电似的,痒痒的,真舒服。他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拉女人的手。他们靠在太阳晒了一天的温暖的麦秸垛上,他鼓起勇气说,我亲你一下吧?女孩羞涩地低下头,默不作声,他于是亲了女孩一下,心砰砰地跳,他也感觉到了女孩的心奔跑着跳,他是第一次亲女孩,没想到也是今生最后一次亲女人的嘴了。女孩没有了父亲,她是老大,还有三个弟弟,家里很穷。金皂的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怕以后儿子负担太重,得管媳妇的三个弟弟呀。女孩确实得管三个弟弟,他们虽然相爱,也只能分开了。女孩嫁给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那人家里条件好。女孩是哭着出嫁的。张金皂三天没和母亲说话。后来父亲死了,母亲也卧病在床,家境日渐衰落,年龄也大了。有个媒人给他说了一个罗锅女人,也能缝衣做饭,下地干活。可是母亲又是不同意,觉得丢人。母亲的脾气很犟,也很怪。金皂只能顺从,他是个孝子,他也知道母亲的性格,不然会把母亲气死。

等到母亲死后他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家境也没有起色,对娶妻已成绝望。

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以后。他一个人的一亩地还分了五六块。队里一人合一亩地,因为有好地赖地,所以分的块就多。别人都机械化了,他却因为地块小,只能用铁锹翻地,漫撒麦种。一个人干什么也不方便,辛辛苦苦到年底也收获不了多少。便去了城市的建筑队。其实也很好,管吃管住,还能挣个钱。可是干了两年,因为从四米高的墙上摔下来三次,便回家了。那日他端了一铁锹水泥灰,从两墙之间的竹板上走过去,倒掉灰转身回来的时候,还要从那块板上返回,可是不知谁把那块板子撤走了。身子来到墙边时,心里还说,谁把板子撤了,他的脚却习惯性地迈了出去,心里反应过来了,脚却收不回来了,人便摔到地上,脚受了重伤,进了医院。把伤养好后,又干,又摔到了腰部,又休息了两个月。好了又干,又碰到了头部。受伤部位是一步步攀登。觉得建筑队危险,也很辛苦,风吹日晒地干着体力活。便回了老家。

他回来后仍然是每晚讲笑话,好多人都去听,很是热闹。他肚子里真有讲不完的笑话故事。他还写了一篇《泰山石敢当的传说》发表在《山西民间文学》上。后来又投了很多稿也未发表。便无心再写了。

张金皂从小就喜欢画画。常拿个碎碗片在平整的地上画人物肖像,很是逼真。他的墙上曾经有一副他画的贾宝玉林黛玉的水彩画,和戏里的很像,贾宝玉那神情,林黛玉那忧郁的美貌,很传神。我见张金皂有时看着林黛玉发呆呢。改革开放后,人解放了,神也解放了。家家户户过年的时候各个角落都有神占据,或站或坐神态悠然。我能说得上来的几乎家家都有的大约是:观音菩萨、天地三界全神、灶王爷,宅神、财神、门神。家里有车的也供路神,有病的供药神。信佛的供如来佛祖、阿弥陀佛等众佛众菩萨就多了。小偷是供鼓上蚤时迁的。倘若是基督徒,便什么神也不信了,只信耶稣基督或者圣母玛利亚了吧?我不是基督徒便不得而知。进了腊月,集市,庙会卖神像的很多,但都是木刻的画,那时没有印刷的精美神像。张金皂开始是一张一张地画,虽然神态神采逼真,一个一个都长得很相似,都是“一母所生”呀。女神很美像戏里美女;男神很帅,也威武。张金皂说,神不敢得罪他,不然便把他们画得丑陋不堪。虽开玩笑这样说,然而画神的时候他是怀着敬畏的心情认认真真画的。但是手工画的太慢。后来也用木板刻了一个轮廓,印在纸上,再涂色画彩,点睛。最难的就是点睛了。张金皂一点人就活了,像要说话;我试过却成了斜眼,变成了鬼样子。

开始张金皂自己去集市卖,很快就完了。后来有附近的几个老太太从他那里批发了去卖,生意很兴腾了几年。挣了些钱,日子虽不太富,倒也安定。他也画家谱,就是一家人把故去的几代老人都画在一张大白布上,过年的时候,找一间屋子供起来。因而平时便也忙碌了。仍然欢迎人们去他家里做客。

他为人随和,人们都愿意去串门。老头,孩子,瞎子,拐子,半傻不俏的都去,听他讲笑话,他也不烦。女的很少有去的,偶尔有邻居的老太太去。他都给人备上茶水,当然也不是什么好茶叶。有的人去时也带包茶叶。或者瓜子花生一类的。成了一个闲人的乐园。张金皂人品也好,从不和女人开玩笑,认为女人是圣洁的。在他心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菩萨。从不借别人的东西,更不借钱,除非邻家给点自家地里种的菜,他是要的。邻家有事了他也乐意帮忙。因此邻里关系很好,虽然穷,人缘好。这样稳定地过了几年。

他不曾皈依佛门,也不在道教。然而他心里有自己的宗教,儒释道兼而有之。他为人顺其自然,与世无争,这符合道教;他认为有佛,相信因果报应,相信人在世间是一场梦,四大皆空,这是佛理;他讲仁义礼智信,三从四德,他说做人“信”为第一。这是孔圣人的学说。

我婚后因为生计,居住在县城,每每回老家都去看望他。他便慌忙烧水沏茶。然而茶壶的壶口壶嘴露出一层厚厚的茶渍,茶碗同样厚厚的紫黄,仿佛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我虽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然而也喝了两杯,怕冷却了他的热情。

过了几年,市场上都是印刷的神像了,更形象逼真。他画的画也就过时了。便也渐渐不画了。画家谱的愈来愈少,因为画一个能用十多年。他便成了失业人。也六十多岁了。又没有积蓄,日子困顿起来。在农村他是五保户,国家一个月给一百元,养老金一个月一百元,一共二百元。土地包给了别人,因为太少,偶尔只能给他点吃的。物价飞涨一个月二百块钱能买什么呢?买菜都不够。一个普通妇女打一个月的工也能挣两千元了。老了,病也找上门了,得了糖尿病,身子日渐衰弱。又一下子死不了,活受罪!他也没钱去医院看病,入了医疗保险,好多药还得自费。常常自己看中医书,自己开药方,买点便宜的草药吃。自然无济于事。

一次去看他,见他家没有电视机,便把我的黑白电视机给他搬来了。(我家换了彩电。)可是过了一段时日,又去看他,却不见了黑白电视机,他说怕费电不看,就卖了。现在他常常早早吃了晚饭便去别人家串门了,怕别人来他家里。费电费煤他负担不起了。尤其冬天,还要取暖。去别人家也暖和,这样一来渐渐没人去他家里了,冷冷清清,家仿佛成了墓穴,到了很晚才进去躺一下。他常常是熬一锅粥吃两三天。也不炒菜。他有个外甥女,偶尔来看看他,接济一下,也解决不了他的贫困和看病问题。这真是君子固穷,安贫乐道了。

我后来去南方谋生,多年不曾回家。今年回老家想去看看他,我哥哥说他已经死了。

二零二二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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