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是一个镇子,有五千多人。据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是一户姓陈的在滏阳河上搭了一座木头桥,为了种地方便。家住在河西,地在河东。村子便以此命名为“陈桥”。燕王扫北的时候把这里人全杀光了。陈家人是从冀州市陈家庄搬来的。陈家庄的陈氏是从山西洪洞县牵来的。陈桥以陈氏最多。冯氏仅次之。冯氏人是后来搬来的的。陈家人在县里当官的多,有当县长的,有当乡镇书记的。而冯家在陈桥村里村官多,从支书到大队长,后来是村长副支书都是冯家的。
陈桥镇很热闹,药店,服装店,化妆品,家电,超市,当然也有公家的单位,医院,邮局,银行,工商税务一类的,饭店也不少。还有旅馆,也有暗娼。有个农历二五八大集,爱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常来。
一位叫冯老三的,他的母亲是陈家的闺女,闹日本的时候死了。说是让冯老三气死的。因为他给日本人当过翻译官。母亲觉得家里出了汉奸,无颜面对乡邻,气的得了一场大病不久便死了。冯老三应该有大名的,但无人说起,我也不得而知了。他有两个哥哥,大哥七八岁的时候得病死了。二哥亦因冯老三有个汉奸名而和他断绝关系。二哥一生未娶,孤独而终。是冯老三把哥哥埋葬的。
冯老三个子不高,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博博的嘴唇。O型腿,远远看去单从他走路的形状便认得他,像跨着一匹马。人并不坏,性格开朗,聪明,嗓门高,声音像一口生锈的钟。说话就是顺口溜,话一出口就会让人笑。给日本人做事是不得已的。不然会让日本人杀死。有一次日本人要抓陈桥镇的地下党,冯老三暗暗通了气,都跑了。日本人扑了个空。他机智周旋,日本人并未怀疑他。他的荤笑话常常让日本人开心。还有一次,日本人抓了两个共产党,打了一通,关起来,让冯老三和两个汉奸看着。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几颗昏暗的星星仿佛带着哭声。冯老三请那两个汉奸喝酒,灌醉了。便放开两个共党,并让共党把他三个人都捆起来,便跑了。日本人来了,他便说,来了几个人把他们捆起来救走了共产党。其他两个汉奸吓得尿了裤子唯唯诺诺道:“让人救走了,让人救走了。还打了我们。”冯老三的媳妇是日本人从邻村抢来的女人,打算让她当慰安妇。虽不很美,但也看着顺眼。冯老三大胆地向日本大佐请求娶了她。日本人为了笼络人心,便答应了。
解放以后,才知道冯老三是地下中共党员。他本本分分地种地,生了一个女儿,不亦乐乎。一年四季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用铁锹翻地,用九齿钉耙平地,用锄头锄草,用镢头刨草。和别人合伙摇耧耩麦子,用镰刀割麦子。种玉米,玉米熟了背着筐撇玉米。只有收麦收秋时老婆带着女儿来帮忙。其他时候老婆只是在家做三顿饭,做做针线活。女儿还小,五六岁的样子。孩子来到地里新鲜,嫩声嫩气地喊“爹……爹……爹。”冯老三高兴得不得了。放下手里的活,拍拍手上的土,用粗大的手臂抱起女儿来,用带胡子的嘴亲女儿嫩嫩白白的脸。女儿说“扎的疼……疼。”他便放下女儿。秋收的时候还给女儿捉蚂蚁。日子清贫,平淡,幸福!其乐融融。
合作化以后,人不自由了,日子又艰难起来。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说冯老三是汉奸走狗,给他戴着一米高的白纸帽子游街。白纸上赫然写着“打倒汉奸,打倒走狗。”幸而他救过的共产党一个当了村革委会主任(也是他的本家)给他说情,家里人又跑到县里找陈县长说情。证明他是地下共产党,为共产党办了不少好事。才没事了。
改革开放以后,他的日子和多数农民一样温饱起来。人吃饱了便有了多余的精神,说开心的话就多了。人挨饿的时候哪来的精神寻开心,不如少说话养养神呢。
一次一个邻居大个子光棍男人和冯老三开玩笑说:“冯老三,真是沾,当过日本翻译官。”当时的形势人们言论自由了,要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这样的玩笑不能开的。冯老三也不生气,慢慢地道:“别笑我当翻译官,日本娘们随便看。有时还能摸摸脸。有酒喝,有肉吃,你却饿的白眼翻。日本偷袭根据地,我给共党情报传……”得意洋洋说了半天顺口溜。听到的人们都开心而笑。都说让他去中央台演小品,不次于赵本山。那时赵本山刚火起来。
我第一次知道冯老三说话幽默是七六年左右。他给我大伯家打泥墙。那年代条件都差,砖也难买。我大伯家算是殷实人家了。我大伯是病退工人,我的一个姐姐接了班,家里就我大娘照顾着我大伯。没有劳动力,但是有钱。院子墙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倒了。便请冯老三来打泥墙。就是用麦秸和着硬硬的泥垛起来的墙。打泥墙一次是不能垛太高的。打半米高晾一天,坚固了再垛半米高。可是冯老三没那时间等,他想一次打好算了。我大娘给他备了鸡和酒,还包了饺子,要好好款待他的辛劳。初秋的天还长。他从早晨汗流浃背地干到中午,我大娘的水饺下锅了。泥墙垛了两米高也完工了。我大娘喊他吃饭时,他看到泥墙有点斜,便小声说道:“泥墙泥墙可别倒,等我吃饱喝足走了你再倒。”我那时正在旁边玩撒,听得便笑了。可是他正吃着饭喝着酒,说着“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只听到“咕咚”一声沉闷的声响。泥墙倒了……
从八十年代初,每年的春节,村里都很热闹,玩龙灯的,跑旱船的,二狗摔跤,踩高跷的,猪八戒背媳妇的,大头娃娃让人看了一年开心。玩龙灯之前要请财神,提前用木框做个一米高的庙架子,糊上红纸。里面端坐着纸扎的慈祥的财神。这自然是出自张金皂之手。庙由两个稳重老实的壮老头抬着。护庙的灯官由冯老三扮演,戴着七品芝麻官的帽子,穿着七品芝麻官的袍衣,由两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背上写着大大“兵”字衣服的做他的兵。他们走在灯会队伍的最后。是收香桌上的钱的。每到一个路口,玩龙灯的,二狗摔跤等各个项目都要尽情地耍一通。看完了,临近的人家就在路口摆上一个香桌,上面燃着红蜡烛,烧着香。你一元我两元,也有十元五元的,各尽其心。放在一起等最后的灯官来取。冯老三带着兵抬着庙往香桌前一放。就有好多虔诚的妇女跪下。冯老三开始念顺口溜:“今晚收了你的钱,财神保你全家安。吃的饱,穿的好,明年钱粮堆满山……”唱一通,收了钱。从庙里取出一束燃烧的香,给跪着的每人一支。这是香火。他又念道“有了这柱香,你家会财旺,人旺,事事顺当。”
陈桥村大,常常一晚上只走半个村,也就半夜了,第二天晚上接着转。冯老三每次都念得口干舌燥,疲乏不堪。然而心里高兴。
收来的钱灯会是用来买装备的,比如大鼓小鼓,锣,大头娃娃,彩色的衣服等等,参与的人是义务的。去外村也顶多管顿饭。
在本村玩了龙灯后,倘若有外村请,便要去的。一次去耿赵庄村玩龙灯。耿赵庄都是盐碱地,人们剐盐土熬盐的多。没有别的副业,人穷也落后。不如陈桥镇人家的日子活泛。
这里路口也摆香桌,也燃蜡烛,也燃香,也跪着拜财神。可是上的钱是冥币,冯老三一看,说道:“你们村人真聪明,拿死人钱糊弄鬼吧,还糊弄人呀?”一个老头便说,“我们村人是傻,不如二五八集头的人聪明。给人家换上人民币。”冯老三道:“二五八,桥哩集,赶不上耿赵庄剐底皮。到处都是盐碱地,风吹飞起人民币。”
冯老三夫妇已经老了,好在女儿是本村的婆家。常来照看。外孙也常来。
其实每个人普通的就像一棵草,极少数的能开一朵小花,就这样绿了黄了,枯了,在西风的吹佛下折断,随风飘向不知何处,化为尘埃。这就是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