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出去玩撒,回到家里首先喊一声“娘……”
放学回来,一进院门首先喊一声“娘……”
成年以后,在外奔波劳累了,回到家里也首先喊一声“娘……”
因为娘在,家就在,娘应一声“哎……”就觉得温馨,甜蜜,亲切,于是精神得到抚慰,有了可以停泊的港湾,不再怕黑夜和风雨。
有时在外面玩撒忘记了回家吃饭,母亲就站在大街上喊我,喊不应就去村外喊。
我们家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了。老实巴交的父亲,勤劳善良的母亲,哥哥,我,妹妹都在上学。
一日三餐都是高粱面窝窝头,高粱面粥,高粱面糊当菜。有时候吃咸菜疙瘩。吃的让人烧心,消瘦,面色土黄。解大手努力半天才能完成。然后用土坷垃,或者砖头,或者高粱杆子擦屁股,再或者用墙角蹭蹭就算了。
生产队的年月,父亲母亲一定发了许多愁,只是我们还小,只知道玩撒,体会不到愁的滋味罢了。
待到责任田包产到户,能吃上白面馒头,我们也大了,父亲带我和哥哥去省城做生意,家里就留下母亲一个人。每次年底我们从城里回来,进门喊一声“娘……”娘答应着,从屋里迎出来。娘知道我们回来,早把屋里收拾干净,被褥晒地暖和和的,饭菜已经做好。我们一家人吃着饭,感到格外香甜。娘说些村里发生的大事小情,有时静默着。室内的灯光明亮、柔和、舒畅温暖。那夜的星光格外晶莹,仿佛活泼可爱的孩子的眼睛;外面的风很冷,屋里却是暖和的。
这才是家,这是真正家的感觉。多少年后也无法忘记那幸福的时光,有父母在的幸福的时光!仿佛回到童年依偎入母亲温暖的怀抱了。
可是好景不长,母亲病了。是癌症晚期,我们陪母亲去省医院做了化疗,可是还是日重一日。省医院专家说,我们尽力了,在这里看不好了。如果条件允许就去北京吧。母亲才四十多岁,此时做生意也有些钱,只要有一丝希望,做儿女的便不会忍心让母亲回家等待死亡的。那将会在儿女的心中留下永久的遗憾和痛。于是我和哥哥陪母亲去了北京广安门中医院找专家看。顺便带母亲去了故宫博物馆转了转,又去了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毛主席的遗容。
母亲一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在她生命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到了中国的首都一趟。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事呀?!其实在农村,我的父辈们,没有进过城市的大有人在,并不稀奇。有的人一辈子就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村庄,一辈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田野到家里,从家里到田野。他们的日子简单,单调的近乎麻木。就是干活吃饭,吃饭干活。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就像一棵草,绿了,在柔和的春风里摆动几下,一生就摆动那么几下,这便是生存的全部意义。秋风来了就枯萎死亡。没有人记住他们。有他们和没有他们,除去他的亲人们,世界一无所知。
专家开的中药开始吃有些好转,慢慢的又没有起色了。渐渐开始恶化。
尽管家里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母亲的病上,而且已经负债,还是没能救回母亲的命。在回到家等待死亡的日子里,母亲是万分痛苦的,打止疼针已不管用,输液也不管用。就打杜冷丁,开始管用,慢慢的,杜冷丁也不管用了。母亲疼的时候只是咬着牙,很少“哎哎”呻吟,有时看到母亲痛苦不堪的样子,我的心也跟着痛苦颤栗,仿佛整个房子也跟着颤栗!天地都在颤抖。
到了弥留之际,我和哥哥一人一晚地守着母亲。亲戚朋友都来看望,走时摇摇头,一声叹惋。万万没想到,人活着不易,死时也那么不易。我想那时母亲一定痛苦绝望至极,只是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汤水不进已经五六天了,就那么微弱地呼吸着,仿佛是舍不得离开我们,有一口气也要坚持着呼吸。也无力说话了,呼吸间隔的时间愈来愈长。像一盏油尽的灯,到了第八天,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熄灭了。
我的母亲走了,我的母亲临终一句话也没说,永远地走了,这一走,从此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从此我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我无法忍住巨大的悲痛,在人们还没有给母亲穿好装裹衣的时候我“哇”地大哭起来……
此后我和哥哥妹妹再回老家,就只有空荡的屋子,布满灰尘和蛛网;荒凉的院落,长满了荒草。此时想起母亲,不觉凄然泪下。
没有了母亲,也没有家的感觉了,没有了母亲,对儿女来说没有了那份牵挂,也没有回故乡的意义了。故乡成了永远的记忆……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母亲偷偷给我一百多元钱让我交《诗刊》社培训班的学费。
父亲母亲都没有文化。我深深理解父亲卖苦力挣钱的不易。父亲说你学那个能吃还是能喝?花那么多钱。那时我刚高中毕业,还没给家里挣一分钱。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是出于对儿子的爱?还是对儿子更大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