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

一

在乡下，偶有无奈的换亲之事。这一家有一个哥哥和妹妹，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与另一村庄的一家亦是哥哥和妹妹的（或者姐弟）换亲。即是我娶了你的妹妹或者姐姐，便把自己的妹妹嫁过去交换。大凡如此结亲者，皆是因双方家里贫穷得要命，或者哥哥有病或者丑陋不堪亦或残疾者。不换亲是讨不到老婆的。亦有三家转着换的。这样的好处是以后带了孩子回娘家双方见面称呼的方便，然而不宜寻得合适的人家。若是两家换亲，称呼有点乱。自己的嫂子亦是自己的小姑子。以后孩子是称呼舅妈还是称呼姑妈呢？自己的大舅哥也是自己的妹夫，见了面怎么叫呢？……虽然亲上加亲，称呼有点尴尬。这倒不是主要的，常常是为了哥哥委屈了妹妹。妹妹本来可以嫁个好人家或者意中人的，可是为了哥哥要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想来让人嘘唏不已。

我有一个邻居姓张。老张五十多了老实的不能再老实。便是磟碡从身上压过去亦不会发出一声屁响。在社会上老实人不吃香。老张只知道下地干活，地里能收入几个钱。家里穷的叮当响。老婆虽然长得好看，觉得男人立不起来，靠一个女人养家亦是徒然，便寻找生活的乐趣，玩纸牌打麻将了。很少下地劳动。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二十六岁，和父亲一样老实，整天没有一句话，最主要的是从小得小儿麻痹拐了一条腿，好多活不能干，把生活向深渊处又推进了一步，更别说娶媳妇了。二儿子二十三岁，人长得帅，亦聪明。然而男人聪明帅不管用，不顶吃喝。家里只有三间土坯房，又没有钱，谁嫁给你受罪。乡下还有一个老观念，老大不结婚，老二是不能结婚的。老二觉得娶妻无望，便失去了上进心，把自己打扮地不土不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外地建筑队卖力气挣钱。还有个妹妹叫三妹，一十八岁，白白的，长得像一棵玉兰树，开花了，比她妈还好看。走在路上，男人都呆呆地看，暗暗地发出“啧啧啧”的赞叹。纯静聪明，正上高中，学习很好。想通过努力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善家里的贫穷。有个很帅的同学很喜欢她，常在一起讨论学习和未来。男同学叫春树家境也好。因为三妹回家没有安定的学习环境，便常在学校完成作业才回家。同学们都放学走了，单独剩下三妹和特意晚走的春树。春树来到三妹身边说:“做完作业了吗？”说着便拉住了三妹嫩滑的玉手。三妹顿时羞红了脸，宛如开了一朵桃花。说:“不要这样，让旁人看到不好。我们的日子长着呢。”说着便把手抽了回来。

然而生活不会像三妹想象的那么好，好日子别说长，只是想了想，连开始都不曾有。

一天晚上母亲找三妹谈话了。母亲沉重无奈而痛苦地说:“三妹，人家给你大哥说了个媳妇”三妹欢喜地说:“这是大喜事呀！应当高兴，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母亲继续说:“那女孩还有个哥哥没有媳妇，要你嫁给他哩。这是前提。不然人家女孩不嫁给你大哥！”三妹一听傻眼了，“啊！这不是换亲吗？我不干，我还要考大学呢！”说着哭了。母亲哭着说:“好孩子！我们家这么穷，你大哥又拐了一条腿，谁嫁给他呢？你大哥娶不了媳妇，你二哥这么好的孩子也就娶不了媳妇。为了你的两个哥哥，为了我们这个家，只能委屈你了。”

“我不！”三妹痛苦地哭喊着。

母亲给她跪下了。父亲唉声叹气一句话也没有。大哥也痛苦地说:“别难为妹妹了！我不娶媳妇了。”母亲又痛苦又生气地打了大哥一巴掌。“说什么傻话，你不娶媳妇，你弟弟也娶不了媳妇，我们家就完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嫁给你的女孩。”大哥说:“我不忍心小妹为了我苦了她一辈子。那个男的长得吓人。”母亲说:“人活一辈子，不能老想着自己，得为了整个家想想。”

母亲仍然给三妹跪着说:“人家那个女孩和你同岁，为了她哥哥嫁给你这拐腿的哥哥，人家甘心吗？人家就不痛苦吗？人家能牺牲自己为了自己的家，你为什么就不能？我求求你了，好女儿，你就答应了吧？”女儿受不起母亲给自己跪着呀，也跪着抱住了母亲。哭着说:“妈，你先起来，让我考虑考虑行吗？”母亲一向很疼爱这乖女儿的。

“你没有考虑的余地，你不答应，人家就不嫁给你大哥呀！不是当母亲的狠心，母亲也心疼你，可是为了我们家，只能牺牲你了。”母亲无奈而伤心地哭。

三妹的心痛苦到了极点，像一把刀子扎在了她心窝上，在滴血呀！她万万没想到生活突然跟她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不，这不是玩笑，这是要把她毁灭了呀！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呢？她有好多美好的理想，她觉得通过努力能一步步变为现实。她爱春树，春树也爱她，她会拥有美好的爱情，完美的家庭。她还要考上大学去做更大的事，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可是一切都要毁了，为了自己的家庭。

她又想到书本上，当年昭君出塞，不得不嫁给野蛮的匈奴人；西施为了越国复兴不得不与心爱的人范蠡分开，嫁给吴王夫差。她没有人家那么伟大，人家是为了国家牺牲自己，她现在要为了自己的家庭，为了张家有后代而牺牲自己了。

又想想和自己一样有着大好青春的女孩要嫁给她拐腿的哥哥，看看眼前跪着伤心而泣的母亲，三妹心软了，她又一次抱住母亲伤心欲绝地说，“我——答——应！妈！你快起来。”她觉得母亲在这个家里也不容易，都怨父亲太窝囊，她从心里既恨父亲又可怜父亲；她也同样既恨母亲玩麻将又同情母亲跟了父亲吃尽了苦，和感情的空虚。现在母亲也知道为了家着想了？！

三妹哭着问母亲:“那个男的多大了？长得什么样？做什么？”

母亲说:“那个男的三十岁了，小时候玩鞭炮，炸了眼，现在一只眼半睁着，另一只眼睛亮亮的好看，人也能干，有养鸡场。你嫁过去受不了罪。”

“啊！呜呜呜呜……”三妹痛哭了起来。

她心里决定等哥哥结婚生子后，便死去，或者远走高飞。不能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媒人和两边的家人都怕夜长梦多，决定过十天半月就把婚事办了。

“现在是农历二月底，那就定在三月十三吧，春暖花开的日子，正适合办喜事。”会看黄历的媒人说。双方都同意，同一天举行婚礼，连嫁带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有一间婚房便可。都穷，怎么省事节俭怎么来。

三妹退学了，马上要嫁人了怎么上学呀。

老师找到三妹的妈说:“孩子很努力，再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她很有希望考上大学，就这么把孩子毁了吗？”

三妹妈哭着说:“我也知道会毁了孩子。可是他的两个哥哥娶不到媳妇怎么办？”

老师叹口气无奈地走了。他知道，在村里这样的情况很多，除了家庭因素，还有社会的因素。当时的社会还落后还不能使每个家庭都幸福起来，满足每一个人合理的愿望。但是正向健康的方向发展呢！

三妹退学以后，同学们都感到很惋惜！更感到惋惜而且痛苦的是那个喜欢三妹的春树。春树想找三妹谈谈，可是三妹不见他。三妹的心死了，把自己淹在泪水的大海里了。谁又能救她出来呢？她知道，没有人能救得了她，那个她喜欢的人也救不了她。见了面只能徒增痛苦罢了。

二

在三妹出嫁的头一天晚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和熏的春风吹在生活闲适的人的脸上觉得很舒心；吹到三妹的脸上却没有感到一丝的温暖。三妹约心上人春树见面了。

在村外的小河岸，皎洁的月亮升到枝叶葳蕤的杨树枝头了，多么美好的夜晚呀。会有多少人感到幸福？又会有多少人感到不幸呀？往日，三妹看到清清流动的河水，看到自由欢快的鱼儿心里是多么畅快欣喜，她现在觉得这是流着一河的哀愁，一河的泪水；往日她觉得月亮多么美好呀，映照着美好的万物，闪烁着柔和的光。美丽的嫦娥在华丽的月宫里多么自在啊，她觉得孤独亦是一种享受。可是今天她觉得月亮冷冷的像一块冰，没有一丝同情心；往日岸边绿茵茵青草的清香多么令人陶醉，她现在开始讨厌这气味了。

她看到春树迎过来，一下扑倒心上人怀里哭了，呜咽着，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春树紧紧地搂着她。知道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眼里也含着泪说:“我会永远把你记在心里，我永远爱你！要不我们远走高飞吧？！”过了好大一会，三妹哭着说:“我怎么能走呢，我走了，我哥哥的媳妇就娶不成了，我就成了我家的罪人。今晚我见你，是想把我干净的身子献给我爱的人，你要了我吧。我不能把第一次给了那个丑陋的人。”

春树被这突然的好事吓住了，犹豫了一下，便激动地去解开三妹的衣扣。却又停住了手，抱紧了三妹，深深地亲吻她桃花一样美好的唇。然后说:“我去了解了你要嫁给的那个男人。他让鞭炮崩坏了一只眼，半个脸烧着不成样子了，看了吓人，你要有心里准备。最重要的是他爱喝酒，喝醉了打人骂人。我觉得为了你好，我不能要了你的第一次，他知道了会打你的，男人很看重这个。你这么美，他一定会喜欢你，我觉得他会对你好的。要是让他知道你不是处女了，就他那个脾气一定会常打你的。你心里够苦的了，再经受肉体的折磨，你的痛苦会增加十倍。”春树抱着三妹唠叨着，两人陷入了爱的痛苦里。

三妹说:“我的心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沉默……无尽的痛苦的沉默……

三

结婚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太阳不忍目睹这人世间的不幸，躲起来了。那个一只眼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来迎亲了。三妹坐在一辆带半圆篷子的马车里，前后各挂了一幅红布帘子遮挡着，出嫁了。没有锣鼓，只有两个吹鼓手“呜哩哇，呜哩哇……”像哭声一样吹了一阵子，马车便淹没在潮湿的雾气里。

三妹的哥哥同样骑了一辆自行车，胸前带了一朵大红花（他的拐腿勉强能骑自行车），同样用一辆有篷子的马车娶来了同三妹一样命运的新媳妇。两个男人看着很高兴，脸上挂着复杂的微笑；两个十八岁的女子都是哭着出嫁的。内心已燃尽成灰。

三妹的嫂子亦是她的小姑子虽不如她好看，但模样周正，亭亭玉立的。

婚礼就这么简简单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地把两个妙龄女子的爱情葬送了！把一生的幸福毁灭了！

四

洞房花烛夜本应当是甜蜜温馨幸福的，可是这两家的洞房花烛夜却溢出了低低的呜咽声，成了是人间地狱。当三妹看到她的男人的时候，吓得“哎呀”了一声，这不是个鬼吗？只见那男人一只眼只剩了白眼珠，像半块乒乓球，半个脸是一堆烂肉，人黑瘦黑瘦的像半截火燃后的死树桩子。三妹哭地很痛——是绝望，是死亡前的哭泣。她想在他碰到她身子之前死去，那样她的身子是干净的。干净地来，干净地去！也算对自己是最好的了。然而她要是死了，她哥哥的媳妇也就不会和哥哥在一起了，自己岂不是白死了。哎！我的命好苦呀！想死却不能死！由不得自己！

自己的哥哥虽然腿不好，但是白白净净看着还顺眼。

他过来要抱她，她一把把他推开了。他也不恼。看着这么漂亮的妻子喜欢的要命。他感到很是幸福了！他那里会想到他的幸福是建立在一个女子痛苦之上的。也许想到了，但是不得不这么做。有很多人是自私的，他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然世上就不存在偷窃强奸之人了。

第二天夜晚他也没有碰到她。

第三天晚上，他欲火难捱地告诉三妹:“你要是再不让我碰，明天我就让我妹妹回来！”

他几乎是强奸了三妹。然而肉体的伤痛远没有精神的伤痛让人难以承受。她看到他就恶心，像吃了一碗苍蝇。她都不能和他在一起吃饭。然而晚上还要让这个魔鬼折磨她。她闭着眼不敢看他一下。夜夜都是以泪洗面。

生活呀，怎么这么难熬啊？！每到晚上，她一听到他进到屋来，就心惊肉跳，打一阵冷颤。像毒蛇撕咬自己的灵魂！

一天一天这么艰难地捱着日子，像受酷刑。真的不如死去。

那个男人对三妹还是很好的。他知道她还是个处女。

一年后，三妹生了一个男孩。

三妹哥哥也有了一个男孩。

双方的父母都很高兴。男人也都高兴。

只有两个媳妇感到内心很痛苦，成了家庭的牺牲品。

三妹的哥哥脾气好，对媳妇更好，两人开始恩爱了。可是三妹看着这个恶心的老男人怎么也缓不过劲来。整日在苦海里挣扎着。

他很少喝酒了。然而偶尔喝酒了也会为一件小事打骂三妹一次。三妹就更恨他。他很爱三妹，然而喝了酒情绪激动又不能自抑。再则他感到有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三妹的哥哥，这种捆绑式的交易就仿佛一个绳子拴着四个蚂蚱，谁也跑不了。他便任性了些。这个更增加了三妹的痛苦。

五

春树没有考上大学。他娶了另一个叫芳的女同学。开始两人感情很好，一次在梦中春树喊三妹的名字，让芳听到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说你现在还忘不了三妹呀？芳知道春树原来喜欢三妹。从此两人不那么和谐了。为点小事便吵架。

春树一次偷偷找到三妹，向她诉说苦恼。春树亦知道三妹仍然爱着他。便说我们做情人吧？偷偷地好。三妹不答应。说:“那样我们成了什么人了？我会对不起芳的？让我那丑男人知道了又要打我了。让我们把对彼此的爱埋在心里吧。心里有个爱着和被爱着的人亦觉得幸福。我们都做光明磊落的人吧！生活可以辜负我，我不能辜负生活！”

三妹和春树见面的事还是让多事的人传到了丑男人耳朵里。他生气了就喝酒，然后把三妹狠狠打了一顿。三妹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了。此后便常常喝酒，常常打三妹。

六

三妹本来就想死的，因为顾及孩子小还没有死。丑男人的打骂加剧了三妹走向死亡的脚步。她觉得她不能远走高飞，那样她的嫂子会用跑回娘家逼她回来。而她死了会让乡亲们惋惜和同情，嫂子亦就不会跑回娘家了，因为同样不幸的命运会让嫂子更加同情她悲惨的结局；何况现在也有了孩子，多了一份牵挂；再说哥哥对嫂子亦很好，夫妻有了一定的感情。

三妹的孩子能喝奶粉了，她放心了。一天丑男人去了养鸡场，她让婆婆照看着孩子，说回娘家有点事，马上回来。婆婆觉得她不会不回来的。

三妹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她没有回娘家，她跳进了儿时曾给了她无数欢乐的河里。河水是干干净净的，三妹的心亦是干干净净的！从此家乡那清清的河水便日夜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