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心里颇是不能平静,拿起书来又放下,夜里睡着睡着便惊醒了。今天哥哥打电话说计亮叔快不行了,已经瘦的像一根柴火棍。老是向哥哥问我的情况,向堂弟(计亮叔的儿子)问我的情况。总之是不放心我,怕我生活的不好。因为我刚经历了一场生活的坎坷。因为不得已的缘故计亮叔的家人也没有我的电话。哥哥便把堂妹的手机号告诉了我,让我和临终的叔叔说几句话。我拨通了堂妹的手机,问了计亮叔的情况,看和叔叔说几句话方便吗?堂妹说方便,当时还清醒,便把手机给了计亮叔。
“叔叔,我是秋安。你现在能吃饭吗?”
“不能。”声音像细棉花绳无力。
“能喝奶粉吗?”
“不能。我快死了……”
我的心顿时疼痛起来,不觉泪如雨下。
忍着痛楚说:“不会的叔叔。输输液,过两天就好了。”
“我……不……放心你……”
“叔叔,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我在一个公司打工。还能过的去……”
此时我的脑海里现出一幅病榻上一位老人与病魔抗争的图像来。病人蜷缩成干虾一样,多么痛苦绝望与无奈,他们多想再活几年,几月,那怕几天;他们多么留恋亲人们,留恋阳光和土地上的庄稼。痛苦地煎熬着,苟延残喘几天,睁着眼睛咽了最后一口气,……我曾经历过父亲母亲临终时的大不幸。真的死不瞑目,都是我亲手把老人的眼睛关闭的。
他们是普通人,不可能像大智者,或者开悟的佛弟子视死如归,心里有一方西方乐土。
后来堂妹发信息给我说,通完电话,计亮叔哭了,然后让堂弟叫医生,要求给他打一针断气的针……
计亮叔是我三爷的大儿子。
关于我的三爷我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了。早早地故去了。留下我的三奶奶把我的姑姑和年幼的两个叔叔像放羊一样拉扯大。姑姑出嫁之后,因三奶奶是一个裹过脚的小脚老太太(也许并不老,然而在年幼的我眼里是很老了),不能下地劳动,只能干些针头线脑和锅头上的活。为了生活两个少年的叔叔不得不下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所以未曾读书认字。待到计亮叔年岁稍大便能参加生产队各项劳动了,因为从小吃惯了苦,什么样的苦活累活也能干,便成了一个好劳力。去田里挖沟,便第一个挖的深过了头顶;耕田,把牛马训的像羊一样温顺;扬场,用木锨把谷麦扬成一片云。
计亮叔到了结婚的年龄却说不上媳妇。家里只有公元一九六六年地震后分的两间排房,家底穷得叮当响盖不起配房,就算有人说媳妇亦没地方住呀。眼看着同龄人都娶了媳妇,三奶奶和叔叔只能干着急。
过了两年生产队换队长,因为计亮叔劳动积极,为人又正直,且敢说敢干,本来可以当正队长的,因没有文化,便当了副队长。当了队长便有人给说媳妇了。可是没有房子怎么办?叔叔便找大队的冯群海支书。冯支书亦是关心穷人的好支书,说,年龄大了,说上个媳妇不容易。便破例批了一块宅基地,是村边的一个大坑。农闲的时候便找人拉土垫高了起来,打泥墙弄了两间房子。院子是一块土台,四周接着天地无边的田野。屋里盘了一方土坯炕。连桌椅也没有,只有一条斜腿长凳子。一家人欢天喜地,用带棚的马车带着星星把新婶子娶了回来。婶子穿戴朴素然亭亭玉立,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漂亮。一年后便有了收获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三奶奶高兴的合不拢嘴。计亮叔自然心里亦高兴,逢人说话便很温和,洋溢着一脸幸福。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再后来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人丁兴旺。一日叔叔一个外村的朋友来家里,计亮叔不在,婶婶一个人在家。朋友问:“计亮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婶子只拿两个忽闪的眼睛看他,没言语。过了一会计亮叔回家来了。朋友说:“我和你家里的说话,她怎么不理我呀?”叔叔说:“我俩在一起过了好几年日子了,人家都不和我说一句话。又不认识你,还会理你吗?”
叔叔虽然大字不识,然而也记账的,找邻家学生代笔。记生产队哪块地需要买多少化肥,哪块地该浇水了,哪块地该打农药了,买多少农药等等,之后需要了仍找邻家学生给念念。
那时生产队里有正队长,副队长,会计,保管员,有一段时间还有妇女队长。虽然有分工,有了需要亦相互帮忙,亦相互监督。每天吃过早饭,街口铁锈的大钟铛铛铛一响,社员们到齐了,分了活,正队长带一班人去河东锄地,副队长带一班人去河西五节地打农药。有套了马车去拉粪的,亦有去清理仓库的,保管员看管着。
冬日的晚上,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晚了,便去光棍二行老人那里赊一只鸡,去六子家赊二斤馒头(赊的账年底用粮食还),打五毛钱一斤的高粱酒,趁热吃了,亦算特殊情况了。
一年的秋天,我父亲给队里看场,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人,队长信任,才让去看场的。新打的一堆高粱山一样在场上堆着。半夜时分,保管一个人拿了一条布袋,在高粱堆旁开始装,他明知道父亲就在旁边睡着,却也不吱一声。装了满满一布袋高粱扛起来便走了。像弄自家的东西。
那个年月,家家户户都不够吃的。父亲虽然看场,家里没吃的了,皆是空闲时去地里拾高粱。那时秋季地里种的皆是杂交高粱,因为产量高,且不怕水淹。种玉米谷子产量太低,且雨水大了便淹死了。那年月夏季雨水大,三年两头淹。
计亮叔虽然是副队长,从不曾多拿过队里一粒粮食。
因为责任所在,父亲便把保管私自弄高粱的事告诉了正队长。正队长和计亮叔商量,要求上告大队,严肃处理保管。在哪个年代如若以偷盗罪论处就严重了。计亮叔说,让他把粮食扛回来,做个检讨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日子确实也不好过。
保管便很感激计亮叔叔。
我母亲很埋怨父亲不该去告诉队长,怕得罪了保管,母亲还给保管赔了不是。
母亲说,多亏计亮这样处理,不然闹到上面把事情搞大了就结死仇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公社来了一个高书记。号召全公社移栽小麦。因为那年月没有化肥农药机井(用机器打的深水井,那时皆是人工挖井,不够用。)小麦亩产一二百斤。农民每年辛辛苦苦收了小麦,上交了公粮,自己便吃不到白面了。锅上锅下,一天三顿便都是高粱面了。虽然计亮叔是队长,我三奶奶冬天还要去地里挖白菜疙瘩(白菜根)吃,春天挖野菜,捋榆钱及榆树叶子吃勉强度日。
移栽小麦,就是提前把一块田密密地播种上小麦,长起来二三寸高,挖出来,用小铲子一株株一行行栽种到另一块空地里去。
那个劳动场面是空前的宏大。人们激情高涨。地里有公社指挥部,放着国歌的高音喇叭,听得人心慌。路边到处插着五星红旗。全村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学生停课,皆投入到光荣的移栽小麦劳动中去。队长们双手叉腰,个个厉害的像警察,喊着骂着,谁消极怠工就捆起来打。我的计亮叔叔并不显那么威风,只是比原来催的急了,但是从不打人骂人。第二年小麦亩产果然大大提高。不知是移栽小麦的缘故还是风调雨顺的缘故。还全县推广了一年。现在实现了农业机械化,没有人再做这原始退化劳民伤财的劳动了。计亮叔后来每每回忆这个场景,感叹不已。
后来土地皆分到各家各户。生产队的事情少了,队里便剩下计亮叔一个队长,大事小情都得他管。农家人亦吃上白面馍馍了。
何老二和王老大是地邻,由于对土地的热爱,故而看土地异常亲近认真,是自己的不能少要一厘,不是自己的亦不多占一厘。一日,何老二闲来无事,便找了个尺子量了自家的地,结果发现少了一尺宽,便把地边向西邻王老大那边移了一尺宽。因为东邻便是计亮叔的地。
结果第二天让王老大发现了,便找何老二说理。何老二说,我的地少了一尺宽。不是你多占了还能有谁?计亮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他不会多占的。王老大说,我也用尺子量了,你把地边挪过来,我这里就少了。两个人又共同量了一遍便去找计亮叔。计亮叔让他两个帮忙把整块地通通量了一遍。结果发现距离他们地很远的一个老光棍多了一尺宽的地。因为一个人只能分一尺宽的地,没法种,正队长照顾他,便给他多分了一尺宽。
计亮叔弄明白情况后,说,你们别挣了,我给何老二一尺宽的地算了,我人多地多不在乎这一点。
两个人都满意了。
孩子多,单靠田里只能满足吃的,日子过得依然紧吧。那时计亮叔家里为了种地方便,养了一头驴,瘦且小,像一只大山羊。然而无论谁家用着了,计亮叔便爽快地说,牵走使吧。我那时因为做生意,顾不得田里活,我天生亦不是种田的料,田里草比苗长的要好。人们都说,要割草去秋安的地里。计亮叔便常帮我打理田里的活,播种,收割,小驴子当然任我驱使。
我有时想,叔叔那瘦弱身躯多像他养的那头毛驴,任劳任怨。
后来计亮叔弄了一个建筑队,给户里盖房子。跟他干活的人很多,因为他为人好,宁可自己吃亏亦不会欠工人工资的。
到的一家,开口便喊,嫂子,给兄弟们预备点茶水,一会干活的人都就来了。保证给你把房子盖的好好的。让你儿子明年娶媳妇,后年生孙子。
他喊的嫂子于是烧开一大锅水,放入一大把茉莉花茶,煮一开,用一个大盆子盛了端出来,备上十几个大碗。天热,干活的离不开水。
房主的工钱常常要年底才能给清,遇到困难户,新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还欠着。你去要钱,房主说,娶媳妇,生孩子哪不花钱,再等等吧。可是工人的工资到年底拖欠不得。计亮叔便借钱给了。干了几年结果自己挣不到钱,便不干了。
好不容易把孩子都拉扯大了,盖了六间新房,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女儿嫁了,自己也老了。
记得大儿子结婚时,叔叔把一切事交代给总理,也就是管事的。主要是管钱安排人事,安排车辆,买婚事用品。在我们乡下,谁家有了红白喜丧事,便会有附近德高望重的人来义务给你料理一切事宜。主家不会管,即或会管,遇到自家的事不方便管便请总理来管了。来帮忙的人真不少,有事自然要问叔叔。有人问,买多少肉?叔叔说,找总理;有人问借多少张桌子?叔叔说,找总理。后来索性找个地方睡大觉去了。等到媳妇娶到家,下午邻居朋友把借的桌子凳子,碗筷送了,计亮叔也出来了,千恩万谢!其实叔叔去睡觉的原因是罗锅腰子上山——钱紧。
现在叔叔的两个儿子做收储玉米的生意,日子富裕了起来,叔叔也不种地了,自自在在享受了几年福。
因为我做生意赔了个干干净净,叔叔常惦记着我了。因为我和叔叔感情最深厚
。
临终却还想着我。在我和叔叔通完话的第三天,叔叔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愿叔叔在另一个世界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