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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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年春节，妻子在外面出差。除夕夜，妻子在宾馆打开了电脑，老公，想我了吗？吃的什么饭？包饺子了没有？老公说，包了，没有你，吃什么也不香。五岁的女儿在旁边说，妈妈，我也想你。爸爸包的饺子好吃是好吃，就是一个个东倒西歪，像小猪佩奇，像小贝壳，像积木人。女儿说，妈妈我好想你，我要你现在回来，晚上我要和你睡。说着女儿哭了，妻子也哭了。
妻子很漂亮，也很温柔。
妻子一个人在宾馆也很寂寞。把自己脱得像一条白鲢鱼，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了一觉又睡不着了。看看手机，是凌晨两点。打开电脑看看老公还在不在线，聊天软件显示在线。好小子，这么晚了还不睡，和哪个美女聊天啊？我作弄作弄你。于是注册了一个新号，选了个美女的头像，发出了好友请求。好小子居然通过了。妻子开始和老公打招呼。帅哥，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还在网上溜达呀？老公说，我妻子在外面出差，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啊，睡不着。妻子说，你妻子不在，你正好可以找个情人呀，或者网上情人，聊聊天以解寂寞。等了好久老公不说话。妻子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啊？又等了一会，老公说，如果你要找情人，请你找别人吧，我不是你的菜，我也没这个心情。再见。妻子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别走啊。看来你还是很爱你的妻子，是吗？老公说，对，我很爱她。她一个人在外出差，一定很孤单，我很想她，所以睡不着。你这么晚了怎么也不睡。妻子说，我一个人在外打工，过年回不了家，很想念父母，睡不着，上网闲逛。老公说，这大过年的，回不了家，一个人在外，肯定会想父母。妻子说，你除了想你妻子，也想你的父母吧？老公说，我何止是想呀？你想念父母，方便了可以去看看，或者流两眼泪。而我想念父母，我却不能随便去看，我的心好疼好疼，时时在滴血啊！妻子惊讶地说，啊？这是怎么回事？你我反正互不相识，不妨说来听听。憋在心里会难受的，甚至会得病。就当给我讲个故事吧。
二
老公说，好吧，我讲给你听听——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里。父母都是老实巴交，本本分分的农民。像一块石头一棵草一样普通。山里落后，日子都不好过，只能勉强度日。我小时候每天小尾巴似的跟在父母身后。他们在地里锄草，我在山坡的草丛里摘野花捉蝴蝶。或者光着小脚丫在土里跑，无忧无虑的，还不能体会父母的艰辛。那时我唯一能吃到的果实，就是父亲种在小屋前的枣树到秋天结的大红枣，那个甜酥脆的感觉至今难以忘记。我最常玩的地方，就是在那棵枣树下，和邻家的小妹妹捉蚂蚁。把它放在树干上，让它向上爬，爬一段，我们用一片枣树叶子挡住它的去路，它没有法，掉头向下爬。逼着它只能重新回到地上去。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蚂蚁。
枣树年年开着朴素不起眼的花，却能引来无数蜜蜂，酿出最好的蜂蜜。秋后枣熟了，父亲用一根竹竿打下来，砰砰啪啪落一地，我和母亲㧟着篮子在树下拾。我那时觉得很快乐幸福。
可是在我八岁刚上学那年，一天夜里，家里着了火，房顶塌了，父亲为了保护母亲和我，让檩条砸断了腿。我也让烟火熏得看不见东西了。乡亲们把我们送到医院，因为山路崎岖，又远，大夫说，父亲的一条腿是粉碎性骨折，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保不住了。我的双眼因为高温熏伤，眼角膜受损，得在四十八小时内做眼角膜移植手术，成功率比较大。当然了，得需要一个健康的眼角膜材料，否则就失明。母亲当场给大夫跪下了，哀求着说，救救我的孩子吧。他还小，不能成了瞎子呀。大夫说。我们尽快找到眼角膜就可以了，你准备两万块钱吧。两万块钱！在那个年代，那可是天文数字啊。母亲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傻了。村长忙和大夫说，钱我们凑，保证一分也不少。先救人，先救人。母亲便拜托自己的哥哥去向自己的亲人们借钱，她在医院守护着父亲和我。她和人说话都是带着哀求的哭声。在心急如焚地等待了一天后。大夫说，对不起，医院找不到眼角膜。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啊，这么说，我的儿子就要变成瞎子了吗？他才八岁呀。大夫，用我的眼角膜行吗？我只想救我的儿子。大夫说，用了你的你就会成为瞎子，不行不行。母亲又给大夫跪下说，我成了瞎子也没事，不能让我儿子成为瞎子呀。他还没成人呢。
大夫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终于答应了。舅舅跑遍了亲戚朋友才凑够了钱。
手术很成功，一个月后父亲母亲和我都出院了。母亲选择了黑暗，把光明给了我。那时我还小，母亲告诉我，她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好。母亲曾经喜欢看的彩虹，喇叭花也看不见了。世界成了一个颜色——黑。
出院后，父亲成了残疾人，母亲成了瞎子，就我是健全人，却为家里什么也干不了，上学还要花钱。好在政府知道了我们的家庭情况，免了我的学费。父母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慢慢还债。春种秋收时节，亲戚邻居也会来帮忙。我学习很努力，我要成为有能力的人，报答我的父母，和社会。别人蹦绳，玩三角，捉迷藏的时候，我却在煤油灯下的大石块上学习。
十年寒窗，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挂号信，我打开一看是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高兴的蹦了起来。我的成绩是全县第一名。我的父亲母亲都激动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有的送来了鸡蛋，有的送来了一只大公鸡。村长让我去他家吃了顿饺子。这的确让我的父母风光了一阵子。可是父亲母亲又为我的学费犯愁了。父亲说，把老屋卖了吧，我们去山沟里弄间小屋住就行。我说，这怎么行，不能卖住的地方呀！父亲说，我们供养你，就是让你出息了，过上好日子，我和你妈受点苦也高兴。现在你终于考上大学了，就是卖血也要供呀。
母亲为了我上大学时能买套像样的衣服，每天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探路，去给人家剥玉米挣钱，一天下来手都流血了，母亲用布包住手指继续干。我说。娘，你别去了，我不穿新衣服也能上学呀。你这是何必呢。母亲不听我的劝，每天继续去剥玉米。
我穿着父母用血汗钱给我买的新衣服，去车站的时候，父亲去送我。我上车的时候，父亲说，好好学习，争口气！车开了，我喊着，爹，回去吧。照顾好自己和我娘。我看到父亲拄着拐杖艰难地行走在凸凹的石头路上的样子，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我在大学里更加认真学习。一天下午放学后，一个同学喊我，老同学，别那么用功了，一起去歌厅唱歌吧？放松放松。我说，不去，你们去吧。我就跑进了食堂干零活了——择菜、洗菜、刷碗，挣生活费。由于我的成绩突出，我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减轻了家里的负担。大学毕业后我考上了研究生，但是我没上，我只是证明自己，我可以的！我要早点参加工作，早点让父母从苦海里解脱出来。
一家大型电子公司聘用了我，工资自然可以。我先在城里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想先把父母接过来住。过个三年五年我再买个三室的房子。
我回家接父母的时候，母亲说，我和你爹在家里住惯了，不去城里。我们还能干地里的活，养活自己。有邻居，亲戚朋友给帮忙，也能在一起说说话，多热闹啊。在城里就只能呆在楼里，和住监狱一样，不去。你在城里好好干。将来有了媳妇，也不要带回来，你就说你是孤儿。我说，娘，你说得这是啥话呀，怎么我在城里工作了就不能认爹和娘了呀？我得让您们去城里和我享享福。父亲说，听你娘的没错，你要是把媳妇带回来，准黄了。我说，媳妇嫁的是我，又不是你们，不会的。
半年后，我结识了一个在工商银行上班的女孩。因为公司的业务关系，我们常接触，她工作上待人热情，很会办事，觉得女孩不错，也漂亮。尤其每次见到我，她的脸，像清晨初绽的玫瑰花一样鲜艳。我便追她，她很高兴。谈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脾气相投，她很温柔善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经常的事。她先带我见了他的父母，两位老人对我很满意。我只是告诉她我家在山沟里，很穷。她说，不怕，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就能改变。觉得时机成熟了。我便开车带她去了老家。来到昏暗的石头屋里，我让她坐在一个木头凳子上，她看了看，说，不坐，站着吧。我的父亲母亲激动而惶恐地忙碌着准备饭菜。可是只见她平时春波荡漾的脸，一下子结了冰。她冷冷地说，我要回家，不在这里吃饭了。我送出门来。她说，你骗了我，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这样的老人，我一天也不能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个瘫子，一个瞎子，就这样的基因，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不拐就瞎……我没等她说完，就气愤地说，你滚！你滚！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回到家里，母亲伤心地哭着说，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啊！我和你爹这个样子，哪个女孩会愿意嫁给你呀？我们不能拖累你，为了我家不断香火，我和你爹要和你断绝关系。你走吧，永远不要回来，我们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孩子。你走！
我哭着跪在地上说，娘，别这样。会有好女孩嫁给我的。我不走。母亲生气地开始用巴掌打我。说，他爹，这样不孝顺的孩子还能要吗？你给我把他打走。父亲举起了拐杖，却没有落下来。父亲说，听你娘的话，走吧孩子。你就说你爹娘都死了。我说，爹，你们养我这么大容易吗？我怎么能不回家呢。这时父亲拿来了一瓶农药。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把它喝了。说着父亲打开了农药的瓶盖。我不能把父亲逼死呀。我含着泪说，我走，我走，爹，你千万别喝。
我走了，我的心开始滴血。平时看着那么温柔懂事的女孩，怎么一见到我的父母就变了一个人呀？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了呀？我百思不得其解。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不管我的父母呀。健康的老人尚且需要照顾，何况我父亲少了一条腿，母亲为了我才成了瞎子的呀！他们更需要照顾。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能接受我父母的女孩。
可是我后来又先后谈了两个女朋友，等到相互了解之后。告诉了她们我父母的情况。她们都以各种理由和我分了手。我开始怀疑这个美好的世界。过了半年，我又认识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也就是现在的妻子。她比第一个女孩更优秀。她的父亲是副市长，母亲是大学教授，她唯一的哥哥也是科级干部了。她的亲戚朋友都是有地位的人。我们相处的很好。我们热恋了，一有时间，我们牵着手，花前月下，商场影院去玩，亲亲我我。她带我去了她家里，得到了她家人的热情款待。她母亲满脸笑意亲切地说，真是一个英俊潇洒文质彬彬的帅小伙，好好，我喜欢，我喜欢。她父亲微笑而不失庄重地说，小伙子，年轻有为啊。好好干，把女儿交给你我才放心。我说，叔叔，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更会待淑静（我妻子的名字）好的。您老放心。她母亲问，你父母身体可好吗？他们做什么工作？我女朋友赶忙过来说，他父母都在国外，不过都不在了。
这是之前我向女孩撒的谎。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撒谎。也许我太爱这个女孩了，也许我听了父母的话，相信了父母的话，不能再让父母担心了。也许……
我撒谎的时候，我的脸变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我的心里更不是滋味，苦的辣的咸的酸的，又像一锅烧开的水。
女孩问我的家庭情况时，她依偎在我怀里说，叔叔阿姨都好吗？你家里都有谁？我抱着她，好在她没有看我的脸，不然我会语无伦次的。
我没有撒过谎，现实逼得我不得不撒谎。我说，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沟里，我一岁的时候，父亲出车祸死了。母亲带着去南方打工，后来嫁给了一个在加拿大工作的中国人，他常来国内开展业务，就认识了。他们一起去国外的时候，我不愿意去。我就一直在国内上学。我假期的时候去过加拿大一次。后来母亲和继父飞机失事死了。这世上，我没有一个亲人了。我说着流了两眼泪。其实我是想念我的父亲母亲啊！女孩一边哭一边给我用湿巾擦我脸上的泪水。她说，今后有我了，你就有亲人了，我父母也是你的父母。我们再生两个可爱的孩子，你不就有骨肉亲人了吗？说着我们拥吻在一起。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妻子心里难受地说，你没有去看过你的父母吗？
老公说，去过，都是出差或外出学习时偷偷去的。匆匆忙忙，看一眼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别提心里多痛苦了。母亲含着泪就让我赶快走。
妻子说，也许你妻子能接受这样的父母呢？
老公说，我不敢说实话呀！我太爱她了，怕失去了她。就算她能接受。她父母也未必能接受。
老公说，我给你讲了我的故事，我的心里舒服了一些。
三
过了几天，天气预报说，他那个小山村所在地区有特大暴雨，很可能有山洪暴发，发生泥石流。
他不顾一切地开车往回赶，要去接走父母，哪怕不进家，住旅馆也安全呀。他来到村口的时候，父母住的小屋和父亲一起吞进了山洪的肚子里。乡亲们只救出了母亲。父亲为了我上学卖了高处的老屋，住进低洼的小山沟才被泥石流冲走的。他把母亲抱进怀里，哭着说，娘，我来晚了，跟我回家。这时在外出差的妻子也赶了过来。也喊着，娘，我来了。我是你的儿媳妇。母亲听到女人的声音说，你别听他瞎说，我不是他娘，他也不是我的儿子。你们走吧。妻子说，娘，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们回家，我不会嫌弃你的。你是天下最好的娘了。母亲说，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我就放心了。你们要好好过。
母亲说完就停止了呼吸。
妻子用手拍打着老公的后背哭着说，你怎么不早说啊！
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故乡了，携着我妻子女儿。可是却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母亲了。只有小屋前的那棵老枣树年年等着我去看它。
看着那棵枣树，妻子说，其实我们同病相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