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老家，每个人都应该有老家，它承载着人们对故土的情感记忆。我也应该有老家，我出生于江西省萍乡市上埠镇，听父母说，我三岁就随他们离开了江西，而他们土生土长于上埠，是地地道道的萍乡人。子随父籍，我开始填写履历表起就将籍贯确定为江西萍乡，也自自然然将上埠当作老家。说是老家，萍乡上埠在我心中却生不出多少故土的情感。我曾两次随父母回老家探亲，一次是刚上小学时，那次，我有幸见到了祖辈中唯一还健在的姥姥，可我现在只能记起照片上的姥姥，心中总有些愧疚。另一次是刚从军校毕业，再度回老家，我却只能见到父辈的亲戚了，不过那时见面的情景，至今仍很清新。之后我再也没回过老家，久而久之，萍乡、上埠渐渐淡化为与籍贯、老家相对的地名，那么明确，又那么疏远。

老家对我究竟意谓着什么，每当独自静思时，我总有一些迷茫。扪心自问，我有过回萍乡上埠寻根的情怀吗？没有，我甚至连再回去看看的冲动都没有过！父亲告诉我，老家祖坟上刻有我的名字，修家谱时也编录了我的情况，但这些对我并没有多少触动。我对老家太缺少情感记忆，更多的是亲情责任，责任激不起心灵的涟漪。

我的情感记忆开始于湖北省宜昌市一个叫新坪的小山沟，我父母所在“三线”军工单位的备战地。我在那里成长、在那里上学，从那里考进宜昌县高级中学、再跨入河南信阳陆军学院的大门；幼时的游戏，少时的调皮，上学的烦恼，青春的骚动，一连串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新坪的山、山边的家，新坪的小河、河上的大桥和小桥，子弟学校的每一栋楼，县高的每一片校区，一直是那么清晰亲切。在情感上，我能否说，宜昌新坪是我的老家吗？

我上军校的那一年，我父母随单位搬迁到浙江富阳，我也先后在河南信阳、山东即墨、浙江富阳学习工作，二十多年，我没有机会再回宜昌和新坪。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想回宜昌、回新坪看看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终于约了几个一起长大的同学回了趟宜昌。我毕业的县高还在，也似乎还在老地方，但已经更名了，且校区大了、变了，周边的环境也大不一样了。我们勉强还能认出一、两栋老楼，抒发出一点老的记忆。我心中不免有一丝丝失落。我们专程开车回新坪，路建得太好，从县高到新坪原来需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只用了二十多分钟，我还没有找到多少感觉就进山沟了。山沟好像已不是原来的山沟，沟中的小河已不再丰腴清澈，唯有干涸的河床还留着小河的身影，据说是上游截水拦坝所致。龙王洞瀑布的水帘只是依稀可见，已不见了那时的气势，旁边有了几幢人造的建筑，听说龙王洞已被圈成了景点。子弟学校久无人用，已破败不堪，没有了一点生机。我家老屋所在的那几栋职工宿舍楼还在，楼的破旧并没有让我惊诧，反而是楼前的场地似乎变得非常狭小，让我突觉它不再能装下我孩时的嬉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惆怅。上下学必经的大桥小桥还在，小桥已不能通车，大桥尚能通车，只是桥面太窄太小，真不能称它为大桥了。我站在大桥上，在“大”还是“小”上纠结的心，随着干涸的小河寻找记忆，突然我眼前一亮，远处如两扇巨门关住小山沟的高山，仍笔直陡峭地矗立在那里。那不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新坪山吗？我心中略有了些回归故里的激动。出山沟时，我默默无言。

那一次回宜昌，勾起了我回大学母校的经历，老同学重聚的欢乐抹不去我找不到当年生龙活虎感觉的忧郁。两次回去，两度伤感。之后，我再不敢提回去，也不愿参加各种同学会、老乡会。

转业到富阳工作生活也已二十多年，我早已自视为富阳人了，在富阳撤市成为杭州市的区后，我本可称自己为杭州人，但每次去市政府开会，我总会不自觉地说去杭州开会。二十多年的生活工作经历，已烙下了情感记忆，不论是富阳市还是富阳区，都不会有多少改变。然而一句广告“心灵故乡，老家河南”，一次次提醒我，我只是个外来的富阳人。我心灵的故乡在哪？是出生地萍乡？还是成长地宜昌？萍乡是我生命的起点，但没有我多少记忆；宜昌是我记忆的起点，但那里已找不到多少过去的感觉。我人生还有许多起点，河南信阳是我成人独立生活的起点，山东即墨是我步入社会的起点，浙江富阳是我建立家庭的起点……我还会有新的起点。起点是根吗？我即将退休，也将逐渐老去，落叶归根，我的根在哪里？我需要落叶归根吗？二千多年前，希腊人柏拉图就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也禁不住问自己，我心灵的老家在哪里？我的心灵要到哪里去？我最终能认识自己吗？

老家，籍贯，出生地，成长地，这些标记着我，又标明不了我什么。萍乡，宜昌，信阳，即墨，富阳，这些记忆着我，又记录不了我什么。人要老家，心要故乡，然而寻根所向往往又模糊不清，遥不可及。好在，困惑中常有一个声音会提醒我，我是中国人，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也许在中华文化里，我能找到心灵的老家。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青山仍旧在，几度夕阳红。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未知生，焉知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