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批量生活

单位里一年一度的外出疗休养，在几经推迟变更后终于定了，可巧不巧，日期和目的地都被新生成的台风“杜苏芮”选中，凡人不与神争，我们的启程日期又不得不推迟两天。我真担心还会有变故，因为再推迟几天就与家中老人预定住院做手术的时间相冲突了，如果那样，我又不能争，只能让步放弃这次外出疗休养的机会。好在没有冒出什么再与我相争，我终能为自己程式化的生活染入一滴不同的颜色，不过往年的经验告诉我，那滴颜色其实也并非有多少异样，它只能给枯板的生活带来转瞬即失的、似有似无的色变。

工业化现代化为人们提供了批量的福利，但也批量了人们的生活。单位组织的一年一度的疗休养，当然也没逃脱了被批量化，但毕竟是在一个大的批量生活里跳脱出来的“小批量”，换了地点，换了样式，多少有了些变化，也许能换换心情。于是，我对它还是期待的、珍惜的。唉，聊胜于无呀！

果然，还没出发就是一波不爽袭来，为凑出一个人数足够多的旅行团，我们与另两个单位的人合并组成一个团，集合出发的地点几经协商，变更了三次才确定下来，最终确定的集合点大概于多数人有利，但于我却有些不便。集合的时间也为满足旅行社方面确保万无一失的标准，被一再提前，以致我不得不几近“半夜三更”就起床了。

带着睡意纠缠的暗影，在大巴车上，伴着导游的旅程介绍，我们各自去完成了应该有的早餐，随后如小溪汇入深潭般，我们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人山人海中浸泡了近两个小时。进站上车时，刷脸检票，一路大荧屏、显标志的指示，让我们尽享现代科技的便倢。我们乘坐的是动车，车上虽满员无空座，但人各安其位，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拥挤嘈杂感，使我不禁感叹与二、三十年前绿皮火车的天壤之别。不过旅行的本质仍一样，都是一车人用抽去行动自由的时间，换来空间的大跨迁。环境的舒适没有改变心里的局促，除被迫增加的聊天兴致，只能用刷手机来抵御乏味时间的压迫。邻座的两家三个小孩，用他们的天真浪漫仍将狭小的空间嬉戏出快乐无边的童心世界，着实令我们这些成年人羡慕不已。

受台风捣乱的影响，我们原只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一下子拖延了二个多小时，原就枯乏的心情又增添出不少怨恼。第一站计划去的景点因台风善后工作还在做，未开放，我们只在那吃了晚饭，就直奔第二站入住酒店，待一切收拾停当可以休息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难怪团里有人牢骚说，我们披星戴月，千里奔波，只为晚餐一顿。实在是无奈了！

第二天，吃早餐、退房，半天的车程，奔赴我们的第一个旅游景点“云水谣土楼”。一样的宽阔平整的高速公路，一样的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区擦肩而过，好在我邻座是一位喜爱自驾游的大姐，一路给我详尽地介绍了她加入的自驾游全国性自助组织——趣相投全球游，一个自驾游爱好者借助网络科技联合起来的群众组织，会员们坚持自愿平等、自助互助原则，结伴自驾游，经费共担、快乐共享、经验共用。我听得有趣，一时忘记了身处团队游的被动、机械。

来到土楼景区，我很想顺着导游的介绍，构想出一幅土楼独特的乡土风情图，但被身边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的游客不断地拉回现实，一股懊丧使旅行的疲劳又增加了几层。站在六百多岁的夫妻榕树下，仰望他们并肩携手构成的巨大穹庐，我想像着阿凡达们在巨大树枝上奔跑跳越的梦幻美景，似乎走进了《云水谣》导演尹力沉浸在古村古树槐丽风情的心里。但美妙的感觉只停留了一小会，我就被导游的呼引声、游客的川流力强行拽出了梦境。好是懊恼，我不知榕树夫妻看着蚂蚁奔波式的游客群，会有何感想。

规模化是现代社会的成功秘籍，源源不断的游客给古朴的山村带来了批量的商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村民都享受着这批量的福利，然而是在静谧纯朴的️古山村，还是在繁忙喧闹的热景区，村民们的灵魂活得更滋润？我不得而知。

接下来的游程仍就是：吃早餐，坐大吧，挤景区，聚晚宴。只要注意团队微信群里的信息，留心导游的招呼，就可不设脑地拥抱名胜佳景。无脑亦无心，到过即游过，游过便享有，这大概就是团队游的便利和悲哀吧。“上车睡觉，下车撒尿。景点拍照，回家忘掉。”一路上，我不只一次听到团友如此自嘲。我时常想工业现代化的大规模标准化产品，在慷慨给予人类的同时，是不是也在️无情地剥夺人类？我们越来越不愿独立思考，越来越丧失个性，是不是拜工业现代化所赐？赶时髦，随大流，捧明星，追网红，灌“鸡汤”，不正是大规模标准化生产对人类心灵渗透侵蚀的恶果吗？

我们依靠科技进步一根根解除身上的束缚，却又放任科技进步一锉锉磨平我们个性的棱角。上帝给了每个人独一的灵魂，而我们却贪图科技进步带来的便捷福利，心甘情愿地将独立个性交由现代科技打磨规整，规模化我们的生活，标准化我们的灵魂，以便我们的批量人生能被压缩进更狭小的时间和空间里。

明天就将返程，结束这次批量化疗休养。这两天在景区，在饭店遇到了好几个与我们同样性质的旅游团队，彼此互道平安时，心中少不了“撞衫”的尴尬。理智地思考，在有限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里，要装下巨量的旅游愿望，不同质化，似乎无路可走。

去年同样的疗休养旅游我参加了，明年如果有，我想我还会参加。批量化生活是我们现代人的宿命，我虽无力也不必改变外在生活的批量化，但我可以竭力守卫内在生活的个性化，在夫妻榕树巨大恒久的荫蔽里，翱翔心灵，《阿凡达》、《云水谣》的奇光异彩在我身上闪现，也未尝不可期。

2023年8月1日星期二于旅游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