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行者应无疆

拜读完余秋雨的《千年一叹》，再面对它的续篇《行者无疆》，我既渴望又有些忐忑，渴望续篇能同样给我文化盛宴的震憾力，忐忑我会出现审美疲劳。“行者无疆”，一个文化行者，一个行走在文化世界上的游人，他的视野应是无疆的，他的思想也应是无疆的，他的情感更应是无疆的。我带着“无疆”的向往，翻开了《千年一叹》的姊妹篇《行者无疆》。

《行者无疆》仍是余秋雨对中华文化的思索，他要再找一个参照物，来反思中华文化。这次，他找的对比坐标是欧洲文化。于是，一位中国文人，在欧洲大地上，考察了九十六座城市，用文人视角，挖掘异域文化现象，用诗化笔触，描绘别样诗情画意，从淡淡的惊讶中，舒展开一幅幅历史悠久、情愫绵长，精致而慵懒、深厚而恬淡，宏大不失低调、高雅不失幽默、古朴不违现代的人文画卷。

余秋雨在《行者无疆》的最后一章“总结在寒夜”中写到：“欧洲图像太多，话题分散，很难简明地归纳出与中华文明的逻辑对比。我只能放弃概括，保留感性，回想一路上哪一些图像具有对比价值。从行李里抽出两张纸来，写了三十多个，觉得太多，删来删去，删成了七个对比性图像，那就是：一行字母；一片墓地；一份图表；一座城堡；一群闲人；一块巨石；一面蓝旗。”进一步用欧洲文明来对比中华文明，是余秋雨欧洲考察之旅的主旨所在，这一总结将我已漫散的目光拢聚了，将我已四泻的思绪凝集了。然而，我并不想敛足著作的主旨，我更倾心漫游在作者“无疆”的行程中。

余秋雨在“前序”中写到：“《行者无疆》第一版的正版，已经销售了一百多万册。曾经有人告诉我，很多到欧洲旅行的中国人，身边都会带这一本书。有一次在欧洲的一辆载满各地中国人的大型游览车上，一位导游说，没有带《行者无疆》的请举手，结果举手的只有两位。这件事让我产生了亦喜亦忧的责任。”余秋雨喜的是，一本思考文明对比的严肃著作，意外地成了一册介绍旅途风光的愉快指南；余秋雨忧的是，读者将目光停留在各国风土人情的表面描述上，而忽视了现象背后所蕴藏的深厚深刻的文化内含。

然而，正如余秋雨自己所说：“欧洲果然太厉害了，每次踏入都会让人迷醉。”既然作者已迷醉了，读者又为何不迷醉呢？《行者无疆》确实给读者展示出了欧洲绚丽多彩、璀璨绮丽的文化画卷。

画卷上的城市：庞贝古城，一座葬身火山灰下的都市，近二千年来，众多“人形模壳”*坚守着自己的家乡，无言地诉说着古城的昔日繁华和灭顶之灾；伟大的罗马城，用假日倾城出游、万人空巷来诠释现代罗马人的昭著生活情趣；水城威尼斯，浸泡在平和、厚重、恬淡的生活中，传承着古雅的自尊；以“流浪者大街”著名的巴塞罗那，将“干净、文雅、礼貌、美观，不涉恶浊，不重招徕”，奉献给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也成就了世界上最大的流浪者——哥伦布；慕尼黑用啤酒灌醉整个城市，“让这种偶尔失态变成了群体公约”，从生活奔驰的车轮下，暂时将自己救赎出来；浪漫之都巴黎，在沙龙中聚合人才、聚合建筑、聚合财富、聚合文化、聚合审美气氛；杂乱的马赛城，昏睡在“第一美食”普罗旺斯鱼汤中，不知道美食世界有多么广袤；城市国家卢森堡，为客户着想、为弱势群体着想的“都市逻辑”，使其屹立为世界金融大国；雷克雅未克，冰岛的首都，世界上最谦虚的首都，谦虚到总理府仅是街角一幢没有围墙和警卫的二层小楼，谦虚到一幢不大的街面房就是国家监狱，谦虚到绕几圈就能熟悉整个城市。

城市与文化名人：当年，佛罗伦萨将深爱它的诗人但丁驱逐了，又两次缺席判处但丁死刑，致使但丁客死他乡，但当佛罗伦萨最终不能迎回游子的坟茔时，它在但丁墓前设置了一盏由佛罗伦萨提供灯油的长明灯，“执意把这一粒光亮、一丝温暖，永久地供奉在受委屈的游子身旁”。“塞维利亚，因奇异的历史，因多民族的组合，因理性的薄弱和感官的丰裕，因一个个艺术灵魂的居住和流浪”，吸引了众多世界文学大师，将他们特别喜欢的自己作品中的主角，安排在塞维利亚出场活动。奥地利萨尔茨堡，由于出现了违反教规的大主教和调皮捣蛋的大主教，以及用胳肢造奇痒、笑死七个妻子的石匠，而成为一座调皮笑闹的城市，却因莫扎特的出生和离去而陡然增添了许多深沉。布拉格不仅拥有“以认真的变形来感受荒谬”的卡夫卡和“以佯傻的幽默来搞乱荒谬”的哈谢克两位文学大师，还拥有一位总统作家哈维尔。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在市中心为塞万提斯及他的作品人物唐·吉诃德和桑丘树立雕像，纪念这位饱受苦难的文学巨人，并以西班牙广场来命名塞万提斯纪念广场，希冀能稍稍抚慰巨人伤痛的心。爱尔兰和都柏林不喜欢乔伊斯，乔伊斯也不喜欢爱尔兰；乔伊斯离开都柏林以后很少回来，但所有的作品都以爱尔兰为题材，作家孤独的灵魂与家乡土地的关系竟是那样缠绵。阿姆斯特丹因一幅画《夜巡》，耻笑过它的画家儿子伦勃朗，讥讽其为“黑暗王子”，画家因此贫困潦倒终身，一百多年后，伦勃朗的作品《夜巡》成为人类艺术史上的无价珍品，画家也成为阿姆斯特丹向世界炫耀的瑰宝，这多少有些讽刺意味。

文化和大人物：古本江，一个天才的石油外交家，拥有奥斯曼帝国境内所有石油收入的百分之五，人称“百分之五先生”，晚年在葡萄牙里斯本创立了世界级文化基金会——古本江基金会，使里斯本一举成为国际文化资助的重心。摩纳哥阿尔贝一世，这位国家元首亲自以专家的身份率队出海，整整二十八次，成了世界近代海洋学的创始人。丹麦玛格丽特女王，一位“在冬季王宫的长夜里，把优美的法国散文翻译成丹麦文，作为消遣”的女王，竟成了一位杰出的文学翻译家。罗马最残暴的皇帝尼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居然迷醉希腊文化，迷醉到忍不住要亲自登台表演，居然还在希腊从事专业演出一年之久。

文化趣事：西班牙南部，一座平静的城市、一条幽幽的小巷、一扇老式木门后，藏着一个能容纳二百多人的家庭剧场，家庭舞蹈团的女儿、儿子、儿媳，老头、老太，依次登台，将炽烈的高傲、流动的孤独、忧郁的奔放，舞动给观众，慕名而来的观众热烈鼓掌，而一家子演员却自我陶醉在舞蹈的世界里，不与热情的观众交流呼应。大街上，一个修理工人从地下井口的铁盖中，慢悠悠地伸头爬将出来，然而那不是工人在忙碌地劳作，却是阻碍人们快速行走的街头雕塑，欧洲街市处处可见这种用古旧铜雕铸就的闲散和幽默，显示着欧洲文化里的调侃和从容。莎士比亚因出生于一个小镇、仅受过初级教育，被人怀疑是某杰出人士的幕前替身，那个杰出人士或是大哲学家培根，或是“牛津伯爵”维尔，或是剧作家马洛，甚至是伊丽莎白女王，怀疑论者编撰故事的“精彩”堪比莎士比亚的伟大戏剧。在历史老人鬼魅的身形下，一个本用来羞辱失败者的滑铁卢战场遗址，却成为后人怀念失败者的名胜景点，这是因为文化赋于了人格范型，失败者拿破仑的六分英雄人格加上四分骑士人格，让后人全然淡忘了战场上的失败和胜利之别。挪威海盗在人类文明演进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挪威人对自己祖先的这段历史，既不感到羞愧又不感到光荣，而是诚实记述、平正展现，挪威人在比德半岛上建造了“海盗博物馆”，每年有十分之一的挪威人去“海盗博物馆”参观，正是挪威人这种“历史的诚实”、粗粝的单纯，使他们具有最大的被救赎的可能，从而成为人类文明演进的推动者，而不是阻碍者、倒行逆施者。

余秋雨的欧洲文化画卷上，还星布着众多文化景点、艺术雕塑、风土人情、文人典故，他时而用工笔精细描绘，时而以写意创造意境，他的毫端时不时流泻出迷人的诗情画意：

“墓园、荒草、婴儿、书籍，看书看到一半左右环顾，一个个惊天动地的名字从书本滑向石碑，又从石碑返回书本，这儿是许多文化灵魂的共同终点。”

“文化，在它的至高层次上绝不是江水洋洋，终年不息，而是石破天惊，又猛然收煞。最美的乐章不会拖泥带水，随着那神秘指挥的一个断然手势，健停弦静，万籁俱寂。只有到了这时，人们才不再喧哗，开始回忆，开始追悔，开始纪念，开始期待。”

“几百公里看下来，未见一处艳俗，未见一处苟且。草坡、树丛、溪谷、泥路，像是天天在整修，又像是从来未曾整修；像是处处要引起人们注意，又像是处处要躲开人们注意。在我看来，这便是田野的绅士风度，绅士优雅而又稍稍有点作态，这儿也是。”

“在这冷雨之夜我最喜欢的，是每家每户的灯。大家都拉开窗帘，让点燃着十几支蜡烛的灯座紧贴着窗，烛光下全是当日的鲜花。数里长街万家灯火，连接成了一个缥缈的梦境。自己入梦之前先把整个城市推入梦境，即使半夜惊醒也还在梦中，这个主意真好。”

行走在欧洲文化的沃野上，流连在欧洲文明的长河边，不仅为欣赏而陶醉，还要因赞叹而深思，对比欧洲文明，我们能否找到中华文明的缺失？

让我们收回缭乱的目光，勒住驰骋的思绪，重新凝神余秋雨在书的最后一章，精心提练出的“七个对比性图像”：

一行字母，M-E-D-I-C-I，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处处可见的美第奇家族的拼写。“美第奇家族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营造了一个新文化的中心，把财富和权力作为汇聚人文主义艺术大师的背景，构成了一个既有挑战性质，又有示范性质的强大存在。”“按照中国文化的习惯思维，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门庭，大多是历史前进的障碍，社会革命的对象。”而美第奇家庭却是欧洲文艺复兴的重要推动者，这使中国人不免会大吃一惊。

一片墓地，德国柏林费希特、黑格尔的墓地，它是德国、欧洲主流知识分子的精神象征。欧洲知识分子在整体上远比中国同行纯粹，并因纯粹而走向宏伟。康德“以法国启蒙主义者为例，提出了知识分子的行为标准：‘勇于在一切公共领域运用理性。’这恰恰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历代中国文人哪怕是最优秀的，都与权力构架密切相连，即便是逃遁和叛逆，也是一种密切的反向联结。因此，他们的‘入世’言行，解构了独立的文化思维；他们的‘出世’言行，则表现出一种故意。”

一份图表，这份图表在法国里昂的一家博物馆里，它列出了这座城市在十九世纪的创造和发明，其中每一项，都直接推动了全人类的现代化步伐，但到十九世纪结束时，法国的各级官员和广大知识分子就开始了沉痛反省，他们深感，比之于美国和德国的创造发明，法国远远落后了。相比之下，同时代的中国，由于长期封闭，不仅基本上没有参与人类近代文明的创造，而且对西方世界日新月异的创造态势也知之甚少。时至今日，还有许多中国人仍躺在遥远的“四大发明”上沾沾自喜，这不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悲哀。

一座城堡，英国皇家的温莎堡以及不远处的伊顿公学，参观它们，能让人感受到英国式的温和、渐进的改良道路，一种顺着经验、绕过障碍、尽量减少社会消耗的改良社会的行为方式，这对崇拜暴力、将激进主义当作理想主义的社会行为方式而言，不啻是反躬自省的明镜。

一群闲人，在欧洲各地，总能看到大量手握一杯啤酒或咖啡，悠闲地坐在路旁一张张小桌子边的闲人，相对照，中国人总是呈现出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的生存状态，中国人休假是为了更好地工作，欧洲人工作是为了更好地休假。忙碌的中国人是否能停一停奔忙的脚步，静心思考一下，悠闲很可能是一种清醒，是一种对人性的回归？

一块巨石，冰岛辛格韦德利的“法律石”，石旁是北欧海盗们自发地接受法律仲裁的地方。“法律石”见证了当时北欧好汉们如何花费几百年时间，痛苦地更换荣誉坐标，放弃复仇式的英雄情怀，自觉接受法律仲裁的精神挣扎过程。然而，如今在中国，以私勇报仇雪恨、以私力主持公道的武侠精神，还大有市场，这必须引起我们中国人的警觉和深思。

一面蓝旗，欧洲到处都可以看到的欧盟的旗帜，它昭示世人，人类应该克服对抗而走向和谐，没有民族争斗、没有文明对抗的世界是人类的未来。

真行者应无疆，余秋雨之所以将他的欧洲文化探索之行，取名为《行者无疆》，我想他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和他一样，放眼世界、胸怀寰宇，在无疆的文化天地里行走，找寻真象、探求真理。当然，他绝不会希望，读者囿于他的视界、拘于他的思考。抛砖引玉，引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应是《行者无疆》期待的收获。

*注：人形模壳是指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在火山灰冷却凝固后，形成的铸模硬壳，考古学家通过注入石膏浆来还原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