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末年,皇权衰落,军阀混战,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朝廷被契胡族尔朱氏把持,北方“六镇”的边防军,多次反叛中央,都被尔朱氏压镇,“六镇”官兵战死过半,残部被尔朱氏收编。武川镇司马尉迟荣带领近万人,向柱国大将军、颖川郡王尔朱兆投降,在其魔掌下苟且偷生。尉迟荣惧怕尔朱兆的残暴和猜忌,这个将皇帝和朝廷攥在手心里的恶魔,随时都可以捏死他尉迟荣和武川军。恐惧和杀戮几乎将尉迟荣和部下心中的良知淹灭了,冲杀的刀光、四溅的热血才让他们感觉出心跳的温度。尉迟荣要为自已和武川军找一条活路,然而路在何方?前途一片黑暗,尉迟荣看不见一丝光亮。
极度的压抑排挤出了身体中的困倦,尉迟荣走出营帐,黑夜的冷寂中,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右前方似乎有一丝丝幽光,他不禁向幽光走去。那不是光,是冷夜中升腾起的一缕缕热气。老马头正用力地在水桶里清洗东西。尉迟荣没有惊动他,静静地看着他。
老马头是尉迟荣部下劫掠来的半大的老头,没人知道他的姓名,因被安排给尉迟荣照料战马,大家都叫他“老马头”。虽然是被抢劫而来的贫苦百姓,但老马头身上没有半点哀怨、愤恨和颤栗之色,每当见他默无声息地精心照料着战马时,尉迟荣心中总会漾起一层暖意,将笼罩周身的残酷现实吹散了许多。
“将军还未休息?”一声清脆的问候将尉迟荣的思绪拉回到冷寂的黑夜中。
“噢,这么晚了你还在清洗?”尉迟荣随口轻声地回了一句。
“马鞍上的血渍太多太厚,用热水泡着洗,才能清洗干净。”老马头平常话不多,但说话时总是吐字清晰、语气友善,透着一股安详的平和,尉迟荣喜欢听他讲话,暗中敬重他的人格。
“洗掉了?”尉迟荣禁不住又问了一句。
“洗干净了,再用清水冲刷一遍,就没有丝毫血腥了。”
“噢…,”尉迟荣迟疑了一下说,“洗干净了,你也去休息吧。”
“是,将军。”
“司马!司马!”正在此刻,一个急促的声音从尉迟荣的营帐处传来。
尉迟荣听出是破六韩孔乎的声音,他此时来找自己,一定有急要大事。尉迟荣立即快步走回营帐。
“司马,有大事!”尉迟荣一跨进营帐,破六韩孔乎就劈头劈脑地喊道,“河西的费也头纥豆陵部的首领纥豆陵步蕃接皇帝密诏,已率部攻打尔朱氏的老巢秀容。”
“小声点!”尉迟荣连忙压住破六韩孔乎的兴奋,回头向帐外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孝庄帝不是已被尔朱兆扣押在军中了吗?”
“皇帝密诏在被扣押前已发出,”破六韩孔乎虽然压低声音,但掩饰不了兴奋地说,“我们沃野镇的破六韩常也率领一万多部众加入了攻打。”
“破六韩常也反了?”
“是,反了,反了!”
“好啊!反了!”
“司马,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尉迟荣郁愤地说,“在尔朱兆狗贼的虎视耽耽下,我们稍有异动,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那我们就一辈子受狗贼的欺压,当随时都会被他宰杀的走卒?”破六韩孔乎作为“六镇”兵变首领破六韩拔陵的同族人,与尔朱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性情暴烈的他,一直强忍着冲上去手刃尔朱兆的浓烈渴望,他岂肯长期屈从于尔朱兆的淫威之下。
“走一步看一步吧,你我肩上还有近万兄弟的性命呵!”尉迟荣无奈地叹气道,“我估计,狗贼会北上救援老巢,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
尔朱兆果然急速挥师北上,途经晋阳时,确将尉迟荣部安置在晋阳城外,并加派了监视人员。由于情况不明,尉迟荣未敢轻举妄动,他深知自己手下虽然有近万人,但多为老弱病残,还有不少家眷,一旦冒然起事,如不能迅速脱离尔朱兆的势力范围,就会遭到尔朱兆手下狼虎之兵的血腥屠杀,近万人的部众可能就会被屠戮殆尽。
静待了十几天,迎来了且喜且忧的消息,尔朱兆被纥豆陵步蕃和破六韩常的联军打得大败而归。尔朱兆败回晋阳,纥豆陵步蕃和破六韩常的联军也紧随着逼近晋阳。
尉迟荣部被尔朱兆调回晋阳城内,在大敌当前之时,尔朱兆对这一支降军更不放心了。尉迟荣的确也不能让尔朱兆放心,这天深夜,他叫来谋士岳外几,两人在尉迟荣的军帐中密谈。
“司马,您看晋阳能否守得住?”在微弱的烛光闪烁中,岳外几看着尉迟荣忧郁的双眼说。
“不是晋阳能不能守住,而是我们武川军能不能全身脱险。”尉迟荣近几天一直在焦虑和亢奋的交织中苦苦思考这个问题。
“司马,我觉得目前是我们摆脱尔朱兆魔掌的好机会。”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又似乎看不见光亮,前方黑洞洞的,很可能是万丈深渊。”
“司马,前方黑暗,我们可以自己点亮火把。”
“此话怎讲?”
“尔朱兆不是疑心我们会反叛吗?我们就加重他的疑心,迫使他出昏招。”
“他疑心越重,我们不是越危险吗?”尉迟荣虽是反问,但目光里闪烁着期待。
“险是险,但唯有在险中才能求生。”岳外几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尉迟荣用目光继续期待着。
“他欲排除我们这个隐患,有一个办法,就是找一个他可信任的人来控制我们。这个既能控制住我们,又能让他放心的人,会是谁呢?”
“怀朔镇的高欢!”尉迟荣差点失声叫出来,紧张地向帐外望了望。
“是的,”岳外几随尉迟荣向帐外张望了一眼后,声音压得更低地说,“高刺史目前深得尔朱氏信任,又是六镇降军中职位最高之人,尔朱兆极有可能调高刺史来晋阳协防。”
“我们怎么做?”
“司马一边暗地散布武川军欲反叛的消息,一边整肃部下,摆出坚守城防的姿态,使尔朱兆既增疑心,又下不了对我们动武的决心。”
“这样做太冒险,弄不好会刺激尔朱兆这头恶狼,使他兽性大发,对我们大开杀戒。”尉迟荣十分担忧地说道。
“确实风险很大,但我们可做两件事,一是重金收买尔朱兆的幕僚,让他们为我们说好话,不使尔朱兆轻易发狂;二是联络纥豆陵步蕃和破六韩常,告知他们,我们会暗中配合他们攻城,诱使他们加大攻击力度,让尔朱兆不敢对我们动武。”
“这样做甚妥当,这险可以冒。只是,必须机密行事,不能让旁人知道,还烦先生亲自去办。”尉迟荣打消了顾虑,定下决心说。
咴儿咴儿…,此时帐外传来马的嘶叫声,尉迟荣一口吹灭了蜡烛,然而马鸣之后并没有其他动静。尉迟荣轻轻走出营帐,黑暗中,右前方隐隐约约似有晃动的影子。尉迟荣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影子。
“将军,惊到您了。这马大概感觉有生人靠近,就嘶叫起来。”尉迟荣还没有看出对方是谁时,已听到老马头歉意地说。
“生人?”尉迟荣听言心中一惊,再定神看正在抚摸马的老马头,心中已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于是感谢道,“谢谢你,老马头!”
嘿嘿,老马头憨厚地笑了两声。
笑声似乎让尉迟荣看清楚了老马头一向安详的面容。
岳外几的计谋很成功,尔朱兆没有对武川军下黑手,反到给武川军增拨了给养。在纥豆陵步蕃和破六韩常的联军猛烈攻击下,晋阳城眼看守不住了,尔朱兆听从谋士的建议,急令高欢来增援。
岳外几得知消息后,又快马驰入高欢的大营,献策高欢,建议他放慢救援的行军速度,让尔朱兆在战斗中多消耗些实力,并转告高欢,尉迟荣愿意率武川军投靠他。高欢听从了他的建议,走走停停,找各种理由迟迟不向晋阳挺进。
晋阳这边,尉迟荣出工不出力,只图保存实力,几天攻防下来,眼见守城方彻底落了下风,尉迟荣突然率领武川军主动撤出城防,致使整个城市防线迅速崩溃,尔朱兆不得已弃城南撤。
高欢得知尔朱兆已大败,担心纥豆陵步蕃和破六韩常的联军占据了整个山西,于是立即率部与尔朱兆合兵一处,向联军反扑。尉迟荣的武川军也由消极应战,变为积极求战,尤其是破六韩孔乎率领部下打得异常凶猛,每次战斗,他都一马当先,猛冲猛打,他率部所战之敌,不留一个活口。没几战下来,纥豆陵步蕃和破六韩常的联军就被打得溃不成军,向北逃窜,尔朱兆和高欢联手乘胜追击,武川军追击得最快最猛,在秀容石鼓山,破六韩孔乎将纥豆陵步蕃斩杀下马,纥豆陵部就此溃散。破六韩常见大势已去,率领残兵向高欢投降。
经此一役,尔朱兆对高欢非常感激,对反复叛乱的“六镇”降军也更加不放心,一次醉酒,在高欢的计诱下,他下令由高欢统领全部“六镇”降众。高欢得令,生怕尔朱兆反悔,立刻传达尔朱兆的命令,迅速将“六镇”降众集合到自己的大军旁扎营。“六镇”将士都厌恶尔朱兆的残暴,畏惧尔朱兆的猜忌,纷纷兴高采烈地投靠高欢。
虽然仍是寄人篱下,但高欢毕竟不似尔朱兆那般凶残,那般心胸狭窄,武川军毕竟有了较好的去处。不过,现在还没有脱离尔朱兆的势力范围,仍令尉迟荣放心不下,经与岳外几商议后,尉迟荣力谏高欢以采食极端困难为由,向尔朱兆申请移师太行山以东就食。尔朱兆不知是计,竟然同意了。
得知尔朱兆允许后,尉迟荣向高欢再三请求让武川军担任前军先行,高欢最终答应了。尉迟荣回到武川军营后,先令破六韩孔乎秘密除掉了尔朱兆派来的所有监军,然后立即拔营向东南急走。刚走出两天,走在最前的破六韩孔乎部,迎面遇到一队装饰豪华的人马,破六韩孔乎二话不说,率部冲上去就砍杀,将全部男性斩杀,将女性和三百多匹马、众多财物悉数抢夺。待尉迟荣派岳外几向前来了解情况,方知破六韩孔乎抢夺的是从洛阳返回晋阳的尔朱兆的堂婶、北乡公主,尉迟荣顿感兹事体大,急令破六韩孔乎先将北乡公主等人关押保护起来,绝不能再伤了北乡公主。尉迟荣上前来安慰北乡公主后,令岳外几去向高欢禀报,请示如何处置。岳外几返回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高欢的指示是放人留马。担心出意外,尉迟荣决定待次日天明后,派岳外几带五百兵士护送北乡公主去晋阳。
直至深夜,尉迟荣也无法入睡,他担心有饥渴难耐、胆大妄为的兵士会乘夜去侵犯北乡公主等女子,索性起床向关押北乡公主等人的地方走去。还好,很安静,没有异常。
“怎么有人影晃动?”当尉迟荣走近一些时,他突然发现关押处有晃动的人影,心猛地一紧,大步走向前,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在关押房外来回走动。再走近点时,尉迟荣看清是老马头牵着自己的战马在房外蹓跶。
“老马头,是你?”尉迟荣的心放下了说。
“噢,将军,您也过来了。这马睡不安神,我牵它过来遛遛。”老马头轻声答话。
尉迟荣看了看房外挺直站立着的卫兵,心里已明白老马头的用意了。
“老马头,你牵马回去吧。我睡不着,我会在这里守着的。”
“将军,我不要紧。”老马头还想坚持。
尉迟荣轻拍了一下老马头的肩说:“去吧,别把我的马累坏了。”
老马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马走开了。
老马头牵马离去的背影,在黑夜中仍然那么清晰,似乎有一束幽光从老马头的背影射向尉迟荣的心里,仿佛让那颗长期被裹压着的心舒展了许多。
第二天清晨,尉迟荣安排好岳外几护送北乡公主后,命破六韩孔乎带人赶着马、带着部分抢来的财物,和自己一起去高欢的大营。
高欢没有责怪他们,留下了两百匹马和少量财物,并让尉迟荣率武川军随中军行进。
听完北乡公主哭诉被抢经过,尔朱兆勃然大怒,将岳外几及五百护送兵士悉数扣下,亲带人马追赶高欢,在襄垣终于追上了高欢,但高欢已带领大军驻扎到漳河对岸,漳河水正巧暴涨,桥梁被河水冲坏,尔朱兆的部队无法渡河。
闻讯,高欢来到河岸边,隔河向尔朱兆下拜说,自己无意冒犯北乡公主,是部下鲁莽无知,抢了公主的马,马就算我高欢暂向公主借用,我本可以过河来受死,但我一死,部下会叛乱。
尔朱兆听后,一时无以责怪,但又心有不甘,竟独自跨马渡过漳河,来到高欢跟前,将自己的佩刀递给高欢,伸着脖子让高欢砍。
高欢见状,放声大哭着说,我高欢对大王您绝无贰心,请大王不要听信谗言。
尔朱兆扔下佩刀,也抱住高欢大哭道,我对你绝对信任,只是北乡公主被抢、部下被杀,我不来追,无法向公主交待。
高欢说,大王放心,我一定给北乡公主一个交待。于是,高欢大声令尉迟荣将首恶之徒抓来杀头,尉迟荣虽极不情愿,但自己部下犯事在先,高欢既然下令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派人押来了十个兵士,任由高欢当着尔朱兆的面,下令一一斩杀。
尉迟荣含恨返回武川军营,自己的营帐前已聚集了一群人,个个激愤狂躁,见尉迟荣回来,他们一窝蜂地拥上来,吵嚷着要去宰了尔朱兆那个狗贼,为首的是破六韩孔乎。
尉迟荣压住内心的愤恨,叫老马头来牵马,然后极不耐烦地斥问:“高刺史不杀他,我们如何杀他?难道要反叛高家军吗?”
“反就反了,怕他个球!”破六韩孔乎大声嚷嚷道。
“放肆!此时此地造反,武川军何以自存?将置万名将士性命于何处?即使侥幸能反叛逃离成功,武川军又何处安身?还有被尔朱兆扣押的岳先生及五百弟兄的性命又将如何?”尉迟荣怒声逼问破六韩孔乎。
破六韩孔乎一时语塞,其他的将士也被尉迟荣的气势震住,面面相觑。老马头默默地接过缰绳,将尉迟荣的战马牵走。
在主将大营,高欢与尔朱兆已冰释前嫌,杀马盟誓,重申兄弟之谊。高欢设宴款待尔朱兆,至夜,尔朱兆已喝得大醉,他忽然想起了尉迟荣,对尉迟荣的背叛恨从心头起,于是大呼大叫,要尉迟荣来喝酒赔罪。高欢无奈,只能令人去请尉迟荣。
尉迟荣不好推辞,只得再返高欢大营。破六韩孔乎听说后,与一帮将士又聚集到尉迟荣营帐前。正当破六韩孔乎们焦急地等待消息时,尉迟荣的一名亲兵驰马而回,高呼道,司马被尔朱兆狗贼罚酒罚跪,狗贼还鞭打司马,司马恐有性命之危。
破六韩孔乎一听就炸了毛,振臂吼叫:“宰了狗贼!”
“宰了狗贼!”
“杀了他!”
“反他娘的!”
“反了!”
霎时群情激愤。
破六韩孔乎翻身上马,正要冲出去,猛然一双手死死拽住缰绳,一人大声哀求:“将军,不能呀!”
破六韩孔乎回头看,是尉迟荣的马夫老马头,他挥鞭就抽打,怒吼道:“放手!”
可猛抽了几鞭,老马头仍死死拽住缰绳不松手,还不断哀求:“将军,不能呀!不能呀!”
“放手!放手!”破六韩孔乎边吼边用力鞭打老马头,十几鞭狠抽,老马头已皮开肉绽,但仍是死拽着缰绳不松手。
怒不可遏的破六韩孔乎猛然抽出佩刀,俯身劈向老马头。
咔嚓,刀落血喷,被溅了一脸热血的破六韩孔乎,顿时一愣。
老马头倒在血泊中,双手仍死死地拽住缰绳。
“住手!”随着一声怒吼,尉迟荣飞驰而来,飞身下马,扑向老马头,抱起老马头满是鲜血的身体,放声哭嚎:“老马头!老马头!老马头…”
老马头没有了任何回应。
“啊…”尉迟荣怆然跪地,双手托起老马头的身体,抬头向天发出凄厉的长嚎。
周边的将士也纷纷跪下,破六韩孔乎也颓然下马,跪了下去。
尉迟荣抱起老马头的尸体,跄踉地走进营帐,将尚有余温的身躯轻放在床上,跪在床前,点烧一支蜡烛,在烛火里,凝视着老马头瘦弱苍白的脸,这张脸曾经是那么淳朴善良,这张脸曾经给尉迟荣那么多心灵慰藉,就像黑暗中的一缕幽光。尉迟荣决定为老马头举办隆重的葬礼,自己在尔朱兆的淫威下忍辱负重,老马头豁出性命拦下破六韩孔乎的轻举妄动,都是为避免发生武川军被高欢和尔朱兆势力消灭的悲剧。尉迟荣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挽救武川军的竟是貌似柔弱的老马头。尉迟荣必须要为老马头举办隆重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