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40年前,如果把我老家的那个小镇比作北京,那镇上的大礼堂就相当于人民大会堂。这个大礼堂是位于镇中心的一个长方形的砖混结构高大建筑,南北长约30米,东西宽10米左右,外墙是青砖砌墙水泥勾缝,墙上有好几扇玻璃大窗,这让礼堂里面显得十分敞亮。礼堂南面是正门,这临街的正门之上是二楼,有五六个小房间。礼堂大厅北端是高于地面1米左右的主席台,台下面是十多排长条排骨椅,木椅靠背的长木条上,印有座位编号,每张排骨椅上可坐四人,整个礼堂可以容纳300多人。大礼堂建于经济困难时期,建筑装饰都很简陋,看上去有点灰头土脸,但处在镇区一片低矮的平房之中,大礼堂还是有点鹤立鸡群。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镇礼堂俨然是全镇的政治活动中心,许多重大事件和重要活动都在此上演。那时强调阶级斗争为纲,在礼堂开展的诸多活动,像批判会、斗争会、报告会等会议,总是接二连三地召开。为壮大声势、扩大影响,有关部门还把参加会议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要求相关企业、商店、学校等单位,认真组织人员与会。我第一次走进小镇礼堂,是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是与班里同学一起步行到镇上,参加有关阶级斗争批判会。当我随人流走进礼堂,首先看到的是正前方的主席台,台中间悬挂着巨幅领袖像,两边各竖有五面大红旗。主席台两侧是标语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主席台的桌子中间,摆放着一只裹着红布的话筒。开会之前,由武装民兵将10多个胸前挂着木牌牌的地主、富农押上主席台,他们面向观众站成一排,低头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大会一开始,主持人就在红布话筒前义正词严地高声宣读着什么文件,随后是台上与台下群情激奋,全场响起一阵阵声嘶力竭的革命口号,巨大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在整个礼堂翻滚。礼堂里的与会人员似一大堆干柴禾,被星星之火点着后,轰的一下熊熊燃烧起来。
我现在对礼堂举行的批判会之所以还有印象,一是因为第一次走进礼堂,那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给予我极大的震撼;二是因为站在主席台上挨批的人群中,有一人是我的亲戚,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也就是我的叔祖父,我平时叫他小公公。我的小公公60多岁,他以富农身份站在主席台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只能坐在台下远望,但我还是能看到小公公那花白的头发稀疏而凌乱,脸也好像肿得通红,很有可能是被看押的人扇了脸。那天回家后,我向爷爷讲了批判会的情况。爷爷沉默良久才对我说,你小公公很精明很勤快,以前他家里有很多田,其实都是他们苦出来的。他人也不坏,就是有点小气,人称铁公鸡;但有叫花子上门,也是不会空手的。
转眼到了第二年,令我未曾想到的是,我也站到了礼堂主席台上。那是在六一儿童节前夕,公社组织小学生文艺汇演,我所在的学校有两个节目参加演出,其中一个是由女班主任老师编排的歌舞节目《火车向着韶山跑》,我和十多个同学一起表演这个节目。应该是在5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在校长和班主任老师的率领下,我们参加文艺汇演的同学步行一个多小时赶到镇上,在礼堂主席台后面的一个休息间化了淡妆。许多同学因为是第一次到礼堂演出,难免有些紧张。带队老师就鼓励我们说,上台表演一定要放松,就像在自己学校里演出一样。终于轮到我们上场了,十多个同学鱼贯走上主席台,站在最前面的同学双手放在胸前,模仿开火车的样子;第二个同学的左手搭在前面同学的左肩,右手前后摆臂,模仿火车轮子滚动的样子;排在后面的同学都像第二个同学那样,将左手搭在前面同学的左肩上,右手一齐摆臂转动。我们从主席台一侧碎步跑向台中间,一边跑一边唱:“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迎着霞光千万道……”主席台上,我们十多个小学生载歌载舞、本色出演;主席台下,观众目不转睛盯着活泼可爱的小演员,歌声和着笑声,全场气氛热烈。表演一结束,我们就赢得了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
后来的几年里,学校每学期都会安排两三次到礼堂的观影活动。每次出发之前,全校师生都会在操场上集合,在体育老师的口令声中,各年级学生按照做广播体操的队形排好队伍,然后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前往小镇礼堂。那几年在大礼堂看过的电影有:《鸡毛信》《小兵张嘎》《大闹天宫》《草原英雄小姐妹》《闪闪的红星》《烽火少年》《两个小八路》等。对于我们小学生来说,每次去看电影都是一件分外开心的事,但语文老师却让人心烦,他总是要布置作文,让我们写一篇电影观后感。如此一来,同学们的观影幸福感就打了折扣。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父亲调到公社水利站工作,而水利站的办公地点恰巧就在礼堂二楼。与水利站同在二楼的单位,是公社电影放映队。在放映队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有两个小窗口,两部电影放映机就支在窗口前,而放映镜头则正对着礼堂主席台上的宽银幕。水利站也在办公室的墙上开了一个小窗口,便于晚上值班人员近水楼台看免费电影。在那几年里,只要是父亲在星期六值班,他就会带我一起到办公室,透过那个小窗口看电影。有一次是看越剧《红楼梦》,我因为年纪小,对戏曲电影不感兴趣,感觉电影里的人哼哼唱唱、拖拖沓沓,看了一半就迷迷糊糊入睡了。第二天,父亲问我昨晚的电影好不好看。我如实回答不好看,那就是一大群女孩子在一个大公园里白相,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父亲说,电影里面也有男的,贾宝玉不就是个男孩吗?我问父亲,贾宝玉也有长头发吗?父亲说,是啊,贾宝玉也是长头发。我再问,为什么一个男孩要留像女孩一样的长头发呢?父亲无语,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等你长大了,将来就会明白的。
还有一次,是父亲带着我看越剧《玉堂春》。这次是一个外地的越剧团,应邀到小镇上来演出,在礼堂演出的戏票是一票难求。看戏时,我仍像看电影《红楼梦》一样,看得迷迷糊糊。父亲于是边看戏边给我讲解,说这是一个冤案昭雪的故事:新任山西巡抚乔装打扮私访洪洞,查明“苏三毒杀本夫”案件真相后,下令将涉案人员押往太原,经过三堂会审案情水露石出,最后真凶伏法,受贿的知县被撤职查办。后来上大学读了冯梦龙的《警世通言》,我才知道《玉堂春》是由小说《玉堂春落难逢夫》改编而来的。“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这是京剧《玉堂春》“苏三起解”中最为著名的唱段。还有一句很出名的唱词是:“越思越想心头恨,洪洞县内就无好人。”这是苏三对黑暗社会的血泪控诉。如今,“洪洞县里没好人”已是一句广为人知的俗语。而在山西临汾洪洞县的“苏三监狱”,则是我国现存的唯一一座明代县衙监狱,就是因为苏三蒙冤被囚于此而闻名。现在的“苏三监狱”,是一个到访洪洞的人必去的景点,这也可以说是一个明代小女子为当今洪洞旅游业所作的大贡献。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几十年过去,小镇礼堂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满脸皱纹、皮肤粗糙、老态龙钟,浑身上下烙满岁月的痕迹,散发出一种浓浓的历史沧桑感。礼堂静观世象万千,凝望人间百态,虽默默无语,却无声胜有声,因为它风光过、辉煌过、见证过。礼堂会记得,1966年6月,全公社的中小学师生停课闹革命;中学里的红卫兵还在礼堂集中,宣称要“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不久就发生了抄家、砸碑、烧书等不可理喻的所谓革命行动。到了第二年,新成立的“造反有理战斗队”和“立新功战斗队”,以礼堂为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直到“支左”解放军进驻公社机关,紧张局势才得以缓和。礼堂还记得,1969年7月,迎来了省革委会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慰问团,上级领导冒着酷暑前来慰问在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而在两年后,全体机关干部集中礼堂,传达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反党叛国事件的文件,批林整风运动随即掀起,两年之后又开展了“批林批孔”运动。礼堂还应该记得,1976年9月,毛泽东主席逝世后,礼堂被布置成灵堂,公社及大队和生产队的党员干部,分批到灵堂开展吊唁活动。当年10月,公社召开大会声讨“江青反革命集团”,开展揭批“四人帮”的群众运动。1983年底,乡党委召开庆功会,全乡工农业总产值达1.05亿元,率先进入全省亿元乡行列。
对我的小公公来说,最难忘的是1979年3月,公社在礼堂开会,宣布全公社314名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全部摘帽,地主富农子女新定成分。我听父亲讲,当小公公听到被摘帽的消息后,是喜极而泣。我长大以后,才理解了小公公闻喜讯而哭泣的反常行为。当年的小公公,或许是想到了自己20多年遭遇的不堪。那种不堪,非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作为“四类分子”的小公公,不仅时时处处谨小慎微,连走个亲戚也要向生产队长请假。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女,因为家庭成分的影响,孩子们不能与贫下中农的子女一样享受上学读书的权利,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只能读到初中毕业,他们没有资格读高中。至于招工入伍,那更是想都不要想。或许是为熬出了头、苦难结束而流泪,他终于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一个长年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忽然抬头看到了前方的亮光,那种激动和兴奋,真的是难以言表。而长期被监管且身心不自由的生活,则严重损害了小公公的身心健康,他在摘帽三年后,就因食道癌离开了人世。
1983年,小镇礼堂也寿终正寝。这一年,乡政府投入300万元在拆迁礼堂的旧址附近,新建了影剧院和文化中心。那时的300万元,真的是一笔巨资了。第二年10月,占地近2000平米的影剧院落成。新建的影剧院集文艺演出、电影放映、会议集会等功能为一体,是当时小镇上最具人气的文化活动场所。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电视的普及以及公共文化阵地建设的快速推进,到影院看电影不再是人们文化娱乐活动的唯一选项。面对观众日趋减少的窘境,影剧院不得不搞多种经营,出租出售门面,改建商场和超市,增设游戏室、培训室等,以期适应形势惨淡经营。
今年六一儿童节前的一天上午,我来到老家小镇上,想找寻礼堂旧址,看一看现在的模样。无可奈何花落去,我现在看不到礼堂的一丝遗迹。才四十多个春秋,就带走了礼堂及其周边的景色,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幢幢银行、超市、宾馆、酒店的高楼大厦。我就近问银行门口的一位年轻保安,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礼堂?
保安却反问我:“什么礼糖?是吃的糖果吗?这里是银行!”
我无言以对,默默离开。
岁月如梭,韶光易逝。时光一去不复返,礼堂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歌声嘹亮、喊声震天的场景,早已隐没在小镇的历史画卷中。那个灰头土脸的礼堂,留给我的却是五彩斑斓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