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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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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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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芬芳

   棉花芬芳

      任和平

      小时候我常到姨妈家玩,她常教我猜谜语。

姨妈先是出第一个谜语:“小小树,田里栽,金花谢了银花开。请猜这是田里长的什么?”

这个谜语简单,我说是棉花。

姨妈接着出第二个谜语:“叫它花,不是花,花园里头没有它,秋天你到田头看,满田开得白花花。这是一种什么植物?”

我想了一想,说这还是棉花。

姨妈又出第三个谜语:“青枝绿叶红梗芽,小树会开两种花,先开红花结青果,再在果上开银花。这是一种什么作物?”

我低头想了好久,不太肯定地问姨妈,谜底是不是还是棉花?

姨妈高兴地说,对了,三个谜语你都猜对了,你真聪明。于是,姨妈就告诉我,棉花浑身都是宝,它可以做棉衣、棉被、棉鞋、棉帽、棉手套、棉袜子;棉籽压榨后流出来的就是可以炒菜的棉油;榨过油之后的棉饼,那是种田的肥料;而棉花采摘后的棉树,也就是棉花萁,那也是煮饭烧菜的耐火柴草。

长大以后,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了许多事情,我才明白,姨妈和我母亲一样,从小就喜欢棉花。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婆,我母亲的母亲在30多岁的时候,就因难产大出血去世了,那一年我的母亲12岁,我的姨妈9岁。

俗话说,生儿育女鬼门关。我的母亲和姨妈都记得,她们那个30多岁的娘,就是在生第三个孩子时踏进鬼门关的。那是在腊月初十的下午,娘就开始肚子痛,接生婆来了以后孩子也未出生,却从娘的房间里倒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半夜时分,终于分娩出来一个男婴,但已没有了呼吸;产妇仍是血流不止,后内脏衰竭,娘就再也没有醒来。

小小年纪的姐妹俩,眼睁睁地看着娘撒手而去,一下子就觉得头顶上的那一片天坍塌了。第二天,娘被安放在堂屋中间的门板上,脚下放置了一小袋大米,米袋上有一只小油碗,碗里有一根棉纱线伸到碗口边上被点燃,这是为亡人点燃的长明灯。灵堂里挂着白布帷幔做屏风,屏风前放了一张八仙桌当供台,供台上摆着供品,桌上的香、烛都点燃。母亲和姨妈跪倒在娘的灵前,耳中听到的是外婆在灵堂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才三十多岁,怎么能走在娘的前头呢?白发人送黑发人,娘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靠山山倒,靠墙墙塌,靠人人跑,爹娘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你却跑得这么快。好狠心女儿啊,你不为自己的爹娘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女儿想想,你这一走,就是两条命啊,还留下了两个没娘的孩子……”姐妹俩清楚地记得,娘后来是被人抬到十里外的坟场里安葬的,两人当时在娘的坟头上边哭边烧纸钱,最后与埋在泥土中的娘哭别。

没娘的孩子像棵草。母亲和姨妈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像两株可怜的小草,过早承受了人世间的风吹雨打。我的母亲叫邹玉芬,姨妈叫邹玉芳,我的外公叫邹福财。因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外公又被人称为邹老三,还有人称他是“邹扒皮”、“铁公鸡”。我从小到大,没有感觉到外公对自己女儿的孩子有什么关爱,没吃到过他的一粒糖果,更没有得到过他的一分钱的压岁钱。小时候我跟着母亲到外公家过年或是过清明,一吃过午饭,外公就会催着母亲离开,说是路远,不要累着孩子,早点回家。我以为,外公之所以会有那些绰号,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

那一年的春节,我的母亲和姨妈是在她们的外公外婆家度过的,后来回到自己的家里,就开始做开学前的准备工作。然而,我的外公却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已在小学里念了好几年书了,女孩子会写自己的名字,能识几个字就行了,现在家里这个样子,你们就不要再去念书了,就在家里帮我做家务,到了农忙的时候,你们再到田里帮我干农活。两个女儿都知道,以前娘在的时候,爹基本上就是个甩手掌柜,而且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现在娘不在了,爹就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他的话不能不听。于是,读过几年小学的姐妹俩很不情愿地辍学在家,承担起了洗衣、烧饭、扫地、担水、割猪草等许多家务,外公还要女儿学纺线、学种菜、学种棉花等等。

外公依然享受着他的两大爱好——抽烟和喝酒。当年外公抽的是水烟,他总是左手托着那只铜制水烟筒,右手拿着卷成细长条的媒头纸,不时低头朝冒烟的纸头吹口气,那纸头就会冒出火来,外公将这火点在水烟筒的烟嘴上,用嘴在水烟筒的长铜嘴上“咕噜噜、咕噜噜”地吸起来。外公的酒量不算大,但一天两顿酒是必须的,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上二三两白酒。他对下酒菜不太计较,有一碗豆瓣炒腌齑或是一只咸鸭蛋,也能将就着喝一顿老酒。

在我外婆去世后不到两个月,就有人来给外公做媒了。最后是一位身材不高、脸上有麻点的姓马的老姑娘,成了外公的第二任老婆。此前,麻脸马姑娘曾跟媒人一起到外公家相亲,其实就是察看家庭情况。我的外公有两间青砖白缝的瓦房,还有两间堆满粮食和棉花包的茅草房,另有三四间放置农具、饲料的芦芭房,屋后是一大片竹园,房前有桃树、枇杷、柿子等好多果树。这样的家境,在当时来说应该是很不错的。后来据媒人讲,马姑娘一见那屋里堆满粮食和棉花包就很满意,认为嫁给这个老男人不会吃亏。

只有我的母亲和姨妈心里清楚,那一屋子的棉花包,可是娘好多年吃辛吃苦积攒下来的劳动成果。小时候,邹玉芬和邹玉芳经常跟在娘的后面到田里劳动,而姐妹俩的所谓劳动,其实就是到田野里玩耍。那时候,爹娘在农田里忙碌,姐妹俩则忙着在田里逮蚂蚱、捉蜻蜓。后来长了几岁,姐妹俩就帮着父母挖山芋、拣花生、拾棉花。而姐妹俩像模像样的田间劳动,可能就是与大人们一起拾棉花了。

那时农村种的是中棉,又称小棉花,产量不高,每亩皮棉三十斤左右。我外公家田多,靠广种薄收,每年也收获了不少棉花。当年外公外婆种棉花是自给自足,收了棉花后就给家里人缝棉衣、做棉被,或者是纺线织布。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小玉芬和小玉芳会跟着娘到田里,学着娘的样子,拿小铲子在泥地里挖一个小坑,然后放入两三粒棉籽,再在棉籽上盖上一层土,然后在盖土上浇一瓢水。过了十天左右,那个放棉籽的土里就会冒出一两片淡绿色叶子。再过一周时间,棉株就会长高了,棉叶也会长出好多片。初夏时节,棉株更是长得枝干粗壮、枝叶茂盛。进入开花期,棉田里会接二连三地开出许多白色的、淡黄的、淡绿的花;几天之后,这些花又变成了粉红、深红。一周过后,这些花就谢了,变成了一个个青绿色的小棉桃。经夏日阳光普照,这些棉桃就长大了、开裂了,金秋时节就会吐出一团团雪白的棉花。

“秋高气爽白云飘,是云是棉不知晓。天上仙女下凡来,不摘仙桃釆棉桃。”这是当年许多棉农都会唱的一首歌谣,想来就是在拾棉花时唱的。这个时候,娘就会给玉芬和玉芳系上小布兜(也叫系腰兜,即系在腰间的布兜),让姐妹俩到棉花田里拾棉花。白云般的棉花露在棉壳外面,姐妹俩不用费多大的劲,就能轻松地将棉花从棉壳里拽出来。姐妹俩盯着那大朵大朵的棉花,用小手采摘棉花并将其放进小布兜里。那棉花握在手里软软的,放在鼻子下闻一闻,还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将雪白的棉花贴在小脸上,会有一种阳光般的温暖。娘在拾棉花时双手左右开弓,速度快而且拾得干净;姐妹俩与娘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她们的拾棉花动作很笨拙,速度很慢,拾在布兜里的棉花也不多。在棉田里劳动了不到一小时,姐妹俩就开始叫苦连天了,她们原以为拾棉花很好玩,谁知长时间重复着拾棉花的机械动作,实在是累得要命,这样的农活一点也不好玩。于是,姐妹俩就实施苦肉计,两人将小手伸在娘的眼前,指着手背上被棉杆上的棱角、棉壳的尖刺划出的道道印痕,说自己的手背很痛,要回家去做作业了。原本就没指望姐妹俩能帮多大的忙,娘就赶紧让两个女儿回家,并关照玉芬要督促玉芳做好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我的母亲和姨妈都还记得,娘每年都会用当年收上来的新棉为姐妹俩做里外一新的棉袄棉裤,有时还会做个棉马夹,这些衣服穿在身上,真的是驱寒保暖,在大冬天里也不觉得冷。而随着娘的不幸离世,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为姐妹俩遮风挡雨了,母亲和姨妈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童年也一去不返了。

那位马姑娘进门之后,就成了我母亲和姨妈的后娘。江南农村称后娘为蛮娘,而外公的邻居们则在背地里称马姑娘为麻娘。母亲和姨妈后来与人讲起这位后娘,则称其为麻老太。而我和姐姐以及姨妈的两个孩子,就在背后称她为麻外婆。当年比母亲和姨妈大几岁的孩子,还当着她们姐妹俩的面唱起了自编的童谣:“麻子麻、偷枇杷,抓着丫枝往上爬。树高枇杷朆偷着,一跤跌坏伊下巴。”

在刚当后娘的两个月里,麻外婆家里家外干活很勤快,对前任的两个女儿也还友善。但时间一长就露出了真面目,在为人处事方面不再演戏,都是本色出演。麻外婆有点酒量,经常陪我外公喝点白酒,但她喝酒比较考究,总要炒两三个菜作为下酒菜。麻外婆酒喝多了,脸就涨得通红,脸上的麻点也就更加凸显,在似醉非醉之际,麻外婆就开始骂人了,由远及近、由老到小、由亲戚到邻居,凡是她看不顺眼,或是与其有过争吵的,都要指桑骂槐地发泄一通。她骂自己的后娘,说这个老女人很坏,让自己从小吃尽了苦头;她骂我外公,说这个邹老三什么活都不会干,一天到晚就知道抽烟喝酒;她骂自己的媒人,说这个媒婆没说一句实话,自己受了骗嫁到邹家,没享过一天的快活日子;她骂我的母亲和姨妈,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家务活做不来,田里活不会干,真不知道养了有什么用;她还骂周围的邻居,说他们老是对自己家里的事指手划脚多管闲事,说小小年纪干这么多这么重的活,真是作孽……麻外婆也从小受过后娘的苦,自己当了后娘后,却又活成了当年自己讨厌的那个后娘模样。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成了婆后又像当年的恶婆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媳妇,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或许,有的人就很享受那种欺凌他人的快感。

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后娘的到来,厄运也就不可避免到随之而来,邹玉芬和邹玉芳的恶梦开始了。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的母亲正在水盆里洗衣服,麻外婆走过来拎起一件自己的衣服说,玉芬你自己看看,我这件衣服上的这个斑点怎么没洗掉?玉芬回答说,我用肥皂搓了好长时间,斑点只是小了一点,却怎么也洗不掉。麻外婆却说,那是你没有好好的洗,干活老是偷懒,连一件衣服也洗不干净。我母亲不服气地说,我一早就起来洗衣服,这衣服上的斑点就是难洗啊,等一会用洋碱泡一下可能会洗掉。麻外婆看到这个大女儿还嘴,顿时火冒三丈,手指着大女儿说,说你几句还不服气,还跟我犟嘴,说不得你了!一边说一边拿起地上的一盆洗衣水,兜头泼向大女儿。邹玉芬全身被冰冷的洗衣水浇得透湿,又冷又怕又委屈,顿时大哭起来。而这一切,外公都看见了、听到了,却没有说麻外婆一句话,只是对大女儿说,你哭什么哭,还不快到屋里去换衣服。

姐妹俩常受后娘虐待,心中的苦楚无处诉说,就趁到外面割猪草羊草的时候,走到十里外娘的坟前,哭诉娘走后两人经历的种种苦难。姐妹俩对娘说,原来自己家里有好吃的,娘总会留着给两个女儿享用;秋去冬来,天气转冷,娘会及时给女儿添加衣服;有时候姐妹俩不听话,做了不好的事情,娘也只是嘴上说几句,从来没有打过自己的女儿;家里家外那些力气活,更是不会让女儿沾边。现在亲娘走了,来了后娘,姐妹俩就成了黄连树下的小草——苦苗苗。玉芬和玉芳还在娘的坟前唱《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以前在学校里跟老师学唱《小白菜》,姐妹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唱起这首歌,就觉得那歌词写的就是自己,一唱起来就潸然泪下。

麻外婆嫁给外公两年多了,她的肚子却无声无息,没有一点怀孕的迹象。有的邻居私下里传说,人在做、天在看,这麻娘既凶又狠,老是欺负邹老三的两个女儿,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不让她生儿育女,就是要让她断子绝孙。麻外婆不能怀孕生子,自然也是心急如焚,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主要问题是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小女孩,这姐妹俩是扫帚星,是自己的克星。为赶走克星,麻外婆对外公邹老三说,你的两个女儿好吃懒做,还不听话,看到这两个人我就来气,心情就好不了,这样我能怀孕吗?麻外婆常对外公吹耳旁风,两个小女孩就是两颗扫帚星,这个家就兴旺不了。你的两个女儿十多岁了,可以独立生活了,我们分家让她们搬出去住,这样也清静些,我的心情也会好一些。经不住麻外婆的唠叨,外公就将不远处堆放杂物的两间茅草房收拾了一下,请泥瓦匠砌了一副江南风格的双眼灶,又搬过去一桌一床,以及厨碗筷凳等物,还分了些米面油柴等给女儿。此后,我的母亲和姨妈就与自己的父亲分灶另过,两个小女孩住进了两间茅草房,开始在那个小房子里学着烧火做饭,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周围的邻居常会发现,邹老三的屋子里是酒肉飘香,他两个女儿的小屋里则是粗茶淡饭。姐妹俩的大伯、二伯以及邻居们实在可怜两个小姑娘,就在吃的用的等方面经常接济她们,小姐妹也由此感受到了人间温情。

那时候的江南农村,普遍成立了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下设生产队,队里的社员参加集体劳动,靠挣工分吃饭。母亲和姨妈也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虽然干的活不少,但因为年纪小,她们的工分会打折扣,每天所挣的工分要比普通女社员少一两个工分。在农忙季节,母亲和姨妈每天四点多钟就要起床,做早饭、洗衣服之后,再去生产队里打早工。除了白天参加集体劳动,晚上生产队里打夜工也是常事,一天要劳动十四五个小时。像生产队的棉花成熟后,社员们经常是每天10多个小时在棉田拾棉花。

当年有一首流行歌曲是这样唱的:“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在农村种棉花也是如此。母亲和姨妈以前只看到过娘在田里种棉花,看上去好像并不吃力,自己到生产队里种棉花后,才觉得棉花虽好,种好却难。棉花生产要经过播种、出芽、放苗、间苗、定苗、追肥、除草、打叉、防治病虫害等一系列工序,每道工序都要付出大量劳动力。而拾棉花是一项很重要的农活,拾棉花不能太早,太早了棉花没完全张开;如果拾棉花太晚了,棉花容易掉在泥土里,而粘上泥巴的棉花就卖不出好价钱。已经成熟了的棉花如果不及时采摘,棉絮经过风吹日晒之后,纤维拉力就会降低。此时的棉花如果遇上阴雨天,棉壳、棉叶的色素就会污染棉花,洁白的棉花会有暗红、灰斑点等,有的甚至会霉烂变质。因此,在抢摘棉花的季节里,好多社员会被太阳晒黑。按照我的姑夫金宝队长的说法,棉花成熟后,社员晒得越黑,棉花就越白,收成也就越好。在抢摘棉花的那些天里,母亲和姨妈收工回到家里,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床上都不想动了。但在休息片刻之后,疲惫不堪的母亲还得硬撑着烧火做饭,以填饱两个人的肚子。到了第二天一早,母亲和姨妈还得出工拾棉花挣工分。

外公与自己的女儿分家一年多了,麻外婆的肚子依然没有起色。邹老三和麻外婆不停地求医问诊,配了许多药拿回家吃,却始终看不到效果。看到自己在生育方面基本上没戏了,麻外婆就想自己领养一个小男孩。外公的大哥叫邹金财,人称邹老大,也是一位航船的船老大,他经常运输货物往来于江南江北。根据邹老三的要求,邹老大在南通市郊通吕运河边上的一户农民家里,抱回来一个一岁多的男孩。邹老三听说后,就带了两瓶高沟大曲和一条“飞马”香烟到大哥家,从他那里将小男孩抱回了家,并为其取名邹玉明,这就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非嫡亲的舅舅。邹玉明两周岁不到,被陌生人带到一个陌生的家里,周围的人和周围的环境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或许是因为孤单害怕,小男孩总是哭个不停,让邹老三和麻外婆束手无策。听说爹抱回来一个小男孩,邹玉芬和邹玉芳第二天一早就来到爹屋里,将小男孩抱在怀里,没想到小男孩马上就不哭了,还对两个小姐姐露出了笑脸。好像是前世有缘,玉明在玉芬和玉芳两个姐姐的怀里很乖,不哭不闹,不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一个月后,玉明对周围情况很熟悉了,就经常跑到姐姐小屋里,要姐姐抱,要姐姐陪着一起玩,还要跟着姐姐下田劳动。让外公和麻外婆想不明白的是,邹玉明并不稀罕自家饭桌上的鱼肉荤腥,反而是经常端着饭碗跑到姐姐那里吃腌齑萝卜等蔬菜。

小男孩玉明的到来,给玉芬和玉芳两人增添了许多生活乐趣,在一定程度上也缓和了麻娘与两个女儿的关系。可能是因为小男孩的黏合力,或者说是弟弟需要姐姐照料,也可能是为了减轻舆论压力,还有可能是外公的良心发现,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姐妹俩参加集体劳动能挣不少工分,到年底分红时这些工分就会换来不少的钞票,外公和麻外婆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两个女儿喊回来,让姐妹俩回到自己的屋里,大家在一口锅里吃饭。全家5口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最高兴的就是邹玉明了,在吃饭的时候,玉明总是将菜碗里的鱼啊肉的,搛到姐姐的饭碗里,一本正经地说,大家都说姐姐长得太瘦小了,姐姐只有多吃饭多吃菜,才能长得高长得胖。

在计划经济年代,国家每年都要给产棉区下达棉花上缴任务。外公所在的生产队为完成任务,每年都要大面积种植棉花。生产队长金宝就在社员大会上讲,我们要多种爱国棉,积极支援国家经济建设。生产队这时开始引种陆地棉,又被称为大棉花,产量相对要高一些。在生产实践中,母亲和姨妈学到了一些棉花栽培管理技术,知道棉花生长分为五个时期,即出苗期、苗期、花蕾期、结果期和吐絮期。而要种好、管好棉花,确保增产增收,就必须做到三点:一是要选好棉种,要精选壮籽,做到颗粒饱满;二是要苗足苗匀,勤除杂草,确保棉苗长得整齐均匀;三是要及时追肥,促进棉花植株和花蕾的生长。此外,还要做好棉花病虫害的防治,在花蕾期和结果期还要整枝打杈,以免棉花长得过高、枝叶过多,造成营养不足并影响产量。

这一年的下半年,举国上下全党动员、全民动手,掀起了深翻土地的高潮。上级要求生产队深翻土地达80公分深,而金宝队长根据种田经验,认为五六十公分就行了。大队农技员也说,种庄稼的土壤不是翻得越深越好,如耕地太深,将底层的生土翻上来,这也不利于庄稼生长。那时队里的男社员大多去大炼钢铁去了,母亲和姨妈等女社员就将大路边成片的农田深翻60公分,以应付上级检查。后来为提高土壤肥力,母亲和姨妈等人按要求将可以食用的棉籽油以及食糖等倒在田里肥田。农技员得知这些情况后,立即在社员大会上进行科普宣传,说土壤需要的是无机盐,把食用油这些东西倒进田里,就会阻挡无机盐进入土壤,因为这些油不溶于有机溶液。通俗点讲,田里长的庄稼是不能吸收油脂的,将食用油倒进田里,就会使土壤隔绝了水和空气,那会导致植物窒息而死,大家千万不能好心办坏事。科普宣传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生产队里糖油肥田的荒唐事后来再也没有发生。

那年头的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人民公社运动中,外公所在的生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大食堂设置在生产队仓库边上的三间大房子里,一间作为厨房,两间作为餐厅,里面摆了20多张餐桌。一到吃饭时,近200人拥进餐厅,兴奋地围坐在餐桌旁,像参加结婚喜宴一样闹闹热热。母亲和姨妈对吃大食堂感觉十分新奇,每天吃的有荤有素,而且还不要钱,这日子过得真像广播里宣传的那样:“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福万万年。”我的外公却说,食堂里要是有酒喝,那就更好了。金宝队长对外公说,你邹老三就知足吧,不要得寸进尺,办食堂是让社员们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促生产,现在还不是喝酒享乐的时候。一回到家里,外公就对麻外婆说,大食堂这样办下去怎么得了,天上又不会掉馅饼。麻外婆却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食堂办得好,就免费去吃;食堂关门,就回家来吃。你又不是队长,哪用得着你替金宝操心……

当时的广播喇叭里也在讲公共食堂的好:“全县各地红旗飘,办好食堂不动摇。资本主义要消灭,共产主义早来到。”可是好景不长,原先热热闹闹的公共食堂很快就变得怨声四起了。食堂里的饭菜从原来的大鱼大肉,变成了没有一丝荤腥的蔬菜;由干饭变成了稀饭,再到后来由稀饭变成了薄粥菜汤,饭菜质量越来越差,最后难以为继了。此时,母亲和姨妈的肚子经常唱空城计,总是饿得难受。家里能吃的东西,麻外婆大多给了邹玉明。好在外公有一大片竹园,春天里会长出许多竹笋。外公家的屋前,还种了几棵香椿树,在谷雨前后可以采摘椿芽做成各种菜肴。在外公的自留地里,也种了不少黄瓜、冬瓜、丝瓜、南瓜等,这些就成了饥荒年月里的绝佳美味。半年不到,生产队里的公共食堂不得不解散了,社员们重新回到自己家里做饭吃。从天天享受美味佳肴,到后来常常忍饥挨饿,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深深地印在了母亲和姨妈的记忆中。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大十八变,青春期的母亲和姨妈越长越俊俏,吸引了农村许多未婚男青年的目光,上门提亲的人很多,这让外公有点应接不暇,但他都以女儿年纪还小为由,婉言谢绝了上门的人。第二年,我的姑妈来到我外公家里,对我外公说,阿公不嫁女,哪得外孙抱,我今天上门是为我的兄弟来提亲的。金宝队长的老婆上门,外公邹老三不得不认真对待。我的父亲叫黄志强,初中毕业后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后来成为队里的会计。后来,父亲黄志强与母亲邹玉芬在我姑妈家见了面,两人互有好感,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这门亲事也就定了下来。一年后黄志强与邹玉芬结婚,外公送了一沓车(类似架子车)嫁妆给大女儿,有被子、柜子、箱子、梳妆台、骨牌凳等。那时还在困难时期,父母婚宴的酒桌上,荤菜很少,大多是山芋、萝卜、白菜、茨菇等,许多碗底下垫了各种蔬菜,再在蔬菜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肉片。到了第二年,我的姐姐出生了,父亲给她取名叫黄卫红。两年后,我也来到人世间,父亲给我取名叫黄卫东。母亲后来经常对我讲,那时候真是苦啊,生了你们姐弟两人后,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吃了几顿糖水油馓子、炖鸡蛋。因为吃得不好,奶水也少,母亲只能用米汤或是薄粥来喂自己的孩子。父亲也曾说过,母亲在生了姐姐之后,在家休息了不到20天,就下地劳动了。

我的姑奶奶与我外公在一个生产队,姑奶奶的女儿是南通罐头食品厂的工会干部,见我姨妈长得标致,有心为她当月老牵线搭桥。经姑奶奶女儿的介绍,姨妈认识了我的姨父,姨夫叫李佩环,比姨妈大9岁;相识相爱一年以后,19岁的姨妈就与姨父结了婚。在当时许多人看来,姨夫和姨妈是很不般配的一对夫妻,门不当户不对的,也不知道两人有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的姨夫身高近1.8米,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长得高高瘦瘦;因在上高中打篮球时不慎摔倒,左脚骨折后被误诊,导致左腿走路有点瘸。姨父祖籍天津,是天津市一位资本家的长子,可以说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高中毕业后考入上海水产学院,学的是食品工艺专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上海益民食品厂,后调至新建的南通罐头食品厂,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姨妈年轻时青春靓丽,大眼睛、圆脸庞,梳两条长辫子,身高1.6米,是一位心地善良、勤劳朴实的农村姑娘,美中不足的是文化程度有点低,小学也没有毕业。一对天差地别的城乡青年男女,最后出人意料地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婚前,姨夫带姨妈回到天津老家与自己的家人见面,姨夫的父亲已去世,家里有母亲、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对于长子自己找的未婚妻,姨夫的母亲没有什么意见,她只是提醒儿子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找农村姑结婚,将来就会两地分居,生活会很不方便,而且生的小孩也是农村户口,作为一家之主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姨夫向母亲介绍说,玉芬心地纯洁、真诚善良,勤劳实在,尊重人、理解人、同情人、体贴人,我们两人是真心相爱。至于两地分居、小孩的农村户口之类,只要两人相亲相爱,这些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在天津的那几天里,姨夫带着姨妈游览了鼓楼、文庙、五大道等景点,还到南开区的天后宫朝拜娘娘。姨夫讲解说,天后宫又被天津人称为娘娘宫,原是海员祭祀海神天后,举办酬神演出和聚会的地方,是中国现存年代最早的妈祖庙之一。天津的年轻人结婚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朝拜天后娘娘。在与天津人交流的时候,姨妈发现了天津方言别具特色,如天津人称父亲的哥哥叫大爷,称父亲的弟弟叫伯伯,称从小一块长大的人叫发小儿,无论是小女孩还是老妇人,都一律叫姐姐,还把打喷嚏叫作打嚏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姨妈就会用天津话对姨夫说:“你是我的可耐(爱)的人。”

外公为小女儿结婚建了新房,他将两个女儿原先居住的两间茅草房推倒,用土坯砖(土墼)和青砖重新建造了两间瓦房,墙面用石灰粉白。姨夫则用自己多年积攒的工资,在新房里添置了许多新家具。这两间宽敞整洁的新房,就成了姨父和姨妈的婚房。按照我父亲的说法,姨父与姨妈的结合,是知识分子与贫下中农的结合,是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的结合,也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结合。两个人的结合,也让姨夫从姨妈那里,学到了江南农村的许多方言,这里的人们将爷爷叫作公公,奶奶叫作亲娘,哥哥叫作大大,姐姐叫作阿姊,小女孩叫作小西娘,年轻人叫作后生家,还将欢喜说成喜欢,而做人家的意思则是勤俭节约;如果这里的人为你端来面汤水,那不是让你喝的面汤,而是让你擦擦脸的洗脸水。

婚后,姨夫李佩环和姨妈邹玉芳两地分居,姨父在长江北边的南通罐头食品厂工作,姨妈则在长江南岸的广阔天地里辛勤劳作。第二年,姨妈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姨夫给先出生的凤取名为李欣欣,给晚五分钟出生的龙取名为李向荣。得知妹妹生了双胞胎,我母亲不免心里发愁,姨夫长年在外工作不在家,姨妈一个人要带两个小孩,还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以后这日子可真的难啊。我父亲则安慰母亲说,玉芳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下子就儿女齐全了。只愁不生,不愁不长,你做姐姐的多去看看,帮帮她,还有那老两口和邹玉明住得也近,帮着照料一下也应该。小孩子是一天一个样,一晃就长大了。我们大家一起出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女人本弱,为娘则强。姨妈带着欣欣和向荣生活在农村,承受着抚养孩子、操劳家务、下田劳动的重担。好在两个小孩嘴也甜,欣欣和向荣叫外公、外婆、舅舅叫得清脆响亮,被叫的人也是心花怒放。姨妈在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外公、麻外婆、舅舅,以及姨妈的大伯、二伯、堂兄妹等人,都会出手帮忙,这在一定程度上多少减轻了姨妈的生活压力。姨夫基本上每月乘客轮过江回家一次,享受一家人短暂团聚的天伦之乐。那些年姨父把自己每月50多元的工资分成三分,一分留作自己的生活费,一分寄给在天津的母亲,还有一分留给乡下的姨妈贴补家用。到了逢年过节,姨夫总是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带回家许多乡下不常见的美味,有糖水枇杷、糖水黄桃、糖水梨的罐头,有清蒸猪肉、牛肉的罐头,还有饼干、奶糖、桃酥、高粱饴、核桃等。那些年姨夫带回家的带鱼、黄鱼、猪爪、鸡爪等,都被分成三分,一分留给他们自己,一分送给外公一家,还有一分送给我家。桃酥、奶糖之类,就分发给周围邻居家的小孩。我记得姨妈还给我家送来好多有点凹陷的罐头食品,说这就是“瘪听”,里面的东西与正常的罐头一样,是可以吃的,只是卖相不好,但也只有罐头厂内部的人才可以买到打折的次品。如果是凸出来的“胖听”,那里面的东西一定是变质了,那就不能吃了。姨妈还说,罐头厂做的玻璃瓶装罐头,有些在高温消毒时瓶体开裂,这些罐头就是次品,厂里的人买这种罐头很便宜,但吃的时候要分外小心,因为里面可能有玻璃碎片。姨夫在厂里经常买这种罐头食品自己吃,他不敢带这样的罐头食品给老婆孩子吃,怕其中的玻璃渣伤到人。

多年的劳动实践,将姨妈磨练成了生产队里的植棉能手。那一年的春节过后,姨妈和队里的几位社员一起,参加公社组织的棉花种植培训班,主要学习营养钵薄膜育苗移栽技术。为推广苗床营养钵薄膜育苗,培训老师给姨妈等人讲解了所要掌握的关键技术:一是苗床制钵育苗,培育好早苗壮苗。为提早棉苗的生育期,必须在苗床上加盖一个薄膜棚。二是及时移栽,确保初蕾期提前。当薄膜棚里的棉苗长出四五片叶子的时候,将其移栽到麦田空幅中;当小麦成熟收割之际,棉花也将进入初蕾期。姨妈等人按照培训要求种植和管理移栽棉,使生产队里的棉花产量比直播棉提高了10%左右。在种棉实践中,姨妈等人总结出了“六抢”经验。棉花在麦垅内的“六抢”是:抢练苗、抢松土、抢定苗、抢间苗补苗、抢施肥提苗、抢防病治虫;小麦收割后棉花初蕾期的“六抢”:抢施出垅肥、抢防病治虫、抢中耕灭茬、抢开沟理墒、抢补棵定苗。对于姨妈来讲,种棉较为头疼的,是棉花病虫害的防治工作,一旦病虫害发生,会严重影响棉花的品质和产量。而棉花的虫害主要是棉铃虫,这虫子生命力强,破坏性大,是棉花蕾铃期的主要害虫,它蛀食棉花的蕾、花、铃和嫩叶。最初,姨妈和其他社员一样,是直接用手捉虫,工作量很大,效果却不理想。后来在棉铃虫产卵盛期或孵化盛期至三龄幼虫前,采用喷洒农药防治虫害,既减轻了工作量,也提高了治虫效果。

让姨妈头疼的,不止是棉花病虫害的防治,还有双胞胎儿女的学习成绩。李欣欣、李向荣上小学后,学习方面进步不大,两人读书很是吃力,学习成绩位居全班中下。我的父亲曾经与我母亲讲过,双胞胎聪明的不多,这是因为先天不足,在娘胎里的时候,原先只给一个胎儿的营养被分给了两个胎儿,这多少会影响到小孩的智力发育。欣欣、向荣的这种状况,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姨夫和姨妈也一直为双胞胎儿女的学习操心,甚至发生争吵。一个说是土壤不好,就像种棉花一样,苗床基地肥力不足,棉苗就长不好;另一个则说是种子不好,棉花的苗床基地再好,如果棉籽不行,那就育不出好苗来。姨妈对姨夫说,你是大学生,对孩子的教育辅导你不能都扔给我。姨夫则说,孩子不是都在你身边吗,你平时要多督促他们认真学习。姨妈有点赌气地说,双胞胎不是读书的料,再急也没用,念书不行就算了,将来总会有饭吃的。

姨夫听后却急了,对姨妈讲,将来每个人都会有饭吃,但饭菜的质量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吃山珍海味,有的人吃大鱼大肉,还有的人可能只有一碗腌齑豆瓣汤。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欣欣和向荣的学习还是要抓紧,不妨让孩子的舅舅玉明来帮助辅导。

姨妈告诉姨夫,邹玉明从小娇生惯养,初中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不肯干活,他吃不了种田的苦,一直想跟大伯这个船老大跑水路搞运输。麻老太也跟我说过,玉明想到南通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让麻老太很担心,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最后会离开自己。麻老太要我多关心一下这个弟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本地姑娘给他介绍,跟本地姑娘结了婚,也就能拴住玉明的心了。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当年种棉花的肥料,大多是以人畜粪为主肥。后来施行育苗移栽后,苗床基肥和花铃肥才用碳铵、尿素、氯化钾,以及过磷酸钙加入饼肥等拌和施用,这样做肥效高、肥力长,能促进棉苗早发稳长和后期的保铃增产。上级政府部门鼓励农户多养猪多积肥,生产队还划给养猪户每头猪两三分地作饲料田。当年农村养猪,猪饲料主要有米糠、麸皮、麦粞、豆饼,以及山芋、山芋藤、胡萝卜、蔬菜叶、野菜等,大多是精粗搭配,熟煮生拌,一日三喂。猪粪是有机肥的主要来源,养猪的农户都是将猪粪按质按量作价给生产队,用作集体田里的肥料。

我的姨妈曾养过一头200多斤的肥猪,当这头猪还是苗猪的时候很瘦小,身上有好几处黑皮肤,被姨妈称作花斑猪。花斑猪长到五十多斤的时候,猪鼻特别厉害,总是在猪圈里拱地面、拱砖墙,有一次将猪圈的一面墙拱出了一个大洞,并从大洞里逃了出来。姨妈从生产队收工回来,一听猪圈里没有叫声,再一看猪圈里有一个大洞,顿时心急如焚,赶紧喊外公、舅舅及几个堂兄弟帮忙找猪。逃出猪圈的花斑猪在吃完生产队的一大片山芋藤后,躺在棉花田休息,众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花斑猪赶进猪圈。但花斑猪劣性不改,后来还是不停地用猪鼻拱墙角,外公就建议给这头猪穿一个鼻环。外公以前养过牛,干过穿牛鼻的活,小牛一旦被戴上鼻环系上牛绳,就会乖乖地跟着主人走。给猪戴上鼻环,应该也会让它变得很乖的。在外公、舅舅等人的帮助下,花斑猪被按倒在一条长凳上,头部用绳子固定,外公用一把碘酒消过毒的小刀将猪鼻中膈刺穿,然后给猪鼻套上粗铅丝做的鼻环。穿鼻时花斑猪流了不少血,嚎叫声听上去很惨,戴上鼻环后的头两天也不怎么吃食。四五天后,花斑猪变得安静多了,戴上鼻环就像戴了紧箍,它再也不去拱地拱墙了。而运动量少了,吃食多了,花斑猪就开始长膘了,四个多月后就长到了200多斤。

花斑猪要出栏卖了,姨妈又喊来外公、舅舅、堂兄弟等人帮着捉猪。花斑猪可能也有记忆,也会寻机报复,当外公双手紧抓猪耳朵欲将其拖出猪圈时,猪头一甩张口就咬,一下子咬住了外公的左手。十指连心,外公顿时哎呀一声大叫起来,正准备抓猪后腿的舅舅抄起墙边的小木棍击打猪头,花斑猪不得不松了口。外公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手指很快就红肿起来,姨妈赶紧让舅舅陪外公到大队卫生室去,要他去找赤脚医生打针包扎。

在几位堂兄弟的帮助下,花斑猪被捆牢了四脚,并被抬上沓车绑住。姨妈将欣欣和向荣抱上沓车,让两个孩子坐在花斑猪的旁边,随后就拉着沓车到镇上的生猪收购站卖猪。走了近一个小时赶到镇上,生猪收购站的人将花斑猪抬上磅秤,秤重后将猪脚上的绳子剪掉,将花斑猪往站里面赶。花斑猪可能也猜到里面不是什么好地方,犟着不肯往里走,工作人员随即拿起一把铁钩,往猪下巴上用力一钩拖着就往前走,花斑猪一边痛苦地嚎叫,一边极不情愿地跟人往里面走去。站在生猪收购站门口的欣欣和向荣见此情景,吓得大哭起来。姨妈赶紧推着沓车走出收购站门外,让两个小孩坐在沓车等自己。在办好生猪出售的结帐手续后,姨妈拉着沓车到供销社门市部买了一袋化肥,又到镇上一家小饭店买了两只肉馒头给孩子。

回家的路上,姨妈轻松了许多,脚步也轻快起来。坐在沓车上的欣欣和向荣一边吃着肉馒头,一边叫妈妈以后不要再养猪了。

欣欣说,猪要吃好多饲料,长大了还要戴鼻环,还要被绑了去卖掉,让人用铁钩钩了去杀掉,真是太可怜了。

姨妈告诉孩子,如果不养猪,我们就挣不到钱,也就不能完成队里的养猪任务,还不能分到饲料田,欣欣、荣荣要吃饭、要吃肉、要上学、要穿新衣服,妈妈就没有钱买这些东西。

向荣却说,那就叫爸爸多寄点钱回家给我们用。

姨妈对孩子们说,爸爸的工资不高,他一个人在外面也是省吃俭用,每个月要寄钱给你们天津的奶奶,还要寄钱给我们用,我们过日子要精打细算。欣欣、荣荣现在只有好好念书,长大了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挣比爸爸更多的钱。

到家后,姨妈带着在镇上买的一瓶白酒和一包香烟去看外公,听舅舅说外公手指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会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麻外婆不无埋怨地对姨妈说,你爹年纪大了,以后这种力气活不要再喊他了。姨妈回答,我知道了。

1976年是个多事之秋,在河北唐山大地震发生后,上级领导要求农村每家每户都要搭建防震棚,并要准备好有关应急物资。我父亲在自家屋后搭建好简易防震棚后,就赶到外公和姨妈那里,帮助他们搭建了两个防震棚。每个防震棚面积有十多个平方,地面用砖铺就,砖上放置几块木板,木板上铺两张竹席;防震棚四周则用竹帘和塑料薄膜围住(留一个方便进出的小门),顶上用油毛毡遮盖。欣欣和向荣刚住进防震棚时很开心,对这个新的居住场所感觉既新鲜又好奇。可是,住了两三天防震棚后,两个小孩就不愿再住了,因为防震棚里闷热、漏雨、蚊虫多。后来姨夫写信告诉姨妈,长江下游江南一带不属于地震带,不可能有什么地壳运动,一般也不会发生大地震。此后不久,广播喇叭里也不再有关于防震抗震的声音了。于是,姨妈和两个孩重新搬回了屋内。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年生产队棉花田里棉铃虫大爆发,这个害虫除了水泥电线杆子不吃,其他几乎什么都吃,害虫到处,棉铃凋落、棉叶枯黄,普通农药根本杀不死这些虫子。生产队不得不进行人工灭虫,姨妈带了欣欣和向荣走进棉田,一手拿着竹制的小镊子,一手拿着装有药水的玻璃瓶,从棉花的花骨朵里和叶子上面,夹住那些危害棉花的虫子,将其投入瓶中药死。虽然经喷药和捉虫,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棉铃虫的危害,但棉花的收成还是大受影响。棉花严重减产,对于像姨妈一样为棉花生产付出辛勤劳动的社员来说,真的是很受伤。当然,这一年生产队里的分红,姨妈家里也比上一年少了30多元。

从姨夫的信中,姨妈才知道这世上的棉花,不止有一种白棉花,按照颜色来分,可以分为白棉、黄棉、灰棉和彩棉。白棉就是姨妈所种的棉花,色泽洁白或乳白,也有的呈淡黄色,这是棉纺厂经常使用的棉花。而黄棉和灰棉属于低级棉,棉纺厂很少使用或不使用这种棉花,黄棉是因为棉铃经霜冻后枯死,造成棉铃壳上的色素粘染到棉花纤维上所导致的;灰棉是因为棉花吐絮时被雨水侵染而致的。彩棉则是利用远缘杂交技术和转基因技术,培育而成的一种彩色棉花。姨夫在信中还说,那看似不太起眼的棉花,曾是一个城市的市花。在1929年年初,上海市社会局以莲花、月季、天竹、棉花、牡丹和桂花等作为市花的候选对象,并广泛征询市民意见,上海《申报》还刊发了《社会局拟议上海市花》的新闻。当年4月,上海市花评选结果揭晓,棉花得票最多。上海市民为何选中棉花做市花?《申报》是这样说的:“棉花为农产品中主要品,花类美观,结实结絮,为工业界制造原料,衣被民生,利赖莫大,上海土壤,宜于植棉,棉花贸易,尤为进出口之大宗,本市正在改良植棉事业,扩大纺织经营,用为市花,以示提倡,俾冀农工商业,日趋发展……”

姨夫对姨妈讲,棉花开的花确实不如玫瑰的芳香和娇艳,也没有牡丹的名贵和大气,在许多人的眼里,棉花之花甚至难入百花之列。但棉花却扎根大地,如农民一样朴实无华,奉献自己、温暖他人,它能成为上海市花,也是实至名归,由此受到上海市民的青睐再正常不过了。

姨夫是一位很传统的知识分子,说一口带天津味的普通话,待人客气又随和。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我的姨夫,他是大学生、食品工程师,肚子里很有学问,懂很多食品加工方面的知识。我的一些卫生习惯和文明习惯,就受到了姨夫潜移默化的影响。小时候我在姨妈家里,一吃完饭,就看见姨夫用一根细竹签似的东西往嘴里捅。我就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嘴里痒?姨夫就笑着对我说,这是牙签,吃完饭牙缝里塞了东西,用它可以将牙缝中的东西清理掉。也有人会用牙线,会更好地保护牙齿。姨夫对我讲,一个人要从小养成良好卫生习惯,饭前便后都要洗手,吃完饭要漱口、要刷牙,最好是每天早中晚刷三次牙。姨夫还说,从小要养成文明习惯,要尊老爱幼、有礼貌,不能在吃饭的时候大声说话,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咳嗽、打喷嚏,在人多的地方不能大喊大叫,男子汉要有绅士风度。在学习方面,姨夫要我坚持写日记,平时多看字典词典;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动笔墨不读书,阅读时看到好词佳句要抄下来、背下来。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姨夫,那些罐头食品是怎么做成的,为什么放很长时间也不会坏。姨夫就耐心地讲解,罐头加工的工艺流程是这样的,先是选择原料,选好后再预处理,然后是装罐,接下来是排气,之后是密封杀菌,再做冷却保温,最后是检验合格后包装出厂。罐头食品的制作,关键有两点,一是密封,二是杀菌。厂里在将有关食品处理后,就放入特制的容器中,对食品进行密封杀菌处理,这是要让罐头内的食品与外界隔离,这样就不会变质腐败,也就能够长期保存。姨夫还说,在自己的家里,也可以制作普通的水果罐头。他想在家里找些水果,但除了几只小毛桃,没有其他的水果。姨夫手里拿着一只毛桃说,这种小毛桃是不能做水果罐头的,如果是黄桃就可以。黄桃做罐头,首先要将黄桃用水洗干净后削皮,再去掉桃核,将黄桃切成小块,在淡盐水里浸泡半小时以上,然后将黄桃块放入瓶中,加适量的冰糖或白糖。接下来要拧紧瓶盖,将装有黄桃的玻璃瓶放入锅中,在锅里加凉白开,再加热10多分钟。之后将锅中的玻璃瓶倒立,检查一下是否漏气,没有漏气的,那罐头就算做成了。将这杀菌密封后的玻璃瓶放两天后,里面的黄桃就可以吃了,味道跟商店里买的黄桃罐头是差不多的。

回到家后,我将姨夫关于养成良好卫生习惯的话讲给父母听,母亲就对我说,我们是乡下人,没那么多的讲究,不用费那么多的牙膏,我们早晨起来刷个牙就行了。在读书学习上,你要向姨夫学习,将来也像他那样考个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成为城里人。

父亲却用不屑的口气对母亲说,现在哪还有考大学的,都是推荐上大学。每年就那么几个名额,僧多粥少,好多公社和大队干部的子女都轮不到,哪还有咱们老百姓的份啊。

那天,父亲和母亲还说到了舅舅邹玉明的婚事,母亲说要跟姨妈商量一下,弟弟结婚该送什么样的贺礼。从父母的口中,我知晓了一些舅舅的婚事。原来,麻外婆一直担心玉明舅舅找到亲生父母后会远走高飞,就与外公一起催姨妈为玉明物色合适的对象;后来又告诉姨妈,玉明看中了舅妈(我的舅奶奶)的女儿小琴,叫姨妈到舅奶奶家去提亲。姨妈到舅奶奶家后说明来意,舅奶奶不大同意,认为女儿嫁到麻外婆家,与她会很难相处,怕女儿日后受到委屈。姨妈劝导说,弟弟玉明很喜欢小琴,他现在跟大伯一起航船跑运输,人变得勤快多了,也肯吃苦,收入也不错,小琴嫁给玉明不会受委屈的。如果跟麻老太不好相处,年轻人结婚后可以分家另过,在各自的灶头上吃饭,用不着看谁的脸色。他们老两口手里也有钱,年纪大了不需要玉明的钱。我娘在的时候,就有一些银元、戒指、手镯等压在箱底,姐姐玉芬结婚、后来我结婚的时候,“铁公鸡”一样的老爹没给女儿一件金银首饰。那些值钱的老货,将来不是给儿子、儿媳妇,就是留给孙子孙女的……姨妈的一番劝说,最终让舅奶奶心动了。姨妈又问小琴对玉明的看法,小琴也是默认了。后经双方父母协商,选定正月初五为舅舅邹玉明和小琴阿姨的结婚日。

姨夫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抽烟喝酒,就是看书,他很少干家务,或许是从小就不会干家务。我不知道姨夫的酒量究竟有多大,反正很少见他喝醉过。在玉明舅舅结婚的第二天中午,外公请大队朱书记、生产队金宝队长等人到家中喝喜酒,在那一次的酒桌上,姨夫是喝高了。

那次酒桌上喝酒的共有8人,外公、舅舅、姨夫和我父亲,以及朱书记、金队长等4位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喝的酒是瓶装的洋河大曲。一开始是外公敬酒,外公端起小酒杯先敬朱书记等4名农村干部,感谢大队和生产队的领导光临,感谢他们对一家人的关心照顾。比外公小几岁的朱书记也端起酒杯,祝贺外公的儿子新婚之喜,并笑对外公说,你邹老三现在是儿子结婚,儿媳进门,喜当扒灰老公公。但我要提醒你,一定要做好家里老太婆的思想工作,全力支持你的扒灰事业,让老太婆顾全大局,不要后院起火。在一阵欢笑声中,书记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着是舅舅敬酒,他站起来手拿酒杯说,新婚之际,贵客来临,衷心感谢各位领导!以前在大队运输船队,一直得到朱书记等领导的关心爱护,借今天这个机会,我要好好敬敬各位领导。

朱书记故意问舅舅邹玉明,听说新郎新娘是表兄妹关系,这可是近亲结婚呀。你这个初中生,也应该知道优生优育吧。

舅舅知道书记是在开玩笑,就回答说,我家的情况书记最清楚了,我的嫡亲表兄妹都在江北,我和老婆结婚虽说不合法,但属于合理的近亲结婚。

几轮敬酒过后,我父亲和姨夫连襟两人一起敬队里干部,说是借老丈人的酒,敬各位领导。

朱书记马上纠正道,你们两个女婿说错了,这酒应该是你们阿舅的喜酒,不是老丈人的喜酒,说错话要罚酒。想当年,玉芬、玉芳可是队里的两枝花,后来被你们两人抢先下手摘去了,要知道,当时队里有多少小青年恨你们。凤凰栖高枝,人往高处走,也是人之常情,谁让你们这么优秀呢,一个是国营大厂的技术员,一个是生产队的会计。对于优秀的男人,我看罚酒就免了吧,但既然是两个女婿敬酒,那至少要喝两杯酒。

姨夫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马上连干两杯酒。我父亲虽然酒量小,但见姨夫如此豪爽干脆,也是不甘落后,硬着头皮喝了两杯。见父亲喝得满脸通红,站在边上的母亲及时救场,她以有要事商量为由,喊父亲离开了酒桌,扶着父亲到外公的一张空床上休息了。

酒桌上激战正酣。朱书记拿起酒杯说,我这杯酒要敬这里本事最大的人——邹老三的小女婿、新郎的小姐夫、罐头厂的李工。我们乡下人当顿饭菜吃不完,放到第二天就变味了,可罐头厂里的那些罐头食品,放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也不会坏,李工程师有这本事,真是了不起。

姨夫赶忙站起来恭维书记说,要说本事大,那还是要数朱书记了。一个大队几百户人家、七八千人,比我们厂大多了,在这块地盘上,谁都说书记领导有方。像上级路线方针政策的落实,农业学大寨、斗私批修、批林批孔,种麦种棉、开沟挖渠、抗旱排涝等等,哪一件事情不要你书记操心?哪一件事不得你拍板定夺?你这个大队里的当家人,才是真有本事。

听了姨夫的话,朱书记大发感慨,说实话,农村这书记不好当啊,既要让上级高兴,又要让群众满意,可是甘蔗难有两头甜啊,工作一旦做得不好,我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现在都讲以粮为纲,副业生产不能搞,队办工厂更不行,老百姓一年忙到头,连个温饱也难保证。虽然家家户户都养猪,可农民一年到头吃得起几顿猪肉呢?农民还是苦啊……话不多说,酒旧上又开始混战,朱书记说要敬大学生、敬城里人、敬工人阶级,而姨夫则要回敬大队里的最高领导、敬贫下中农、敬农村干部……要不是我的姑夫金宝及时劝阻,这顿酒恐怕还要喝上个把小时,而此时已经喝掉了9瓶洋河大曲。

离开酒桌后,姨夫是由姨妈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家的。姨夫有点自豪地对姨妈说,今天喝酒,到最后我是孤军奋战,实在是寡不敌众啊。姨妈数落姨夫,你就不能少喝点吗,那几个酒鬼就跟你一个人喝,你哪喝得过众人啊。姨夫有点遗憾地说,我没有援军,连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了,老丈人和新郎玉明只是在开始时抵挡一阵,我要不再冲一下,那些人就要喧宾夺主了,那老邹和小邹多没面子!姨妈用手拍拍姨夫的脸说,谢谢你为邹家挣了脸面,邹老三和麻老太、新郎和新娘都要感谢你了。一回到家里,姨夫就倒在床上烂醉如泥,很快就响起了呼噜声。

姨夫醉酒的原因,有多种可能,而怀才不遇应该是一个重要因素。作为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姨夫是名副其实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却因为出生于资本家家庭,就在政治上受到了歧视,徒有一腔报国热情却无用武之地,长年郁郁寡欢、萎靡不振。这次借小舅子的喜酒,浇心中块垒,似乎暂时忘却了一切烦恼,化解了所有的忧愁。

万马齐喑的日子终不会长久,苦难也总会有尽头。随着形势的不断发展变化,姨夫终于告别了苦闷彷徨的日子,迎来了和煦明媚的春天。

1978年3月,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复出工作半年多的邓小平同志代表党中央作开幕词,肯定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四个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姨夫看了这次大会的新闻报道,可以说是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因为厂里工作难以脱身,姨夫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他就给姨妈写了一封信,信中特别提到了郭沫若发给大会的热情洋溢的闭幕词:“我祝愿我们老一代的科学工作者老当益壮,跟随党中央进行新的长征,为我国科学事业建立新功,为造就新的科学人才做出贡献。我祝愿中年一代的科学工作者奋发图强,革命加拚命,勇攀世界科学高峰。你们是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中坚,任重而道远……趁你们年富力强的时候,为人民做出更多的贡献吧!”姨夫在信中吐露心声,我作为一名国营厂的食品工程师,年过不惑,算是中年一代的科学工作者,现在感觉整个社会氛围与过去完全不同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正在全社会形成共识,真的是让人扬眉吐气。万物复苏的春天到来了,这是人民的春天,是科学的春天,也是充满希望的春天。以后可能回家的时间少了,厂里在研发新品、提升品质、技术培训、拓展市场等方面,有许多工作要做。以前是闲着没事干,现在是不睡觉也来不及干。尽管现在有点忙、有点累,但工作环境好了,精神舒畅了,工作的劲头也足了。中年科学工作者被寄予厚望,我要努力工作,和厂里的科技人员一起合力攻关,为工厂产品质量上台阶尽绵薄之力。

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的这一年,我正在读初二,班主任老师在上课时说,这次大会的召开,在全国吹响了向科学进军的号角。此后,学习文化、学习科学技术,成为最时尚的社会风气。那时老师经常对我们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叶剑英元帅也曾写下一首《攻关》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后来上语文课时,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作文题目就是《攻书莫畏难》,要求每人一篇600字左右的作文。写这篇作文时,我联想到了姨夫的读书经历和工作情况,想到了姨夫在读书学习方面对我提出过的要求,在作文的最后部分表示要像叶帅所要求的那样,在读书求知的道路上不畏艰难,学习掌握更多的科学文化知识,增强本领,建设祖国。后来,我的这篇作文被语文老师打了高分。

这一年的秋天,生产队里的棉花长势喜人,预示着这是一个丰收年。然而,这一年的棉花收成,与姨妈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了。

根据上级关于解决高中级知识分子家属“农转非”问题的文件精神,姨夫因为工龄满十五年,工作积极、成绩显著,属于贡献较大的工程师,其在农村的配偶可以迁入城市转为非农业人口;在农村的未满十五周岁的子女,可以随迁。于是,姨妈和欣欣、向荣三个人的户口就由农村迁入城市,一家人在通城团聚,成了令人羡慕的吃国家粮的城市居民。临走前,姨妈将住了多年的两间瓦房,送给了舅舅舅妈,而外公、舅舅和我家,以及姨妈的堂兄弟等人,都或多或少分到了姨妈家的桌子、凳子、橱柜、箱子、沓车、晒垫、钉钯、锄头、水桶、瓮甏等家具、农具。被姨妈带进城里的唯一大件,就是那辆骑了两年多的凤凰牌自行车。

全家团圆后的姨妈一家,暂时住在罐头食品厂两间相邻的职工宿舍里,姨妈被安排到自行车标准件厂上班。到城里人生活和工作的姨妈,刚开始有诸多的不适应和不习惯,但也只能慢慢地去学着去适应新的生活。在星期天,姨妈会带着两个孩子出去逛街,熟悉周边环境,重点是确认菜市场的位置。上班路上,姨妈骑自行车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闯了红灯。姨夫虽然在南通工作了20多年,但对于南通话只是停留在听得懂而不会说的水平,姨妈在家里学不到南通话,就在上班后跟车间里的工人学说本地方言。好在南通方言有许多吴语词,这些姨妈一听就懂,如睏高就是睡觉,推板是指比较差,结棍是指厉害,不搭界是说不相干。但南通方言与江南的吴方言还是有不小的区别,如本地人将曾祖父称作老爹爹,将祖父称作爹爹,将小孩称作伢儿,还将拾棉花称作捉花。除了学说方言外,姨妈还向邻居学习生活小巧门。下班回到家里,在煤球炉上烧饭炒菜时,姨妈会向周围邻居讨教燃煤球、封煤炉,以及煮饭炒菜如何快速高效的秘诀,讨教之后便付诸实践,细心揣摩,总结提高。

姨妈刚进城的那几年里,在江南农村的亲戚和邻居到苏北走亲访友或是求医问诊等,都把姨妈家当成了免费旅馆,差不多每个月总有一两拔人前去落脚,连厂里的门卫都知道李副厂长夫人的乡下亲戚真不少。农村的亲友来家里,姨妈总是想方设法安排好食宿。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因为没有喝到酒、没有借到钱、没能挂到医院的专家号,以及住厂里招待所还要付打过折的住宿费等等,就说姨妈小气,进城后就看不起乡下人了。春节期间姨妈来我家,就向我母亲诉说自己吃力不讨好的委屈。母亲宽慰姨妈,冷不靠灯,穷不靠亲,钱自己赚,事自己扛,家自己撑,路自己走,你不欠别人一分钱,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说一声好就委屈自己。其实,你做得再好,也不可能人人满意。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你为别人办了十件事,只要有一件没有办成,就别指望别人会说你的好。

对于进了城的姨妈来说,最烦恼的还不是要经常在家里招待客人,而是自己两个孩子的学习。进入初中读初一后,李欣欣和李向荣的学习成绩还是很不理想,每次开家长会,班主任老师总要留姨妈在办公室,商量如何家校相互配合,努力提高孩子的学习成绩。回到家里,姨妈就把心中的气撒向孩子,你们学校开家长会,你们的妈妈差不多成了批斗对象,念书念成这个样子,你们将来怎么办啊?儿子向荣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回答说,我将来就找一个不用多动脑筋的工作。姨妈被气坏了,她对儿子说,那你就到狼山广教寺敲木鱼去!正在看书的姨夫也有点无奈地对两个孩子说,寺庙里敲木鱼也不是随便敲的,和尚在诵念经文时,敲木鱼是要配合经韵的,要求经文的每个字都要落在敲木鱼的点子上;敲木鱼的节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会有缓和急的变化。而木鱼的实际作用还是警示佛门弟子,提醒他们要好好修行。姨妈告诫两个孩子,你们都听到我们家大学生的话了吧,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木鱼也敲不好。

随着罐头厂开始清理“三种人”,厂里学有专长的技术骨干都走上了重要或是关健岗位,姨夫出任分管生产技术和产品质量的副厂长,总算有了施展个人才华的大舞台。但姨夫的好心情,很快就被打来的电话搅没了。一天下午,欣欣和向荣所在学校的校长打电话给姨夫,校长在电话里语气比较委婉,他说农村的教育和城里的教育还是有些差距的,李欣欣和李向荣从农村到城里读初中,从这次考试成绩来看,虽说有点进步,但看得出来他们承受的学习压力不小。李厂长儿女的这种学习现状,可能是因为换了一个新的学习环境,也可能是因为学习的方法不适应现在的学校教学。所以,班主任老师提了一个建议,欣欣和向荣最好留一级,再读一年初一,把基础打牢,轻松上阵,这样对两个孩子的学习来说,可能会有更好的效果。在电话里,姨夫感谢校长对两个孩子的关心,表示一切都听校长的安排。在接受了校长的建议后,李欣欣和李向荣初一读了两年,勉强跟上了学校的教学进度。

到自行车标准件厂上班后,姨妈被安排到厂里的轴承车间,这个车间生产的产品有自行车前后轴档、轴承内圈等。虽然有老师傅的传帮带,但在刚开始的两个月里,姨妈还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生怕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影响到整个班组和车间的生产进度以及集体荣誉。标准件厂的厂纪厂规很严,要求职工在工作时间自觉坚守岗位,不办私事,不做私活,不吃零食,不饮酒,不吸烟;要提前十分钟上班,不得迟到早退(当月迟到早退三次作事假一天处理),不执行请假制度或未经批准擅离岗位,一律按旷工处理。同时还规定,职工不得在生产劳动时与班长、车间主任争吵,或与其他职工打骂吵闹;完不成生产任务的班组,要加班生产直到任务完成,否则予以罚款或扣除奖金。自觉遵守规章制度,对姨妈来说不是难事,让姨妈深感为难的,是厂里经常开大会,车间和班组也要进行政治学习。厂里的大会一开至少要两个小时,因为听不懂官话套话和时髦话语,姨妈在会场里是如坐针毡。车间和班组几乎每周都有学习活动,或是政治学习,或是业务学习,总是要求职工结合工作实际,谈感想、提建议、定目标、表决心,小学未毕业的姨妈在这种场合总是很尴尬,不得不发言时,也只会讲一两句话,不是说挺好的,就是讲没意见,或者是我听领导的。回到家里,姨妈就想让姨夫帮她调换个车间或是重新安排一个单位。姨夫就劝她说,每个工厂的情况都差不多,你现在的工作技术要求不高,也不用使多大的力气,别人想来还没有机会呢。你不要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坚持干个十二三年,到50岁就可以退休了,到那时就能享受幸福的退休生活了。

姨妈离开乡土进城工作了,我母亲仍在农村种田。第二年,县里在棉区推广种植“移栽地膜棉”,就是利用薄膜培育棉苗,再把长出三四片叶子的棉苗移栽到超薄地膜覆盖的大田里。农业专家介绍,在地膜增温作用下,“地膜棉”比常规“移栽棉”的现蕾期要提早10天左右,开花期提早3天左右,吐絮期也会提早两三天,全生育期则会提早10天至15天。其中的原因,是“地膜棉”充分利用了前期光热资源,为多结早桃、增结总桃创造了条件。在乡村农技员的指导下,母亲也试种了六七亩“移栽地膜棉”。后来的事实表明,“移栽地膜棉”确实能实现增产增收。这一年的10月,我经常与父亲母亲一起,每天用自行车将两三包棉花卖给棉花收购站,家里每天都有数百元进帐,这是一段父母亲最为开心的日子。第二年,我家的砖瓦房被推倒了,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一幢宽敞明亮的新楼房。

日月如梭,十几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姨妈一家先是分到了虹桥新村的一套80多平米的中套房子,第二年又分到一套60多平米的小套,一家人的住房条件大为改善。姨夫也离开了罐头厂,调到了食品香料公司,当选民主建国会副主任委员后,升任市政协副秘书长。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姨夫当选为省政协委员,后来又任新一届省政协委员。女儿李欣欣从职高毕业后,成为南通电视机厂的一名工人,后来与南通机床厂的一名技术员结婚,两人育有一个女儿。电视机厂遭遇一场大火后,一直走下坡路,不久李欣欣离开了工厂,经培训后成为一名月嫂,数年后成为五星级月嫂。后来,欣欣自己开了一家月子公司,生意也还不错。李向荣职高毕业后,到上海的汽车集团公司实习了半年,实习结束后成为市里一家汽车特约维修站的修车工。向荣后来与纺织厂的一名女工结婚,两人育有一子。三年后,向荣离开特约维修站,自己在市郊租借了200平米的厂房办起了汽车修理厂,因为有在汽车特约维修站搭建的人脉,汽修厂一开张就生意兴隆。后来,向荣还在自己居住的小区附近购得一间20多平米的门面房,为企业下岗的妻子开了一家水果超市。后来,前来修车的单位和个人拖欠的修车费越来越多,进入农历腊月向荣就要一家家上门讨要。在腊月里的一个晚上,向荣讨债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好在只是受了点轻伤。过完春节,养好伤后,向荣将汽修厂转给徒弟,自己受聘当技术顾问,并在厂里投资参股。此后,向荣经常呆在水果店里,帮着妻子一起做水果生意。

也是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的外公和麻外婆以及姑奶奶、舅奶奶等人,先后离开了人世;我的舅舅也停船靠岸,跳下船回到村里,后当选为任村委会副主任;我的父亲因患癌症,50多岁就病逝了。我的姐姐高中毕业后跟人学裁缝,后来在家乡小镇上租房开了一家服装店,她与乡镇企业的一名技术员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我从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家乡一所中学当老师,后来与本地一位小学女教师结婚生子。

弹指一挥间,姨妈迎来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刚退休那几年,每到棉花成熟时节,50多岁的姨妈总会骑自行车从通沙汽渡摆渡过江,到乡下帮我母亲拾棉花。姨妈告诉母亲,这么多年来,在城里时常觉得自己像是飘在半空中,心里很不踏实,呼吸也不顺畅,心里总是觉得很烦躁。可一到乡下,一走到田里,一眼看到这么多、这么白的棉花,心里就特别的舒畅。母亲就说,你原来就是乡下人,到了农村就接了地气,心情能不好吗。姨妈又说,一到冬天,自己还是喜欢穿棉袄棉裤,喜欢盖厚重的棉被,那个叫什么鸭绒被、蚕丝被的,盖在身上轻飘飘的,像是什么都没有盖。母亲就说姨妈,你就是一株长在农田里的棉花,离开了农村、离开泥土,就不会长得好。爱穿棉衣、要盖棉被,你还是和我一样啊,自己种的棉花,自己做的棉衣、棉被,就是暖和,跟店买的有点不一样。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乡镇企业的发展以及农业结构的调整,用工量大、难于机械化操作、经济效益偏低的棉花种植面积不断压缩,取而代之的是经济效益较高的各类蔬菜、水果、水产养殖业等。曾经大面积种植的棉花从巅峰跌落,农村的田野里一下子就见不到棉花了。母亲目睹了棉花的兴盛与没落,似乎有点不太甘心,她还坚持每年种一亩左右的棉花。这时候的母亲,已经不再关注棉花的价格,她也不再要靠种棉花来换钱,她只是喜欢种棉花,喜欢到棉田里劳作,喜欢拾棉花、晒棉花、弹棉花、做棉胎、穿棉衣、盖棉被。

有一年冬天,母亲带了近十斤新棉絮到姐姐的服装店里,让姐姐按照姨夫和姨妈的身材,用棉布做两身棉衣棉裤。母亲在袖管和裤管里絮上新棉,特别是在衣裤的肘弯、膝盖、后背等处,填入更多的棉絮。母亲还想给欣欣和向荣做这样的棉衣棉裤,我和姐就劝母亲,你做的棉衣棉裤虽然很保暖,式样却不够好看,城里的年轻人要穿得时髦,这种肥大的棉衣棉裤,一个人穿了就像一头笨熊。等我们把做好后的棉衣棉裤送给姨夫和姨妈,如果欣欣和向荣看见了也喜欢,到时候你再帮他们做。

在春节里,母亲就对我和姐姐说,开了春我还要种几分地的棉花,为你们姐弟俩做两床新棉被。到时候你们有空的话,就回来帮我摆棉籽、浇水、拔草、移苗,到了夏天再帮我打农药、撒化肥、整棉枝,还要帮我拾棉花、晒棉花……一株棉花从幼苗到成熟,要在田里长180多天,而棉农种棉花,从每年的3月一直到11月份,棉花采摘结束、棉花萁从田里拔掉,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在棉田里忙碌,实在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农事,也是一项令我望而生畏的田间劳动。母亲说话的时候,我看着她的头发,为了棉花,母亲的头发,也从过去的黑色、灰色,变成了现在像棉花一样的白色。

我和姐姐就劝母亲,你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再种棉花了。母亲对我们说,再过几年,自己想种也种不了了。一个人老了种不动棉花了,也就像那些没人种的土地一样,成了抛荒地,就被废掉了。母亲的话有点伤感,我和姐听后,默默地无言以对。

姨夫因为是省政协委员,过了60岁也没有退休,只不过是只上半天班,处理一下民主建国会并不太多的工作,还有就是在办公室里看看文件读读报纸。过了65岁,姨夫正式退休回到家里,与姨妈重回二人世界,过上了自由自在的幸福晚年生活。可是,十年不到,姨妈那种平静的晚年生活被打破了。在单位组织的体检中,姨夫的肺部被查出有阴影,实施肺部手术后,发现肺部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姨夫住院两个月后不治,与姨妈阴阳两隔。姨夫的离去,让姨妈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在姨夫的丧事结束后,我母亲在姨妈家住了近一个月,每天陪着姨妈聊天,大多是讲那些过去的事情。母亲说,娘如果不是走得早,我们两人就不会有麻老太这个后娘,至少会读书读到到小学毕业。姨妈就讲外公,还是老话说得好,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娘走后,爹曾经想把我们两人送给别人家做童养媳。母亲说爹太精明了,当年他听到要土改的风声后,很大方地送给大伯和二伯几十亩地,自己后来评了个中农,如果不送掉那些田的话,我家至少应该是富农。而大伯和二伯他们,一直对爹耿耿于怀。姨妈回忆说,最苦的还是与爹和麻老太刚分家的时候,淘米烧饭炒菜养羊喂鸡,还有田里播种育苗施肥收割等等,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要不是有你带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一直记得,在一个冬天的早上,你看到河中间的冰面上有一条冻死的鲤鱼,就跑上冰面想去拣,谁知道河中间的冰薄,承受不了你的重量裂开了,你跌入了冰水中。但你没有叫喊,怕别人来跟你抢鲤鱼,你用两条胳膊紧紧扒住身边的冰面,双脚不停地打水,卧在冰面上用双肘一点一点向河边爬,之后又找来一根长竹杆,将那冰上的鲤鱼划到河边上再拿回家。我吃的这条红烧鲤鱼,可以说是姐用性命换来的。母亲苦笑着说,那时的日子真是苦啊,我们经常是好几个月吃不到荤菜,你看到别人吃鱼吃肉,那个眼馋的样子,我看了都心疼。我看冰面上有条冻鲤鱼,我以为这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礼物,无论如何我要拿给妹妹吃。

姨妈还讲到了姨夫心中的遗憾。姨夫远在天津的母亲曾要他向有关部门咨询一下,自家以前被没收的房子能否退还。因为姨夫的叔叔一家当年跟国民党军队逃到台湾后,他的一套大别墅后来被政府没收。改革开放后,姨夫的叔叔要回大陆探亲,上级部门就退还了叔叔的这套别墅。姨夫曾经问过一位当区长的同学,那位同学却要他顾全大局、体谅政府,说退还你叔叔的房子,那是统战工作的需要。姨夫将询问的情况跟自己的母亲讲了,她很难理解,说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去的人,被没收的房子可以退还,我们跟着共产党在大陆建设国家的人,被没收的房子却不可以退还,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姨夫的内心还有一件憾事,就是自己的龙凤双胞胎都只是职高毕业,未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母亲就开导姨妈说,优秀的孩子都是为国家培养的,都会远离父母干大事的。你看老李他们兄弟姊妹四个人,老李在南通,他弟弟在南京,他大妹在北京,只有一个小妹留在天津的父母身边。欣欣、向荣虽然念书不太好,但在其他方面不比别人差,对父母也很孝顺,现在你有什么事情,手机一打就可以将他们喊到跟前。你的孙子、外孙女都很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半年后,姨妈的丧夫之痛差不多被无形的时间之手抚慰好了,却又受到沉重的一击。李向荣平时在老婆的水果店里闲得无聊,不是整天拿着个手机,就是长时间坐在店里的电脑前,大多数的时间是在看炒股看期货看赌球。他还两次参加组团出境游,实际上是出境参与赌博,还借上了高利贷。有一天夜里近12点,向荣仍没有回家,老婆打其手机也无人接听,急得想要报警。不久,向荣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说正在跟朋友喝茶,马上就回来。第二天凌晨1点多钟,李向荣才回到家里,在老婆的追问下,才不得不说出实情。他第一次出境赌博就输了30多万,第二次想把输的钱捞回来,却又输了40多万,还借了不少高利贷,这几天放高利货的人一直在催着还钱。李向荣想把自己的一套房子买掉还钱,老婆听后大骂,你这个一家之主的大男人竟然去赌钱败家,真是脑子进水了。前几年买的那套房子是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你别打这套房子的主意。自己捅下的娄子,你自己去想办法……天亮后,向荣被老婆拉到老妈那里,老婆跟婆婆讲述了向荣做的“好事”。姨妈听后几乎晕倒,伸手就朝儿子的脸上打去,向荣脸一扭避开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巴掌没打着,姨妈倒是气得喘不过气来。待缓过神来,姨妈就骂儿子,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败家精,快50岁的人了,还头脑发昏去赌博。十赌九输,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挣钱多不容易,你儿子也长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老子刚走了半年,你就干出这种事,拆这种烂污,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后来,姨妈让儿媳妇喊来女儿李欣欣,商量如何弥补儿子捅下的这个窟窿。姨妈对自己的儿媳妇说,那套给孙子的房子不能卖,欠的钱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我自己的老本不多,最多可以拿出30万元。向荣老婆说,自己手里还有30万。欣欣对向荣说,我的月子公司正在装修,手头有点紧,我想办法凑10万元借给你。姨妈估算了一下说,还缺10多万,向荣你们夫妻两人再想想办法,向荣可以问问大姨的儿子和女儿,看看卫红和卫东那边能不能借一些钱;儿媳妇你也可以问问你的姐弟,看他们能不能帮你一下。姨妈知道,自己掏出去的30万元,基本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她还是跟儿子和儿媳妇说,你们以后赚了钱,先还其他亲戚的欠款,我这30万元放在最后。她要儿子吸取教训,不要再上当受骗了,赌博是个无底洞,有再多的钱也会倾家荡产的!后来,向荣向我借了5万元,从我姐姐那里借了3万元,从妻子姐弟那里借了8万元,总算度过了难关。

姨妈嘱咐儿子不要上当受骗,没想她自己后来总是上当受骗。有一次到农贸市场买菜时,姨妈被人拉去听一家保健品公司举办的老年健康课,听完有关养生专家授课后,还拿到了免费的10只鸡蛋。第二天再去听课时,有关人员向姨妈推销一种虫草胶囊,说是能有效治疗老年痴呆、糖尿病、脑中风、偏瘫、帕金森、股骨头坏死、脑瘫、肝硬化、肾衰竭、癌症等各种疾病。一盒胶囊50元,买两盒80元,买五盒180元,买十盒350元。姨妈一下子就买了十盒。还有一次在公园散步时,姨妈看到附近有人推销“全能调频仪”,说这个仪器可以帮助人排解体内毒素,促进血液循环,改善人体生命状态,有延长细胞和人体寿命等功效。看到有许多人在抢购这个“全能调频仪”,姨妈也掏出700多元买了一个回家。初夏时节,又有人销售一种“冰丝凉席”,说这凉席经中草药浸泡,特殊工艺制作,有治疗关节疼痛、偏瘫、“三高”等疾病的功效。“冰丝凉席”原价500元一张,现在是优惠价,每张只要480元。姨妈又一次被忽悠,花了480元买了一张“冰丝凉席”。女儿欣欣看到家里的“冰丝凉席”后,到网上一查,就是一张普通的凉席,价格还不到60元。姨妈还告诉对女儿,自己刚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刮刮奖”卡片,还有公证书,是一份自己中了100万元大奖的通知书。姨妈问女儿,要不要打卡片上的电话问一问怎样兑奖。女儿欣欣拿过信来就撕碎了,随即扔在垃圾桶里,她提醒姨妈这是骗人的,百万元大奖这辈子不可能砸在你这个老太婆的头上。

为了照顾姨妈的生活,欣欣常与姨妈住在一起。有一次,欣欣在街上正巧碰见两位小学女同学,她们当年也在罐头食品厂职工宿舍住了好多年,与姨妈一家人都很熟悉。欣欣就邀请两位同学到附近的饭店里吃晚饭。想到姨妈一个人在家,而这两位同学也认识她,欣欣就打电话给姨妈,让她乘公交车到人民东路新雅饭店二楼吃晚饭。三个人在饭店的小包间里等了近一个小时,也不见姨妈来,欣欣就打电话问姨妈,你现在到哪里了?姨妈说出来一个小时了,也没有找到兴亚饭店。欣欣问姨妈,你找不到饭店,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为什么不打的赶过来?姨妈回答,打的要花好多钱呢。我这附近有个烧饼摊子,买两只鸡蛋饼我直接回家了,我不到饭店来了。李欣欣与两位同学吃完晚饭回到家后,心里对姨妈还有怨气。姨妈见女儿脸色不好,检讨似的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差了,把饭店名字弄错了;以后再有这种吃饭的事,你就别喊我了,少一个人也可以省点饭钱。

李欣欣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随着年龄的增大,人也似乎变矮了,她头顶上全是白发。 “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李欣欣也年近半百了,有时也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唠叨、忘性,她开始有点读懂得了母亲、理解了母亲,明白岁月无情催人老。

春节期间,我和妻子去探望姨妈,发现她家墙角边上还堆着不少的保健用品。我见姨妈精神状态不错,就对她说,小时候你总教我猜谜语,今天我也让你猜几个谜语吧。姨妈高兴地说,好啊,你说我来猜。

我说,你听好了,第一个谜语:昨日树上开红花,今朝蜜桃枝头挂,桃子长熟不见了,树上开出白雪花。猜这是田里长的什么作物。

姨妈一下子就猜出来了,说这是棉花。

我接着说,请听第二个谜语:花结果儿果开花,朵朵白云飘回家,又是轧来又是弹,送到工厂去纺纱。问这是什么植物?

姨妈说,这个好猜呀,还是棉花啊。

我再出第三个谜语:小树长桃多又大,桃儿裂了开白花,结的籽儿能榨油,采下花儿能纺纱。猜这是什么植物。

姨妈像小孩子一样开心,这不仍然是棉花吗?

我称赞姨妈,三个谜语你都猜对了,你的脑子很好使啊,你是一个健康老人、聪明老人,不愧是当年的植棉能手。

姨妈拉着我的手说,你说到棉花,我倒想起来了,你回去叫你娘有空帮我做一身棉衣棉裤。你娘要是做不动了,就叫你姐卫红帮我做。我年纪大了,有点怕冷了。

站在姨妈身边的李欣欣说,妈你不是有两套棉衣棉裤吗,都是大姨给做的,还没穿过几次,怎么又要做新棉衣呢?

姨妈有点生气地对女儿说,我是叫我姐姐给我做棉衣,又不叫你们做,我不花你们的钱。

姨妈又问我,现在乡下还有人种棉花吗?农村里的年轻人会种棉花吗?

我告诉姨妈,现在基本上没有人种棉花了,乡下的年轻人几乎不会种庄稼了。哪像你们年轻的时候,什么都能干!

姨妈有点遗憾地说,唉,不种棉花了,那种什么呢?去年我到乡下过清明,看到田里都是蔬菜大棚,还有的农田变成了厂房,好多人住进了城里和镇上,种田人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当然,过春节还是要多讲些开心的事,我就问姨妈孙子和外孙女的情况。一说到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女,姨妈就来了精神,说这两孩子好啊,比他们的父母强多了,也有出息!

我说,向荣的儿子考取的是上海海洋大学,这所大学的前身就是上海水产学院,是姨夫的母校。欣欣的女儿考取的是天津南开大学,她考到了姨夫的出生地,在姨夫的老家读大学。这两个孩子金榜题名,都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

姨妈也夸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女,说两个小孩从小读书就很用功,也很自觉,基本上不要大人操心的。有人就告诉我,你的孙子、外孙女这么优秀,应该属于隔代遗传,说是遗传了奶奶的相貌、爷爷的智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一年五月上旬,我母亲和姨妈受舅舅一家的邀请,参加舅舅等人牵头组织的邻里情深聚餐活动。因镇上有关工程项目的不断推进,舅舅所在村民小组的十多户人家被拆迁,将全部搬迁至镇上的集中安置小区。作为村民小组长的舅舅根据一些邻居的建议,选定一个周六的下午,组织全体拆迁户搞一次聚餐,也算是散伙晚餐,地点就在舅舅家门前的场地上,按每人60元的标准收取餐费,同时欢迎这些年嫁出去的、考出去的、迁出去的人员回老家参加活动。舅舅在电话里跟两位姐姐说,你们最好还是来参加这个活动吧,拆迁以后,这里的老房子、竹园、大树、河道等等,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我们这个埭上那些几十年的邻居,在这次聚会后,再碰头的机会也不多了,这里是我们的根,时髦的话讲就是乡愁,以后只会留在自己的脑子里了。

那天聚餐的时间是下午5点半,但4点不到就有村民陆续来到舅舅家了。舅舅、舅妈和儿子、儿媳忙着招待来人,让大家抽烟喝茶嗑瓜子,打牌搓麻聊家常。母亲和姨妈见到了我那年近九旬的姑妈,姑妈拉着母亲和姨妈的手说,你们姐妹两人是先苦后甜,从小没了娘,吃了很多苦,后来条件好了,子女也有出息,现在应该享福了。

姨妈握着姑妈的手说,当年金宝队长对我们很关心,生产队里的重活都不安排我们干,对我们的生活也很照顾。可惜好人不长寿,队长走了十多年了吧?

姑妈有点伤感地说,当年金宝是突发脑溢血,没有抢救过来,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大队的朱书记也走了十多年了,他是肝癌走的,这与他经常喝酒有关。但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姐夫志强,他不太喝酒的,也因为生病走得太早了。唉,只有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不过也快了,我快要去见他们了。

母亲和姨妈一起宽慰姑妈,大姐,你的身体好着呢,会长命百岁的。

这一天,母亲和姨妈与舅舅舅妈、堂兄堂嫂,以及年轻时的好姐妹相谈甚欢。人们都说我母亲和姨妈十多岁就与大人分家独自生活,很要强,很能干,像生产队里种棉花,育苗、施肥、移栽、喷药、防病等技术一学就会,在生产队里劳动也从不落后。姨妈真诚地感谢各位好邻居,说自己的双胞胎儿女一直得到大家的关爱,两个小孩到好多邻居家蹭过饭。

当天参加晚餐的有100多人,坐满了12张饭桌,虽说是一顿散伙饭,是一顿告别宴,但大家亲热地围坐一起聊天喝酒,热热闹闹像过年一样快乐喜庆。5点半晚餐正式开始,舅舅站起来端起酒杯,有点动情地说,各位爷爷奶奶、伯伯婶娘、大哥大姐、弟弟妹妹,各位父老乡亲、亲眷朋友,俗话说,千金买房,万金买邻,我们今生有缘,成为一个村民小组里的邻居,这是万金难买的。我和大家一样,在这里生活了60多年,自己的根就在这里。现在因为政府有重要工程,需要我们让路,房子都要拆掉,我们将搬到镇上规划建设的新大楼里。说实话,马上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真是有些不舍得,但小家要服从大家,大家要服从大局。我们这个村民小组整体素质很高,拆迁工作在全村几个村民小组中做得最好。今天是个散伙会,也是个联谊会,虽说今天在这里举办的是最后一次聚餐,但今后我们住进新楼房后,在其他地方聚餐的机会更多。我们老邻居之间的联谊活动可以多搞,邻里之间常走动、常联系,才能进一步增进邻里感情。现在我提议,为我们几十年来的邻里情深,为今天的相会相聚,大家干杯。于是,12桌就餐人员共同举杯,庆贺半个多世纪凝结的邻里深情,庆贺村民小组男女老少的欢聚一堂。

舅舅带着我母亲和姨妈,到每一张餐桌上敬酒,舅舅的酒杯里是白酒,母亲和姨妈的酒杯里是饮料,舅舅一边敬酒,一边大声说笑,我们姐弟三人给大家敬酒了,今天机会难得,两位姐姐特意赶来,看看这里的老房子,看看这里的竹园老树,而最主要的,还是要看看这里的老姐妹、老邻居,我就作为姐弟三个代表干了这杯。后来,聚餐喝酒渐入高潮,邻居们纷纷端起酒杯,我敬你、你敬我,相互合个影、留个手机号、加个微信,纷纷表示今后虽然各奔东西,但散伙不散心,一定要常联系、常聚会。多位老邻居与我母亲和姨妈憧憬未来,老姐妹们相互约定,一定要保重身体,三年后拆迁户搬入新房之后,大家再相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喝了不少白酒的舅舅,最后举起酒杯喊道,大家一起来,为我们三年后的乔迁聚会,再干一杯!

令人遗憾的是,后来姨妈爽约了,她没能等到三年后的聚会。受高血压、冠心病等病痛折磨多年的姨妈,在第二年年初病情严重,住院一个月医治无效,走完了自己73年的人生之路。得知姨妈去世的消息后,我的母亲轻声说了一句,年纪比我还小,怎么就走在了我的前头?说完,母亲就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长时间。后来我带母亲去为姨妈送葬,她带去了一大把洁白的棉花,交给姨妈的儿子李向荣,关照他先把棉花垫在骨灰盒底部,再将姨妈的骨灰放在棉花上面。母亲对向荣说,你妈一向怕冷,有这么多的棉花就不冷了。两年后,我的母亲也驾鹤西去,姐姐提醒我,在母亲的骨灰盒里多放些棉花,让母亲在那里暖和些。

我不知道,母亲和姨妈所在的天国里有没有棉花。我只是想,人间有的,天国应该也会有。母亲、姨妈以及我从未见过的外婆,三个人都曾是种棉好手,她们在天国种的棉花应该是不会差的。“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在母亲离我而去之后,每一个晴天我都会仰望天空,望着那蓝天上缓缓飘移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我就想,一定母亲、姨妈和她们的母亲在天上种了好多的棉花,才会在天上开出那么多、那么白的棉花——棉花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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