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叔这次回乡下,完全是玩消失的那种。
六叔一辈子第一次这样玩。
六叔的儿子说,这城里住的多舒服,硬要回那破村里做甚。六叔说,羊绒被子里就舒服,你抓两条鱼让它睡。舒服不死才怪了。
去年回乡失败后,六叔表面上平静了一段,其实并没死心,沙发不能盘腿照样不能坐,地板太光太亮照样没法走,坐便器上照样拉不下。六叔心一横,家里不呆了,每天照样坐院子,照样看鸟飞,越看越觉得这城里不能待了。六叔说,你看看,就连这城里的麻雀也不能和乡下的比。我们村里的麻雀羽毛贼干净,发着亮光,像水洗过一样。你看这城里的麻雀,羽毛灰蒙蒙的,就像披一块儿旧麻片。叫声也不一样,我们村里的麻雀一出动,就是一大群,蹦蹦跳跳地觅食,叽叽喳喳地欢叫,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是有些吵人,但那种欢快劲儿看看就舒服,那头一伸一缩,满精神的,这才叫个自在。城里的麻雀就寡情,一群最多也就三五只,个个嘴巴合的严实,偶尔叫一声,也是怯怯的,好像怕惊动了谁似的,头也一伸一缩,但神色警觉,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一次,六叔对我说,城里的麻雀飞起来,也不如咱村里的麻雀轻巧,好看。咱村里的麻雀从远处飞来,张开的翅膀直直的一点儿也不动,剑一样飞冲下来,落下时却又是轻轻点地,神仙的感觉。他们城里的麻雀能这样吗?往下飞时翅膀总要多扇动几下,觉得飞得很吃力,看得出它们活的沉重的多,也沉闷的多,城里是繁华,是热闹。但那不是麻雀讨生活的地方。
六叔最经典的发现发生在蚂蚁身上,六叔说,我第一次心疼蚂蚁,就是在这小区里。小区里蚂蚁很少,偶见时也只有一只。小区内的蚂蚁在水泥地板上是没命的跑,像在寻找什么,也像在躲避什么,从它拼命的跑中,可以看他的着急、紧张、慌恐。六叔说,这只蚂蚁让他想起早些年他在广州街上独自迷了路,六叔不会说普通话,他听不懂广州人的话和广州人听不懂他的话一样,怎么也找不到住处。当初六叔觉得自己就是这大街上的一只蚂蚁。去年,六叔就救助过小区里一只蚂蚁,六叔费了好大劲,抓住他,放在公路边的地里,就为这,小区的人说也罢了,连儿子也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六叔很气愤,什么痴呆症,要是在村里,这蚂蚁一出动就成群结队,你见他们什么时候那样慌忙恐惧过,用的着老子去操那份心。美国就好,把你一个人丢在纽约街头看看,你还不如那只蚂蚁呢!
看得多了,六叔觉得自己就是这城里的麻雀,小区的蚂蚁,六叔想,老子命穷,这地方不能待,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
二
村里人都搬迁了,六叔觉得一个人回去肯定有些寂寞,得找个人和他一起回去才行,二喜是肯走不行的,虽然他最和自己聊得来,但他腿脚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回去自己还得伺候他。秋愣爹最合适,虽然话不是很多,但也能说到一块儿,人也勤快,关键是他和自己有一样的毛病,坐在家里的坐便器上拉不下,两人相约在小区外的一条小沟里大便,时间久了,弄得一沟都是粪便,哪一天让人发觉了,还不骂死。本来六叔觉得秋愣爹会答应的,没想到他一提这事,秋愣爹就摇头:“不行不行,那你弟妹还不得把我掐死,再说,她不在身边,我晚上睡不着觉。”
“就这出息”!六叔骂了一句,头也不回走了。
这天,六叔有点憋闷,坐在小区门口看公路上的车辆,这条公路从山上下来,坡很陡,司机都他妈的是愣头青,没命的跑,人要过个公路,先得把命搁在家里。六叔看的正生气,小兰的婆婆月季从大门口走了进来,六叔眼一亮,就凑了过去,拉了拉月季的袖子,低声说:“他婶,跟你商量个事儿。”
月季:“什么事,不能高声说?”
六叔:“不行,这事嚷不得,这城里住的难受,我要回村里住,要不你也回去吧,咱们一两天就走。”
月季:“什么?你想和我私奔呀,这么大年记了,你还想那事儿,你怎么老了还这么不正经。”
月季生气了,眼瞪的贼大,脸也有些泛红。
六叔:“不,不是的,我不是那意思……”
六叔急了,眼睛直眨巴,说不出话来。
月季:“那你什么意思,呸,不害臊!”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走得很生气。
六叔懵了,愣了半天,猛然在自己头上捶了两拳,心想,蠢了呀!怎就记不得人家是个女的了。天地良心,孙子家才有过那种想法呢!
六叔见月季气生大了,想她那没遮栏嘴巴,说不准会咧咧下一小区,那就丢大了人。第二天,刘叔写了个张纸条,放在茶几上,就偷偷的搭车回了老家。纸条写的是:
“我还想多活几年,你们就让我回村里住吧。”
六叔回村了。收拾了一天老屋,六叔饿了,想,吃点什么呢?心里比较一番后,觉得还是焖大米省事,就吃大米吧。六叔在家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种。六婶是有名的贤惠女人,平时把六叔伺候的舒舒服服,弄得六叔就根本不会做饭。六叔把大米焖进锅里,一会儿揭开锅一看,米还硬着,水早熬完了,六叔给锅里又加水,没想到水加多了,六叔想,再放点米吧,要不这水太多了,这样一加坏事了,水又熬完了,锅底的大米煮煳了,烤焦了,上面的米还硬着。六叔想不能再这样加了。这米呀水呀,轮番加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完。看着饭,六叔就没了胃口,只能这样凑合吃,焦的、稀的、硬的一搅和,六叔觉得很难吃。六叔一辈子第一次吃夹生饭,吃的肚子沉甸甸的。六叔想,老婆再丑也比这孤鬼强。
三
天黑了,六叔准备睡觉,一年多没睡炕了。六叔一躺,好舒服,六叔想那床就是城里的摆设,咱这农民就得睡炕,一天劳累,六叔有些困了,灯一熄,刚打迷糊,炕洞里的老鼠出动了。又是吱叫,又是跑动,吵的六叔无法入睡。六叔用腿在炕上猛踏两下。老鼠不吃六叔这一套,仍吱叫,仍跑动,后来干脆跑到了箱子上,地上和六叔明着干了。六叔没法,想起了搬迁时送人的黑猫,就学猫叫了两声。六叔本想人假猫威镇住这些老鼠,没想到老鼠们只是愣了一愣,便缓过神来。肯定是六叔学的不太像,让老鼠们识破了,老鼠们用眼一看,炕上分明是躺一个糟老头,哪来的什么猫?老鼠一定是这样想,这是哪儿来的庞然大物,侵占了我们的家,还来吓唬人,老鼠一生气便更肆无忌惮起来。
实在没法儿睡了,六叔便点着灯坐起来抽烟,六叔觉得有点冷,把被子裹在身上,老鼠看见六叔这是和它们杠上了,便迅速撤退到老鼠洞里,屋子里刚刚静了下来,箱子旮旯便传来几声秋蝉的叫声,这叫声不是太高,但也有些凄凉,让人心里发冷,六叔想连这些小东西都进家里了,这还是什么家呀,分明成了动物世界了,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这时,六叔没有了一点家的感觉。
六叔累了,老鼠累了,蝉也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六叔还是睡着了,准确的说,六叔只打了个盹,六叔醒来,一条腿还露在被子外面,这是六叔睡觉的习惯,六婶知道这毛病每次都会给他盖好。今天,六叔的这条腿被风吹的冰凉。
四
六叔喜欢独处,是一个安静的人,但今天六叔觉得太安静了,六叔突然发现安静点是好,但身边总得有个人,你可以不和他说话,可以不看他一眼,但不能离得太远,要能感觉得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存在,如果没有了这种感觉,就不是安静了,变成了寂寞,变成了孤独,孤独向来不是什么好玩的。
这种“太安静”六叔在醒来时就感觉到了,六叔觉得这个黎明太不像记忆中的黎明了,村里黎明就应该有鸡叫,这是上帝设置的一个情节,书里称鸡叫是报晓,村里人却叫喊魂,公鸡一叫灵魂归位附体,人一天就会活得很有精神。
这让六叔想起了他家那只大公鸡。公鸡长的极其帅气,六叔给它起了个红冠的名字。每天它都是村里第一个打鸣的,它一出声,全村公鸡便争先恐后的叫了起来,极其热闹。红冠打鸣也与众不同,每次都要飞上墙头,先有力地拍两下翅膀,像在调动力量,接着把缩回来的头猛然向前上方伸展,嘴巴竭尽全力大张,两只圆圆的眼珠鼓胀,迸发着灼灼光亮,鸡冠冲血直挺,红中透着淡紫,脖子的羽毛顿时直立外挺,每根羽毛上都是力量,接着两只翅膀用力紧贴腰部,长长的尾巴,有节奏地上下晃动,两条腿上皮肉紧缩,暴起一块块的疙瘩,声音开始时迸发猛烈,结束时尾音悠长、高亢、激昂、洪亮,什么都有了。每一个音符完成的极其认真,每一个动作极其神圣,有了它这一叫,整个村子便活了起来。
六叔一直爱吃鸡蛋,但对母鸡不是太感兴趣,他讨厌母鸡下蛋后夸张的叫声,不就下了个蛋吗,多大个事儿,有必要那样大张旗鼓的喊叫着表功,还不是为了讨一把米吃?六叔特别喜欢兔子,六叔说兔子长得俊气、文静、有涵养,从来不会张扬。六叔说,人都有兔子那脾气,那修养天下就太平了。六叔对猪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是觉得月季养的那头猪实在好笑,月季精明能干,是一把家务好手,猪养得硕大、肥壮。滚圆的屁股,迈左腿向右扭,迈右腿向左扭,走开及像月季,完全是肥臀阔太太的感觉。六叔是个放羊工,最喜欢的还是羊,冬天放羊归来,走到村口六叔羊鞭一甩,“啪”的脆响,羊们便一哄而散各自狂跑,径直回到各自家院子里补充主人给准备的食物。该收牧入圈了,六叔站在村头高处喊一声“入圈了”,然后又是三甩羊鞭,啪啪啪三声,羊们便自动跑过来。这时六叔很得意,好像自己是将军什么的……喜欢的,不喜欢的,这一切都是村里应该有的。它们都是村里的“村民”。有了它们,这才叫个村子,这才叫个活法。现在这一切什么都没有了,六叔问自己,这还能叫个村吗?
五
六叔在村里走了一遭,走出了一村的寡淡,走出了一村子的失落,猪圈塌了,鸡舍塌了,牛棚塌了,围墙大门都塌了,曾经活泼泼的地方几乎都成了废墟,院子、街路、屋顶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六叔,没想到一年多前还是热闹欢快的村子竟然变得如此荒芜,荒芜中弥漫的空气也如此的清冷,没有了微带草气的牛粪味,没有了诱人的农家饭味,没有了略带乳香的尿布味,也没有了餐桌上的醋味,酒桌上的酒味,查麻花味,辣椒味,饮烟味……这些味一相混,那才是标准的村味,村味养鼻也养心,一闻心里就踏实,就顺畅。六叔觉得城市有城市味,这味太沉重、太稠糙、太繁杂,浓的叫人喘不过气来,实在没法和这村味相比,然而现在这村味没有了,整个村子都是一股山野之气,山野气太轻,轻得让人觉得寡淡。没有一点过日子的滋味。
六叔最惦记的还是当村的那个石坡,石坡不长,也就二百多米,据说是明朝末年老祖宗铺的,应该是最早的道路硬化,闲暇或休息时间,这里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们吹吹石头上的尘土,席地而坐,女人们绣花纳鞋底,说一起闺闻房趣,谁家的男人不中用,被女人一脚踢下床来,接着是放荡的笑声,男人们抽烟捋着胡须,天南海北胡吹乱什么王母娘娘与太白金星私通,关公跟秦琼打架。说得云山罩雾,就像他们亲眼见过。孩子们光着屁股捉迷藏,过家家,小男孩不害羞,吊着让泥土脏的灰不溜秋的小鸡鸡,挽着女孩“入洞房”去了……可现在的坡上没了往日的热闹,石缝中的草拼命往出长,长出了它终于取代人类占据了石坡的洋洋得意。六叔坐在石坡上,没心思看那些麻雀蚂蚁,更不去看那“牛B哄哄”的小草,六叔满眼是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没有了炊烟的烟囱,一根根孤零零的立在黄昏中,没有了一点生气,自古都说“人烟”,没有了人,那还有什么烟,看这些烟囱,六叔心里一阵酸楚,眼睛有些湿润。
几天后,六叔的外甥给六叔送来了一只狗,这狗是六叔往城里搬迁时送给外甥的。外甥知道舅舅回村了,担心一个人孤单。就把狗送了过来,有了狗六叔心里高兴,喂食、梳毛把狗宠的一踏糊涂。开始这狗每天在村里跑,跑遍了整个村子,每次跑完了就回来,就汪汪的叫两声,叫声在山村上空回荡,六叔觉得这村子总算有了一些生气。两天后,这狗不跑了,除了吃食,就是一歪一歪的打盹,六叔想让它叫叫,给村里添些生气,它只是喉咙里呜咽两声,敷衍一下,一看就知道情绪不是很好。又过了两天,六叔起来发现狗不见了,六叔找遍了村里也没有找到。六叔坐在院畔等了一天也不见狗回来,打电话一问,才知道那狗已经跑回外甥家了。
这天晚上,在这张六叔想念了一年多的土炕上,六叔怎么也不能入睡,他想,这里再也不是什么村了,应该叫荒野才对,这荒山野地的连狗都不想住了,咳!那我还能住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