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有了手机后

前些年，母亲常生病，为了联系方便，我给母亲买了一部手机，母亲便成了村里留守老人中第一个有了手机的人。

自从有了这部手机，平时病得哼哼叽叽的母亲似乎精神了许多，有时精神的还有些得瑟。一会嫌这刘家圪垛村静的渗人，一会嫌村里的街路上能踢起土来，说得最多的是，要不是这死老头子拖累，早跟儿子进城住了。整天一副“在这村里简直活不下去”的样子。口里报怨，手里还得给这“死老头子（我的继父）熬药，做饭，洗衣服，一点也不含糊。

有了手机，母亲变得特别喜欢到村里转游，外出时，她从不把手机装在口袋里，而是用手横握着，特别像现在的年轻人，看上去很有范儿。哪里人多母亲便硬往那里凑，走到人群里母亲专门找人稠的地方往下挤，实在坐不下，就用两个胳膊肘子推碰两边的人，硬让人家给她挪开位子。有了座位的母亲，总是把握手机的那只手放在自已的腿上，一个手指还在手机盖上有节奏地敲着，看上去是毫不经意的动作，其实我知道，母亲是装的。

母亲敲手机很奏效，村里的那些老伙伴们便迅速地把眼睛移到母亲的手机上。

“啧啧，这老婆子牛B了，什么时候用上手机了。”便是一脸的惊讶，一脸的羡慕。

“儿子买的。三星的。韩国货。”说这话时，母亲的手指停止了敲动。把本来一句能说清的话硬生生拆成三句。接着又随口甩出一句：“你们谁知道韩国在哪里?”

“谅你们也不知道！”母亲见人们摇头，直接便回了过去。接着便是“三八线”、首尔、韩剧、整容，云里雾里吹了起来。自从有了这部三星手机，母亲便对韩国的事十分关注，什么每日头条，国际新闻，专捡韩国的内容看，功课做了不少。现在就连朴谨惠坐牢，美国在韩部署萨德的事也知道。这事虽然让老婆子很生气，大骂韩国人心眼不够，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对这部三星手机的喜爱。每次说起韩国的事，母亲牛得就像自已是韩国嫁过来的，十足的大韩女侨一个。

这以后，母亲的话也多了起来，而且表达能力好得出奇。不论什么话题，出不了三句，保准能成功地把你的话引到手机上来。

比如有人说。这天气太旱了，什么时候能下点雨就好了。

她立刻说，你着急甚了，后天就有雷阵雨，三到四级偏南风，最高气温十七度，最低九度。我这手机上有天气预报，准得很。那牛劲好像人家气像台是专们为我们家开的。

接下来，从天气预报说到手机拍照，今日头条。

又有人说，这土鸡蛋近来不好卖。

我妈说，手机上就能做广告，

接下来，从手机广告说到微信群聊。

又有人说，这几天心里烦。

我妈说，是啊，这手机整天不是电话，就是短信，吵得人连觉也睡不好，烦着了。

接下来，微信群聊。

问题是她每天就住在刘家圪垛这样的山沟里，每天和她一起的不是穷的出不去的老头子，就是老得走不动的老太太，人家一辈子连个座机也没安过，你却一开口就和人家说手机，你什么意思。

好在村里人都是我们张姓本家，对我妈这号人从没表现过厌烦，我妈说一遍，人家跟上羡慕一遍。而且每一次都好像第一次听说似的。惯得我妈以为她手里每天握得是人造地球卫星似的。

有了这部手机，母亲似乎变得不那么小气抠门了。以前，村里人要借我们家的锄头用用都不行，说，那锄一天地得磨损多少。现在谁家打电话要借她的手机用用，母亲是出奇的大方，那可真叫个有求必应。人家通话了，她还在旁边示意人家说慢点，不要着急，不要把该说的事拉下。打完了，她还要和人家一再靠实，该说的话都说了没有，如果有拉下的，再打过去说说。说着，就拉开了要拔打手机的架势，等对方硬说实在没有要说的了，她才放了心似的走开。临走，还一定要加上一句，什么时候再要打了，你说话就是了。

因为母亲识字不多，买下手机后，为了方便她打电话，我便把家人和亲戚的手机按年龄或辈份都编了号给她存在手机的“联系人”里。我们兄妹几家的用1、2、3、4、……编号。其他亲戚都用一、二、三、四、……。没想到常说人老了，没记性了的我妈，我只告了她一次，她竟全记下了，而且准确率绝对是百分之百，打电话从没出过错。

母亲方便了，我们却倒霉了，一天晚上快十一点了，我正要入睡，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是我妈的电话，心里非常着急。这半夜三更的以为老太太出了什么事。

“妈，什么事?”我打开电话焦急地问。

我妈:“没事，你睡下了?”

我:“嗯，睡下了。”

我妈:“小小他妈睡下了?”

我:“睡下了。”

我妈:“小小也睡下了?”

我:“……”

母亲见我迟迟没话，忙说，“我没事，大概问问，你们睡吧。”说着就把手机挂了。你说我的这妈，半夜睡觉还要点名，这十一点多了，不睡觉难道让我们一家上山拔黑豆去。

第二天，孙子就打电话来了，哭丧着脸说，她正上课，老奶奶就把电话打到她的手表电话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让老师狠狠训了她一顿，把手表电话也没收了。还再三叮嘱我一定别让老奶奶上课时间给她打电话。

还没隔两天，妹妹又打来电话诉苦，说下午快四点了，我妈打电话问她吃了饭没有，妹妹不知母亲问得是午饭还是晚饭，没法回答。一听手机里周围的人吵吵嚷嚷，就知道我妈又是在众人面前显摆她的手机了。见我不信，妹妹说，“肯定是了，一次我见咱妈在众人面前打电话，听起来一问一答很顺畅，那不时的笑也很自然，说的好像是在城里买房子的事，我奇怪这老婆子哪来的那么多钱，还要在城里买房子。走近一看，咱妈的手机就根本没有拔号，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咱妈又是眨眼睛，又是打手势，不让我说话。”

回到家里，我妈还责备妹妹:你嚷个什么，他们又没看见我没拔号。

“你为什么要这样?”妹妹有些生气。

“就是让他们看了，你那二婶、三婶她们几个，还有你那六爷，过去几时把咱放在眼里过。”我没想到有一部手机到我妈这里就成了这么牛气的事，而且还能用来报复人。

一个月下来，我给我妈去交话费，一查话单，六十八元，比我的仅少了四元。我想，刚有了部手机，老太太玩个新鲜，也没太在意。第二个月八十七元，都超过了我，第三个月已经一百一拾九元了。我想这老太太一不做生意，又不在谈恋爱的年龄，怎么能打了这么多电话，这话费花得是我的，再这样一路飚升上去，我这只靠工资养家的人，实在是顶不住了。

于是我决定向老太太摊牌。

“这么多?”我妈一看这话费单便傻眼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打的，村里人差不多都打过，有的人还打了不止一次，就数你五婶打得多，她哪有那么多事呢，话又多。”老太太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又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要说，打起就没个完。”

又说:“他们花别人的钱不心疼，一个个说话慢腾腾的，跟没气了似的。”

最后说:“出了几千块买的个手机，打个电话还要再花那么多的钱，这不是剥削人么。这手机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当初买这破玩意做甚了”

我妈的这智力行了吧，几乎把这事全赖到村里人和我这买手机的还有人家移动公司身上了。她倒好像成了受害者了。

我怕老人家真的要把手机退还给我（看她当时的表情完全有可能），就赶紧转移了话题，老太太也很快順着我的话说起了别的。再也不提手机的事，直到走，也没有要把手机还给我。

署假了，女儿回老家看望奶奶，老太太偷偷把手机费的事告诉了女儿，说，听人说微信也能通电话，又省钱，你就帮奶奶弄一个吧。

又说，微信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大脚马皇后”。（女儿笑）“你个乖孙子笑甚了，奶奶看过那个电视剧，就喜欢那娘们，就是眼晴长的小了点，要是像奶奶一样长这么大一双眼晴就好了”（哈哈，原来老太太自信的是这个）。

接着又说:“她把偷来的滚烫的煎饼揣在怀里让她落难的男人吃，自已胸上的肉都烫焦了，有多疼。光凭这一点，就应该当皇后。”看来我妈要是当了官“提拔”人也是注重道德品质的。

“她也挺会管男人。”这一点我妈也很在意。

我妈玩手机挺有天份，玩得贼溜，开始只是打打游戏，自从有了微信，老太太再不玩那个了，说那东西是没素质的人才玩的。老太太开始只会单聊，后来竟玩起了群聊，玩迷了，常常忽视了继父的存在，喊几次也不搭理。一次，继父对我报怨说，你妈成天抱着个手机，不理我，保不准是在手机上聊上了别的男人。

一天，女儿突然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大喊:“孙子，救救奶奶吧，奶奶出大事了。”语气十分焦急，连嗓音也有些变态了。

 在女儿焦急的催促下，母亲稳了稳神才告诉女儿，前些时，她在微信上见了个叫“赤脚大仙”的人，觉得和自已的网名差不多，就聊开了。先还挺不错，有理有貌的，后来就发来一些下流话，我妈告诉他自已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劝他别这样。那人不信，先是要让我妈发照片，现在又要和我妈见面，刚收到这样短信，把我妈吓坏了。跟别人不敢说，（主要是怕丢人，也怕儿女骂）就向自已的孙女求救了。

女儿:“你别理他就是了”

我妈:“不行呀，缠得紧着了，甩不掉呀。”

女儿:“你把他拉黑就行了么”

我妈:“那样惹恼他，不会找上门来吧?”

女儿:“奶奶，你傻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了，人家来一见你真是个老太婆子，怕连跑都来不及了。”

我妈:“也是了，那可太丢人了。”

后来，老太太说，以后一见微信上那些古里古怪的名字心里就发怵。说不准那都是些流氓。

这以后，我妈是否还聊天，我不知道，反正这类事以后再没发生。倒是不久后，我发现母亲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要吃就吃天然无公害核桃，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不上添加剂，防腐剂。男人吃里补肾，女人吃里美容，老人吃里祛皱纹，小孩吃里考百分。

乱七八糟的，这算什么广告。

我问妈:“你这广告是卖食品的，还是卖药品的?”

我妈说:“反正都是好话，这广告还是我好不容易从几个地方拼起的呢。”

可以看出，就这广告老人家也是费了一番大功夫的，而且对自已能弄出这么一则广告来很得意。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现我妈有这么大的折腾劲。

不过，我妈说她算过一笔帐，我家有八分核桃林地，长有二十二棵核桃村，每棵平均产核桃三十斤，下来就是六百六十斤，每斤核桃我们这里的市场价是八元钱，一共就能收入五千二百捌十元。我妈说，有这钱交手机费不在话下。

我在暗里找朋友帮她推销了一下，效果不错，我妈还一直以为是她那广告起了作用，见人就夸她那广告的神力，而且有了这钱垫着，我妈好像更“疯”了。

每天早饭后，她都要悄悄地拿着手机来到院西那间空窑里，打开手机，放着视频，学着跳健身舞，时间长了，继父产生了怀疑，就悄悄地跟踪，一天，继父从门缝里看见我妈在那间屋里伸胳膊扭腰的，狠狠在门上踢了两脚，骂道:这死老婆子是真疯了。

前些时，我妈跟妹妹说，每天出门老把手机握在手里也不是个事，她得有个包包。又说，颜色也不要太艳了，桃红色的就行。

都桃红色了，还说不要太艳了，你看我妈这说话水平有多行。

又过了几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想买一身跳健身舞穿的运动服，还说，衣服不要太花哨，上面少有几朵花就行。

我真不知道我妈说得那“少有几朵”是多少朵了。

自从有了这部手机，我妈就开始讲究起来，消费水平是日渐上涨。不过，老太太说，他又托人买了十几只下蛋的小土鸡，一斤土鸡蛋能卖二十元，赶这些鸡下开蛋，一年下来卖它个四五千元不成问题，我妈说，“钱不是问题。”老人家说得很有底气，这话好像是专门对我说的，像是要打消我的什么顾虑。

我想的是，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妈的微信中一定又会出现一则出售土鸡蛋的广告，我不知道，这则广告我妈又会怎么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