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叔说什么也不肯住这新楼房了,他让儿子在老家村西的“槐子沟”口搭个活动房,六叔要搬回老家住。
六叔这回说得很坚决,儿子不给他修活动房,他就搬到老家神驰山的破羊圈里住。
六叔的理由有些怪。
六叔说,这福我享不了。
六叔还说,我楼房住的费劲,也费命。
六叔觉得“费命”的新楼房就是城附近一个叫“枣林苑”的小区,小区是新建的移民村,那年老家被整村拍卖以后,全村人都搬到这里,说是搬进城里了,要当城里人了,其实这类型移民小区就根本进不了城,城里土地贵,寸土寸金,老板不会傻的到那地方买地建移民村,就在城西北一条叫宋家沟的大沟里的一条叫枣林沟的小沟里填沟盖楼,小区建起了,说这就不能叫枣林沟了,要叫枣林苑。
一开始,六叔就对“枣林苑”这个名字极不认可,最不认可的就是那个“苑”字,六叔是乡土秀才四爷的儿子,在村里也算认得文,断得字的人物,他老觉得这“苑”不应该是住人的地方,回到家里,打开那本老字典,一查,六叔便有话了。“怎么样,我就觉得这不对劲,字典上明明白白写着,苑就是古代养禽兽植草木的地方。住人的地方就应该叫村或者叫庄,你看这村字庄字,端端正正,牢牢靠靠,人住着多踏实,硬要叫什么苑,这不是硬把人当禽兽草木吗?什么企业家了,一点文化也没有。”这枣林苑六叔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像住在这里,自己真的不是成了禽兽,就是成了草木似的。
六叔曾嚷着要写一份改名请示报告,名字就叫枣林移民村,因为六叔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年纪大的一贯对六叔很崇拜,觉得六叔的话就是真理,不过大家也只是说说。年青人爱好时尚,觉得叫苑也挺好的了,没人理会六叔。到结果小区名没有改成,就叫枣林苑,还把“枣林苑”三个大字响响亮亮刻在大门顶上。谁也弄不清是六叔就根本没有写这个改名报告,还是写了没有人搭理他,六叔不说,谁也不好意思再提这事。六叔虽然随大家一起搬进了小区,但有人问起,六叔总说他是枣林移民村的,从不说“枣林苑”三个字。
二
六叔住进小区后,整天是一脸的茫然,他对这新居有很多的不满意。
六叔说:“这房子里太干净,干净的让人走都不敢走,也太整齐,整齐的叫人甚呀不敢动,人住这房子太拘谨,一点也不自在,住这屋一天比我刨一天地也累。”在屋里六叔没事干,只好坐着,六叔坐了一辈子的炕,六叔坐炕习惯双腿盘起,六叔觉得这才叫坐,稳当、踏实、解乏。在这里六叔要坐沙发了,这沙发太窄,盘不起腿来,只好把双脚放在地上,六叔觉得这样坐得很虚,很受罪,没有一点坐的感觉,时间长了累不说,倒又觉得自己虚坐在沙发上就像个串门的客人,一点主人的感觉也找不到。于是六叔再不坐沙发了,改为坐床了,坐在床上,腿倒是能盘起来了,坐的感觉是有了,但老婆给他做的那个床垫实在太厚了,屁股下总有一些不实在的感觉,好像这也不是真正的坐。在六叔看来,真正的坐就是盘腿坐在老家的热土炕上,硬硬的还热热的,在这里坐不出这种感觉来,六叔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再也坐不上这样的热炕了,觉得很伤心。
六叔对床不满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这床太小,有时老俩口都坐在床上,挨得那么近,六叔觉得别扭,六叔喜欢像在老家那盘大炕上那样利利索索各坐各的,保持一定距离才舒服坦然。六叔说,又不是年轻人谈恋爱,挨那么近干什么,要是有人敲门,六叔就推老婆一下,让老婆坐在床沿上,自己也赶紧躲在床的另一边,老婆抱怨六叔住了新房就嫌弃自己,六叔瞪着眼说,蠢货,我要嫌弃你早把你打发了。
最让六叔闹心的就是那地板,地板是全釉的,乳白色,每块0.8米见方,匠人手艺好缝儿铺的几乎看不见,老婆擦地板比洗脸还用心,每天要趴下用毛巾擦得贼亮,而且每次擦地板准要六叔坐在床上,地板不干不让他下地,六叔虽然憋得慌,看着老婆那么认真也就认了,地板总算干了,能照出影子。看着地板,六叔犯愁了。这么漂亮的地板叫我怎么走呀,六叔说这么好的东西就不应该踩在脚下,六叔害怕弄脏这么好的东西,自然减少了在地上走动,沙发又不喜欢坐,只好坐在床上。要上厕所了,要吐痰了,要抽烟了,这些事都得去卫生间,六叔是非下床不可,一走到地板上,六叔就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提,六叔走得很轻很轻,生怕弄脏地板,六叔说,这不是我住房子,明明是房子住我,这他妈比坐老监也难受。
六叔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房子弄得那么干净,过去在村里, 窑洞的地是土垫的,好一点了也就用砖铺铺,脏了,扫帚一扫,虽然没这地板亮堂,也干干净净,住的也随意,也舒适了。六叔这时很怀念他当年的砖铺地和扫帚把。
再就是那个马桶,这事六叔是又憋气又说不出口,六叔肚里急,但一坐在这个马桶上,一想到这么漂亮的东西就当了茅厕,六叔怎么也拉不下。六叔只好站起来,刚站好肚子又急了,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也无济于事。六叔只好出门,下楼,急急忙忙走出小区,蹲在一个小沟里才算解决了。住在新房快一年了,六叔没有用过一次马桶,一天在小沟里六叔碰上了同村的秋愣爹,一问才知道这秋愣爹与自己犯的同一个毛病,六叔想,看来坐在马桶上屙不下的不只我一个,心里的那种不得劲才平和了些。
三
六叔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六叔从不闲着,晴天是晴天的事,雨天是雨天的活,六叔安排的井然有序,做了一辈子,一下子躲在这沟里“坐床”,六叔受不了,六叔说,这叫等死。
六叔住在六层,每天上下楼坐电梯,这是六叔第一次坐电梯,呼呼上去了,呼呼下来了,刚开始六叔觉得新鲜,时间长了,六叔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人的力气该使就得使出来,就这样会把人憋死,也会把人惯坏的。再说,人活着就不能光为省力气。
六叔决定再不坐电梯了,改为走楼梯。这楼梯几乎没有人走,六叔不介意,六叔走楼梯也不闲着,一边走一边数,一天上来下去走几次,六叔就数几次,每次数字都一样,时间一长六叔就数烦了,后来六叔改为念口诀,口诀就四个字,生旺气绝。六叔每走一个台阶念一个字,六叔要看最后一阶会落到哪个字上,念来念去整个楼房台阶最后一步都落在了旺字上,六叔说,这匠人不错,也还讲究这个。
口诀念多了,也腻。一天六叔突然发现这楼梯没人走,也没人打扫,漆黑的大理石台阶上蒙着一层尘土,六叔觉得这真是糟蹋了这么漂亮的黑石头。于是回家拿了扫帚,从六楼扫到一楼,扫完了六叔才知道这么细腻的东西是用扫帚扫不干净的,于是又拿出了墩布,六叔从六楼倒退擦,一直擦到一楼,台阶瓦亮漆黑,六叔很高兴。他上楼走到自己家门口,想回头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结果发现刚擦了的楼梯上印有一行脚印,比不擦还难看,六叔怨自己不长脑子,只得再倒退着擦一次,这样来回折腾,六叔累出了一身汗,外面天气冷,六叔怕自己感冒了,没办法,只得扛着墩布,手提上鞋子走上楼来,赶进家里时,袜子弄湿了,也弄脏了家里的地板。六叔一脸懊恼,骂一声,这楼房真他妈的难伺候。
四
天暖了,六叔想出来坐坐。
小区院子全部用水泥路面砖硬化了,红的绿的灰的拼成了各种图案,蛮好看的。
六叔找到了一个水泥台阶,台阶上有一层灰尘,六叔用口一吹,吹起的尘土弄他一头一脸。觉得很丧气,六叔抬起头来才发现停在院子的车的把手上都夹有花花绿绿的广告纸,六叔走过去,刚抽广告纸,汽车的报警器便大叫起来,着实把六叔吓了一跳,等他定下心来,也没发现有人怀疑他偷车,才把广告纸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小区内车倒不少,但没有一辆档次高的,开车的大部分是一些年轻人,一出门媳妇跟在后面,一上车黑眼镜一戴,头扬得老高,牛得跟王老五似的。六叔知道,这些年轻人都没事做,进城了地也看不上种了,就用企业给的土地补偿款买了个车,成天出去逛游,六叔想,这哪是过日子的样子。
提起过日子,六叔便忧心重重,祖祖辈辈当农民,就有种地这么点本事,搬进了城里的小区里,住的是好了,可人活着不只是光住,还要吃,离地这么远,赶去了地就往回走的了,这庄稼作务不好,一家大的小的吃甚呀。
小车走了,摩托走了,小区里又归复了寂静,六叔不愿多想这些烦心事,就盯着一座座楼房看,楼房大同小异,没多少看头,六叔便想楼房里的人家。六叔记得,二单元六层右户住的是秋愣爹,这老东西窝在屋里作甚,他那桶粗的两条腿肯定盘不回去,坐床的本事他没有,肯定在沙发上坐着,坐久了我不信他能受得了。秋愣爹的下户是小兰的婆婆月季,月季年轻时漂亮风骚,撩得他几次动了心思,因为胆小,一直没敢来真的,现在也老了,脸上的皱纹像蜘蛛网,入住那天,高兴的还像个孩子,上楼梯时屁股还一扭一扭的。前几天路上见了,也是唉声叹气,一脸愁云。六叔想这老东西就是站在山梁上喊歌的料,野的像头母山猪,闷在这楼里憋不死才怪。说不准现在也和自己老婆一样爬在地上擦地板了。二喜兄弟腿脚不好,选了个一层的住房,这老弟从小财迷小气,破罐烂箱子也当宝贝,我就不信他坐在那么漂亮的坐便器上拉得出来。
隔着窗户想人家的事,六叔觉得自己太无聊,一辈子不爱管别人的闲事,现在怎么这样犯贱。楼房不看了,心事也不想了,六叔就看小区两面的山,东山一群麻雀飞到了西山,落在了西山的树上,不一会又有一群从西山飞来,每群鸟儿飞过,六叔要看它们究竟会落在哪棵树上,有时,六叔想这群麻雀应该落在地顶那棵大杨树上。可麻雀们偏不,都落在了地畔的那棵小槐树上,这时六叔很失落,骂道:真是一群笨鸟。如果偶尔让六叔猜对了,鸟儿落到了他想让落的那棵树上,六叔心里特满意。“噢,就应该是这样,良禽择木而栖么。”六叔毕竟是村里的文化人,还知道良禽择木这个成语。
每当有了这种心情,六叔就盼着有一群鸟落到这院子里来,在村里时,麻雀是六叔家的常客。叽叽喳喳,吵得六叔心烦,刚赶走一群,又有一群飞来,赶都赶不退。而今,六叔倒想让它来吵吵,可人家还不来。一天,六叔终于盼来了几只,虽然不多,但六叔很高兴,六叔静静坐着不敢动一下,生怕惊飞了这些稀客。麻雀蹦蹦跳跳寻找着什么,光光的水泥砖院什么也没有,麻雀们很失望,连六叔一眼都不看,扑愣愣飞走了。至此之后,很长时间这院里再没有飞来过麻雀,一天早上,六叔起得早,只见远处飞来一只喜鹊,喜鹊双翅后敛,直冲院子而来,六叔很高兴,六叔盯着喜鹊眼睛转都不转,快到楼顶了,喜鹊突然张开翅膀两个爪子只在楼顶的边墙点了一点,连一声都没叫,箭一样飞上了天,让六叔失望得一塌糊涂。
五
六叔执意要走,儿子女儿轮翻劝说,六叔就是不听,六叔的儿子没辙了,要我去劝劝他爹,六叔的儿子告诉我,他觉得这老爷子最近有些不对劲,不是呆呆地看鸟飞,和麻雀说话,就是神神叨叨地追着蚂蚁跑,一再嘱咐我仔细看看,老爷子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见了六叔,我才知道了追蚂蚁的事。
自从六叔发现麻雀们不来这个院子,六叔觉得很失落,六叔想,难道这院子活着的除了人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这么大的小区真得活着的只有人那还有什么意思。每天散步时六叔总要观察,有时是刻意寻找,看看这院子里有什么活物,几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现,六叔很懊恼,一天,六叔终于发现了一只大蚂蚁,六叔有点兴奋,蚂蚁前面跑,六叔跟在后面,一来怕它跑丢,二来想看它究竟要去哪里,会不会有个蚂蚁窝,有一群黑压压的蚂蚁,跟久了,六叔突然发现了问题,这蚂蚁跑起来一会向东,一会向西,根本没有什么目标,而且跑得很快,行色匆匆,看上去有些焦虑,有些着急,有种逃命的感觉,六叔对蚂蚁太熟悉了,它们从蚂蚁洞里钻出来,先要站在那里定一定,触角四面摇摇,确定前行的方向,目标确定了爬的也快,但很镇定,跑一会总要站住,好像在思考什么。六叔突然明白这水泥院子严严实实,连个缝都没有,那会有什么蚂蚁窝,这蚂蚁不是大风刮进来的就是进院的人带进来的。六叔想这么大院子,这蚂蚁要是爬不出去,非死在这院子里不可,于是六叔就动了要救蚂蚁的念头,他急忙走上去,轻轻把蚂蚁捏在了两个指头间,他感觉到了蚂蚁的反抗和挣扎,六叔出了大门,跨过公路,把蚂蚁轻轻放在了路边的一块地里。落了地的蚂蚁并没有急着走,他爬在地上定了定,触角四面一摇,才徐徐前行,走的很镇定。
我断定六叔铁了心要走,一定是在他送走那只蚂蚁之后,我也断定,六叔很正常,并没有得什么老年痴呆症,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劝他留下,即使要劝他别走,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