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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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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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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子沟


这沟原来不叫沟,叫渠,叫有子渠,后来不叫渠了,叫成沟,变成了有子沟。

渠是小沟,沟是大渠。渠和沟的区别在于其规模的大小。至于这条渠什么时候长大了,变成了沟,孩子们是不管这些事的,只是偶尔听大人们说,是一位有文化的祖先改的,心想,这有文化的祖先也太无聊了,好好的渠不叫,偏要改成沟做甚。

不过,这有子沟好像在大人们心中有些特别,小时候每当我们这些小孩子出去玩耍,父母准要再三叮嘱:千万别去有子沟。

这无形中增加了这有子沟的神秘,小孩子有些怪,大人不让做的事还偏要去做。一次,我和几个胆子大的男孩偷偷溜进了有子沟,一看大失所望,两边的山不是很高,坡也不太陡,有少许零星的地块,也无人耕种,土质不是很好,东倒西歪地长着些杂草,偶见几棵山榆土槐,枝萎叶稀,显得无精打采,沟底很窄,没有河卵石,也没有水流,弯弯曲曲的沟面,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流出一沟的混浊,心想这算什么沟,不就是一条渠吗?这祖先还有文化呢,连沟和渠也分不开。

几天后,一个好吹牛的小伙伴夸自己胆子大,竟说漏嘴,私闯有子沟的事败露了,少不了父母的一顿责骂,大人说,你就不怕满沟的小冤魂把你拉去,那沟里到半夜都有孩子的哭声。大人的严厉使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大人的话让我想起那山坡上沟洼里散落的细嫩的白骨,头发根发紧,背心发凉。那几天,我心里虚虚的,晚上一闭眼就是那些小白骨,老想着,自己的魂是不是已经让那些小冤魂拉走了。

自此,便对这条沟产生了恐惧,便觉得这条沟实在是多余,一个活泼泼的童年时代,硬让这条沟搅得心神不宁。同时,我还发现,就连大人们路过沟口,也忙把头低下,不愿多瞅一眼。

以后,每当提起这条沟,我便生气,有时禁不住还要骂上几句。

爷爷说,别骂这沟,也别讨厌这沟,刘家圪垛有几代人,这沟里便有他们的几代子孙,它应该是刘家圪垛的村外村。

爷爷的话我有些不太懂,但奇怪的是,爷爷不讨厌这条沟,爷爷不讨厌的事我也不能讨厌,但心里总是有些恐惧。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山区自古缺医少药,村里每年出生的孩子有近一半活不了,如遇灾年荒年或者瘟疫流行死去的孩子更多。按照当地风俗,不到十二岁的孩子死去并不掩埋,只是裹着一捆谷草放在野地,任由野兽吞食或自行腐烂,这有子沟便是全村人送放死去孩子的地方。爷爷说,这里有咱村历代人的子孙,历代人的兄弟姐妹,他们虽然过早的死去,但都是咱的亲人,大多数应该是活着的人的长辈,所以全村人都应该感谢这条沟,而不应该谩骂它。爷爷说这些话时脸色十分凝重。

爷爷的神情使我想起了弟弟死去的那天晚上,在全家的痛哭声中爷爷把弟弟裹在谷草中抱走,我想爷爷一定是把自己的小孙子送到这萧条的小沟里的那山坡上或者小渠里,又是如何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视为宝贝的小孙子的。那天晚上,爷爷回家后只是闷着抽烟,一句话都没有说。后来我和爷爷几次路过那条沟的沟口,爷爷便低着头匆匆离开,我知道这沟里已经存放着爷爷一辈子的悲伤。

对这条沟的更多了解,是我高中毕业后参加了乡镇组织的地名普查,才知道村里的每块地每条沟每个渠都是有名字的,有的还不只一个名字,而且每个名字都有一定的含义。比如村对面的一条山梁,在兵荒马乱年代过兵走马,人们便叫它走马梁,又因为只要有人马走过,村里的狗都朝那山梁吠叫,人们又叫它狗朝乍。至于这有子沟,明明是村里送放夭亡孩子的地方,又偏偏叫作有子沟,这显然是村里人的反话,表达了村里人一种心愿,这里明显带着人们对苍天的一种哀求。

同时我还发现,全村所有的地、沟、梁、渠解放前都有户主,特别是老年人,那块地是谁家的,后来又卖给谁家,就连卖地的原因是什么,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唯独这有子沟没有户主,一直属于全村人共有。就是解放以后,五八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六O年的全面开荒,以至后来的学大寨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植树造林运动,也没有谁去动过有子沟一锹一镢的土。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全村的所有田地都分了,连荒山荒坡都有人不主,而这有子沟还是没有户主。有子沟历来就是专门送放死婴的地方,有子沟不和活人打交道。据说,那位有文化的祖先应该是我的一位远房曾祖父,他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就有七个夭折,也就是说这条沟里就放过曾祖父七个夭亡的孩子,每送到这里一个孩子,这条沟便存放  下曾祖父的一份悲痛。一次曾祖父说,这小小的一条渠,怎么能容得下全村人几百年的悲伤和哀愁呢,就改叫沟吧,于是有子渠就变成了有子沟。

面对山里人千百年的命运,有文化的曾祖父也许只能做到这点,他老人家只有无奈地送给那些无数的冤魂一个“沟”字,让他们在这沟里“活”得宽畅些,明亮些。

几年前,我的一位远房侄儿动了赚钱的念头,要在有子沟修建养猪场,他请来工匠,燃起了鞭炮,惊动了村里的人,先来的是看热闹的孩子,接着是村里的妇女,最后是一群老年人,老年人脸绷得紧紧的,一个个义愤填膺,气冲冲把我的侄儿围在中间,大吵一通后,接着便大骂起来,骂侄儿丧天害礼,糟蹋亡灵,“把一个臭猪圈建在亲人的白骨上,你还是人吗?”老年人是真的动怒了。

远房侄儿有点莫明其妙,他不明白多少年谁都不理的一条沟会让老人们如此的动感情。无奈中,侄儿打消了修建猪场的计划。

镇住了侄儿,取消了修建,老年人高兴了。高兴过后,又觉得心里虚虚的,他们毕竟都老了,熬不过年轻人,他们死后,谁还会记得有子沟的历史,谁还会知道有子沟无数幼小的冤魂。“说不准以后还有人在那里建狗窝呢!”老年人心里放不下这条沟,放不下满沟的白骨,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这条沟在他们心中的份量。

在这些老人中,最热心的是六爷,六爷就是当年有文化的曾祖父的儿子。那些天,他每天要去有子沟,爬了所有的山坡,下过每一道沟渠,接着老年人都来,他们在商量着什么。商量的人如此慎重,个个脸色庄严,又好像有些为难,但老人们谁也不说。到了第二年春天,六爷卖掉了自己的棺木和父亲留给自己的玉石烟袋咀,买回了不少树苗,树苗是国槐,国槐极易成活,春季开着一串串白花,肃寞庄严,当地人称为孝花,是我们山区常常栽植在坟地的树木。六爷带着铁钎树苗来了,全村的老年人都来了,他们开始了默默的栽植。两年时间就栽满了有子沟,在老人们精心看护下,树苗像无数茁壮的孩子,一节一节往上长,满沟青翠的树叶,幽香的槐花引来了山鸟,引来了蜜蜂、蝴蝶,沉寂了几百年的“死沟”第一次有了勃勃的生命。

在六爷去世的前一年,他特意买回了一块大石头,立在沟口,镌刻着他亲自写的“槐子沟”三个大字,六爷说,“槐”就是“怀”,就是“怀念”。三个大字下面,刻的是我受六爷之托写的两句话。“不要忘记那无数短暂的生命,永远记住那痛苦悠长的年代”。

千年“死沟”这才真正融入了活泼泼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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