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梁山上,檀树是一种极稀有的树种,偶有几棵,也是有钱人家高价从外地买回来栽植在祖坟上的。祖坟上的檀树是祖先高贵的象征,也是儿孙地位的显示。一般人家的祖坟栽不起这样的树,只好栽些榆树杨树之类。因此,即使是陌生人,只要看见谁家坟头长着檀树,总会情不自禁地说:“啧啧,一定是个大户人家。”
檀树枝杆粗壮,木质坚硬细腻,是雕刻工艺品的上选木材,而且树体高大,树叶繁茂,有高贵庄严仪态,因此就成了有钱人家坟地栽植的首选树种。檀树有雄雌之分,只有将雄雌两棵一起栽植,秋天才能长出满树的檀果(当地称檀籽)。因此坟地栽植檀树,至少是一雄一雌两棵。这些科学道理村里人不懂,他们崇拜檀树,只是因为檀树结籽多,祖坟栽上檀树,必定子孙兴旺,再则檀树稀有珍贵,家族中必定会出大富大贵之人。
我们家的祖坟上,就长着这样四棵极其茂盛的檀树,每棵都得两个男人双臂合围才能抱住。据说,明朝时候,我们家是县城的大户大家,为避战乱迁居到这里。此后不久,老祖宗死了,四个儿子就在父亲的坟头上栽了四棵檀树,象征一门四开。檀树长得极其茂盛,家族中果然出了一位不凡人物。此人名叫张蕴道,大明进士,官封工部侍郎。从此这四棵檀树成为全村人的骄傲。对四棵檀树更是顶礼膜拜。每年清明节和过年上坟,各家各户第一站必定是来这里祭祀,四棵檀树上挂满各种颜色的纸条,坟前鞭炮、大炮声此起彼伏,子孙们黑压压跪下一片,个个表情严肃庄重,三叩九拜。久而久之,檀树取代了祖宗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好象我们拜的不是埋在地下的祖宗,而是长在坟上的檀树。
檀树极能结果,说是果,其实是象豌豆大的黑色颗粒,只有薄薄的一层皮,并不怎么好吃,又没多少吃头。吃檀果男人一般不来,来的都是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和年轻少女。每到檀果成熟的季节,女人们互相招呼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全然没有祭祀时的庄严。女人吃檀果很有讲究,不能吐核,连皮带核一起吃才能奏效。因为核就是籽,只有吃了檀籽,才能生下贵子。女人们吃檀籽还要比赛谁吃得多,爱开玩笑的,边吃边摸摸别的女人的肚皮,问一声,怀上了没有。好象给她们怀孕的不是自己的老公,而是这些黑不溜秋的檀籽。吃够了,女人们的嘴唇都染成了赭黑色,打着饱嗝,指着对方的黑嘴巴说一些酸话,引来一阵笑声。说完了,笑够了,也就散了,回家准备生孩子去了。
村里的男孩子也都得来吃檀果。传说老祖宗张蕴道小时候就特别爱吃檀果,后来果然考取了进士,做了大官。“果”就是“官”(这里的方言官读guǒ,与果同音)。檀果熟了,父母一定要打发儿子去吃,见儿子黑着嘴巴回来,就高兴地摸摸儿子的头,说:“好,长大一定能当个大官。”
檀树一年一年地结着檀果,女人和孩子们一年一年地吃着檀果。孩子们其实没有那么多企盼,只是觉得好玩,也好吃,或者是不敢违逆父母的意志,吃了檀果,也算交了一份差事,至于日后能不能当官,根本不去考虑。女人则不然,她们是一心一意的吃,没儿子的想生个儿子,当了官更好,不当官也成。有儿子的还真希望自己能再生出个当官的儿子。如果谁家的女人这时不在家,家里人总要去采摘些檀果存放起来,等回来后补得吃了。哪个女人偶尔一年没有吃檀果,一年心里虚虚的,日子过得不踏实。尽管这样,自那位进士祖宗以后,家族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人物,连个乡镇书记都没出过。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对檀树的崇拜,也没有影响女人们生贵子的企盼。檀果每年照样的结,女人、孩子们每年照样的吃。
吃到了文化大革命,檀树檀果都成了封建迷信,公社派来了个下乡干部,说要扫除牛鬼蛇神,四棵檀树必须全部刨掉。村里人都姓张,挖自己祖坟的事没有人愿意干。下乡干部说,村里人每年吃檀果,中毒太深,就从外面找了几个戴红袖章的人,镢头铁锹一阵飞舞,四棵檀树倾刻倒地。红袖章走了,也没有人敢去理会这倒地的檀树,时间长了,树杆树枝腐烂了,起蛆了,发出了一股股奇臭。檀树没有了,檀果没有了,祖坟变成了光秃秃的土堆。没有人再敢去祭奠,坟前冷冷落落。再到后来,年轻人不知道檀果是什么味道,甚至不知道这硕大的土堆竟是他们的祖坟。
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年之后,在六叔家的地畔,竟长出了一棵幼小的檀树。开始六叔以为只是一株草,正要下锄, 那熟悉的卵形嫩叶使他眼前一亮。六叔扔掉锄头,蹲下身子,仔细辨认,当他确认这是一棵檀树时,心里一阵惊喜。六叔的地离祖坟不远,一定是祖坟显灵了,自己要降好运了,六叔这样想。
等心情平静下来,六叔才发现,这棵檀树不完全长在自家的地里,而正好长在三家地邻的交界处。这事瞒得了外人,可瞒不了那两家地邻,到时争起来,这檀树还说不定是谁家的,六叔心里一着急,想都没想,就把界石往外挪了挪,把这棵檀树完全包在自己的地里。
在六叔的精心照料下,檀树长得非常茁壮,还不到一年两家地邻果真发现了这棵檀树,细细观察后,又发现六叔挪动了界石,便找到六叔大吵一通,非要夺回这棵檀树不可。六叔自觉理亏,不但恢复了界石,还答应了这棵檀树三家共有的要求。
檀树没有辜负三家的辛勤培育,嗖嗖地往上长,高出了庄稼半截,很快被村里人发现了。村里又有了檀树,引起了全村轰动,纷纷前来观看,大家摸摸树杆,翻翻树叶,夸赞声一片。有人说,这檀树说不准是祖坟上檀树的那条根或那粒籽发芽出来的,应该归全村共同所有。六叔三家根本不认这个理,据理力争,苦于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大家只是七嘴八舌吵了一通,悻悻地走了。
檀树每年的疯长,树杆差不多有男人的小腿粗了。树叶墨绿墨绿,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该到结果的时候了,六叔想,第一树檀果一定要让自家的女人和孩子吃,吃个够,说不准真能生个有出息的儿子。春天,檀树吐叶了,六叔心中的希望萌发了;夏天,檀树开花了,六叔跟着心花怒放;秋天,随着一阵秋风,檀花飘落了,但就是不见有檀果长出,六叔心中的希望也随着檀花飘落了。又两年过去了,檀树老是光开花不结果,六叔心里犯了疑,决定去问问四爷。
四爷是村里的长者,也是公认的能人。四爷在村里极有威望,四爷的话就是真理。听说四爷要去看檀树,村里人也来了不少,四爷仔细打量着檀树,翻枝弄叶半天,神情颇象考古专家。四爷说:“别看这树长的英俊,可惜是一棵寡妇树,寡妇是不会生孩子的,树和人一样。”
有人认为檀树就应该长在坟地,也许长在坟上就会结果,建议把檀树移植到祖坟上。当即就有人反驳,寡妇树上祖坟,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也有人认为既然这寡妇树是棵凶树,干脆刨掉算了。四爷连忙制止:“使不得,使不得,檀树是有灵性的。”
四爷的话吓得六叔六神无主,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六叔看到当初村里和自己争树的人现在显得旁若无事,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只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四爷,四爷把嘴附在六叔的耳朵上,低声说了几句,转身走了。
送走了四爷他们,六叔不敢怠慢,忙在檀树紧靠自家的地边,挖了一条深沟,拿了水泥,扛了石头,放了些生铁、雄黄之类的镇物,筑起了一条严严实实的水泥石塄,以阻止檀树根延伸到自家的地里,然后用土把石塄埋住,这时六叔才松了一口气,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很快,寡妇树的事在村里传开了,多少惦记吃檀果的女人、孩子也都彻底断了这份念想,再没有人挂念这棵檀树与当年祖坟上的那四棵有什么联系。最着急的还要数六叔的那两家地邻,实在后悔当初不该去争夺这倒霉的寡妇树。他们提着礼品拜访了四爷,四爷一阵耳语,他们又马不停蹄的和六叔一样忙碌了一天,完成了对檀树根的封锁。
全村人仿佛在一个晚上就把他们曾牵挂的檀树忘了个一干二净,就连那三家地邻也不愿多瞅它一眼,树根头的杂草早就死光了,檀树显得孤苦伶仃,看上去就象一个遭到遗弃的孩子。树杆失去了光泽滑润,树叶也变得稀疏枯黄,还没等到秋天就飘飘游游地落了下来。寒冷的冬天,树枝在北风的吹拂下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哀鸣。第二年春天,它再没有长出一片叶子,变成了一棵枯立的干柴。我想檀树竟这样很快的死去,也许是一种悲壮的自杀。我心里不知道是一种敬意还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