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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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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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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 土 的 灵 魂

    张村的人脾气好,像黄土一样棉棉的,土地里长什么,张村的人就有什么,张村人的脾气也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爷爷说,人就是地上长着的一棵庄稼。张村人认这个理。庄稼和人都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样是水,一样是土。张村人对水很不满意,说这东西不好伺候,难打交道,和老百姓相处时一点也不厚道,要么是赌气不来,三月五月不见面,弄得人兽口干舌燥,草木枯萎。要么动不动就发脾气,吼着喊着横冲直撞,冲走庄稼,冲毁田地,甚至连路,房,人也不放过,人们对它实在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要个风调,要个雨顺,难哪!

    土就不是这样了,土地敦厚,从不咋咋呼呼,只要你不离开它,它就会一直静静地守着你,就和老娘一样。即使你慢待了它,肥也懒得上,土也懒得松,它也不和你发脾气,只是让枝瘦叶小的庄稼悄悄给你捎个话: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爷爷说,人也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人活着两只脚就不能离开土地,离开了土地就接不上地气,接不上地气人的心就会浮燥,就会起邪念,就会干伤天害理的事。张村人信奉“入土为安”的话,认为人死了埋在土里就是回了老家,只有老家才是“安”的地方。

    张村人认为,水是贵客,土是家人,对自己家里人不应矫情,不用客气,一是一二是二。张村对面有一座龙王庙,修得极其威风,门联是:翻手为云四海安澜,覆手为雨九土润生。你看,一辈子不善言辞的张村人在龙王面前也要学会说这样的好话,一遇干旱年景,要抬着祭品去说,磕着头去说,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这尊神神,我发现这种虔诚其实是畏大于敬,是一种逼不得已。对土地的感情,则全然不是这样。村前的土地庙仅是一间不大的土窑洞,也有一副对联,写得是:人生土是根,命存地为本。这话有多实在,有多亲切。祭祀也只是过年的那天,也虔诚,也祷告,但出入随便,就和走进自己的老娘的房间问安一样。敬而无畏。对此我多有不解,爷爷说,都是自家人,天天厮守在一起,想得都是一样的事,不需要那样见外客套。

 

    土地坦坦荡荡,不掩不饰,只要你眼里有它,它便无处不在。土地不懂张扬,不摆架子,你踩在脚下不恼不怒,顶在头上也不忘形,只要是长在土地上的东西它都会想法让你过的无忧无虑,它给了一棵树自豪,也给了一株草满足,它把自己的一块切割给蚂蚁,让蚂蚁不感到自己渺小,它也给了猪鸡一块领地,让猪鸡不觉得愚笨。人也好,狗也罢,杂草也好,禾谷也罢,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带着什么,吃的,喝的,还都不是这土地给的,大家一样的平等,马不要因为你力气大就欺负小羊,庄稼也不要以为你对了人的脾胃就挤兑小草,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还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再说谁家锅底的那点黑能瞒得了大家,有意无意伤害对方,都会觉得脸红。

    爷爷是把庄稼好手,但他也没有因此而厌憎侵入田间的野草,他总是把那些趾高气扬的野草刨起,放到田埂上,地堰边,大路旁,再给根部培些土,还要叮咛几句,在这里长也挺好的,不要得寸进尺嘛!实在有碍庄稼生长又不好刨起的,爷爷下锄也不狠,只锄掉枝叶,不妨碍庄稼生长为原则。爷爷说,谁做错什么罚鉴一下就行了,千万不要斩草除根。

 

    土地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者,但谁也别想在土地面前逞能,这个世界那一样不是泥土做的,天下的事那一样能瞒得了泥土。是的,张村的一切就都在泥土上,爷爷说,泥土就是母亲的肚子,住人的房子,埋人的墓子,不管天上飞的地里长的路边立的家里躺的,谁不是来自泥土,谁又不是回归泥土。泥土理应得到一份关爱。到了寒露,到了霜降,果实回收了,桔杆割倒了,茬根刨走了,泥土铺天盖地地裸露在那里,它憔瘁,它疲乏,它在默默地等待着秋霜的总结,冬雪的评审。孩子们吃着秋收的美食,乐得屁颠屁颠。大人则不然,知道秋风拍打窗纸的意思是什么,爷爷总要揭起猫洞上的布帘向外张望,脸上便抽搐一下,鸡叫二遍时,天才麻麻发亮,爷爷已起床了,看看我和熟睡的奶奶,轻手轻脚开门出去,给牛圈里的老黄牛添草。奶奶也好像有什么心事,撩起猫洞布帘,吃力地望着,能看到什么呢,是一层薄薄的黑纱罩着的大门,墙院,花台,房檐。磨盘上痀瘘的浓黑,是爷爷的身影。爷爷怀抱犁头,拨弄着犁上的机关,铧儿擦得鐺亮,奶奶放下猫布帘,叹一声,还早呢,急啥,就不懂得多睡一会。

    爷爷睡不着,他揪心于土地的憔瘁,疲乏 ,种地的好把式都知道,秋耕是少不得的,为辛苦了一年的泥土按摩按摩,松松筋骨,让它轻轻松松睡上一个冬天的好觉。除此之外,你说,人还能为它做些什么!

 

    在张村人的眼里,泥土是无所不能的,泥土就像老娘一样,怀里揣着你儿时想要的一切美好与新奇,你什么时候要她都能随时给你掏得出来。你冷了,老娘就是一领棉被,你热了,老娘就是一把凉扇,你饿了,老娘就是一掬花生,你渴了,老娘就是一杯凉水。那一年,学校刚毕业,爷爷让我把院畔坍塌的墙垒好,几块坚硬而不规则的大石头垒起塌了,再垒起再塌了,我很沮丧。爷爷走了过来,铲几钎黄土,拌少许麦壳,和成泥,石头让泥土一砌,丝纹合缝,稳稳地把墙垒了起来。爷爷说别看这泥土软绵绵的,这一调一和,再强硬再有脾气的东西也能让它和和气气呆在一起,人能做一回泥土也不简单。秋深了,爷爷割掉菜圃里的最后一茬小葱,用一层黄土覆盖了菜圃,第二年春天,爷爷刨开黄土,绿油油的小葱长了出来,水嫩水嫩的,爷爷说,黄土又隔风又保温,就是一床绵被,这话,我信。

    还有神奇的,一个闷热的夏天,姑姑的孩子得了湿热,腿弯胳膊弯温的痛红,溃烂了,流脓了,打针敷药不见好,孩子哭姑姑也哭,奶奶拿一把斧头,在村西黄土崖上砍一块土疙瘩,放在灶里用火烧,烧焦了,研碎,把细细的土沫敷在患处,没几天红肿退了,伤口神奇般的好了,我才知道,原来黄土还能入药。对这泥土,你不服还真不行。

 

    张村没有诗,张村只有土,我曾读过获金森的诗,获金森写土地,也写土地上的父亲,但读给爷爷也未必能听懂,爷爷心中的诗很简单,就是把春天播下去的一粒一粒的种子拨弄成秋天挂满枝头的一串一串的果实。他不懂平仄,但他知道,平地要多施点肥,坡地要多浇点水,他不懂得押韵,但他知道该下雨下雨该日照日照,庄稼才能活的舒服顺达,他不晓得什么起承转合,但他能把春播夏锄秋收冬贮严密衔接一口气呵成,他更不明白“诗眼”这样高深的艺术,但他却有着不少生活的小精彩:

    每天地里归来,爷爷头上的毛巾,腰间的腰带,脚上的鞋里,连同满身满脸都是泥土,草叶,草籽,这时奶奶拿一条热毛巾,递一把条帚,有一份老夫老妻的关爱,也有一份对土地工作者的敬意,爷爷笑哈哈,说,我在人家家里忙乎了一天,它们亲热地爬了我这一身一脸,这份情咱得领,咱也不能太小气,连个家门也不让人家进,这不厚道。于是就带一身泥土进屋,小板橙上一坐,喝几口凉水,抽两袋旱烟,然后才走出来,把鞋里兜里及满身的泥土草籽用心地清扫在院子的花台里。

    爷爷的这一做法,奶奶颇为反对,不就一身泥土草屑,扫进垃圾堆算啦,爷爷却不这么看,说,都是个邻居,朋友,肯跟着咱来是看得起咱,准得给人家个合适的去处,冷落不得。久而久之,奶奶用来栽花种菜的小花台里,那些跟随爷爷来的草籽生根了,发芽了,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这样野地里有的花台里都有,成了名副其实的百草园。奶奶说,锄掉吧,连花都不能种了,爷爷说,不行,都是花,为啥就不能一样看待呢!

    这些虽算不得传奇,却也充满了诗意, 因此“土地就是老娘”这句话,就应该是张村人的诗,有了这句,长于写土地的大诗人雅姆的那几首名诗,我觉得就不需用在这里再写出来了。

 

    爷爷曾向村长建议,在村里盖一座牛王庙,村长不答应,说那是封建迷信,爷爷说,人是牛养活了的,村长说,谁让它是牛呢!爷爷说村长没良心。

    爷爷是村里的养牛工,爷爷偷偷在牛圈的一个角里挖了个小洞,立了个牛王的牌位,要我写一副对联,我不知道怎么写,爷爷说,书也白念了,就写:牛种下庄稼,人吃了粮食。爷爷不会编对联,以为两边的字一样就行。

    我曾看到过,爷爷挑着担子上坡,后面来了一头牛,爷爷便躲在路旁给牛让路,一脸的恭敬,一脸的欠意。爷爷在河边洗脸,发现下游有几头牛喝水,爷爷忙停止了洗漱,水淋淋跑到牛的下游洗了起来,做为养牛工,爷爷手中少不了一把皮鞭,但他从来没有抽过牛,只为牛赶赶苍蝇,就像朝庭上皇帝身边宫宫手中的拂尘。

    那是一个傍晚,爷爷端来一盆清水,为那头老黄牛洗涮,角,蹄,嘴,连同眼角的眼屎都清洗的干干净净,牛毛也梳理的顺顺的,很晚了,爷爷还为老黄牛拌了半槽的牛料,一直守在那里看着它吃完,久久不肯离开。第二天村长陪食品公司的人来拉牛,看到牛角上拴着一条红绫,牛要走了,只见爷爷通的一声跪在牛的前面,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缕胡须,放在黄表里烧掉。一个响头下去,已经老泪纵横了。老牛看着爷爷,眼睛有些湿润,突然“哞”的一声哀嚎,两行昏浊的老泪滚滚而下,我一直以为眼泪是人的专利,老黄牛的老泪震得我的心直颤,一个老人,一头老牛,当四行浊泪一起掉在泥土上时,我不知道诠释其意的应该是怎样一组文字。

 

    那一年,花台里的花草长得活活泼泼的时候,爷爷却突然倒下了,爷爷刚锄完一垄庄稼,想伸伸腰,结果晃了两晃便倒下了,倒在两行玉米的垄上,因此没有压伤一株庄稼。抬回家时,已经昏迷不醒,老中医说,那是脑中风,我和奶奶为爷爷细心地清理满身的泥土,也一如爷爷平时一样倒放在院子的花台里,我发现爷爷的右手紧紧握着,从指缝间可以看出那是一把泥土,爷爷握得很紧,我几次想扒开他的手,都没有成功,我怕弄疼了爷爷,只好作罢。

    就在第二天早晨人们出工的时候,爷爷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爷爷走了,是和他一起上地的老伙计们一起走的,是巧合,还是一辈子养成的学惯,我不得而知,入殓时,我想把他手里的泥土取出来,奶奶说,不用了,他想要,就让他带去吧。我想也是,爷爷手中的土里一定有不少的草籽,当它们和爷爷一起溶化于大地时,说不准会长出一抹绿来。

    也是第二年的这个季节,奶奶说,给你爷爷立块碑吧,在爷爷的那间土窑洞里,煤油灯下,我为爷爷写了如下碑文:

这堆泥土里躺着的是一位把泥土当作老家的人,生于庚戌九月,五行属土,和院畔那棵刻有七十一圈年轮的老杨树同岁,不识字,不懂诗,给老龙王磕过头,为土地爷烧过香,叫泥土是老娘,称花草虫鸟为邻居,给搬家的蚂蚁让过路,为老死的蚯蚓收过尸,洒泪跪拜过老黄牛,种植了一花台的野草,临死倒在地头,没有压坏庄稼,安葬时右手紧握,里边有一把黄土,几粒草籽。

立碑时,我看见爷爷的坟堆右侧长出了几株小草,嫩嫩的,壮壮的,是院内花台里常见的那种,我想,那小草,应该是泥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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