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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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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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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 枣

    酸枣不是枣,酸枣树也不是树,村里人一直这么认为。

如果你问“酸枣不是枣那是什么?”他们会不容置疑的告诉你“是酸枣。”你就不用问了,酸枣树不是树,答案也一定是酸枣树了。

酸枣个头小,羊粪蛋那么大,圆得让人想到一个词:狡猾。吃过它,你才会知道什么叫贼酸。这种东西自然上不得桌面,打不得礼包,体面人一般不吃,即使口淡了,想刺击一下味觉 ,也决不在体面的场合吃。用酸枣招待客人,那是万万不行的,因为这是对客人大大的不敬。

酸枣算不得枣,自然入不得果品的行列,山里的大部分植物除了学名都有当地人给起的另外一个名字,比如,山药又叫土豆,红薯也叫地瓜,这就和母亲生下孩子有学名,也有乳名一样,乳名更显的亲切,更赋予情感。酸枣则不然,翻遍植物大典。酸枣就叫酸枣,就像穷人家生了一大堆孩子,阿猫阿狗随便给个名字,有个叫的就行,没有谁有心思给它亲切地再起一个名子。

吃酸枣的,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孩子,大家三五成群,拿几块石头,使劲砸向长在崖畔的酸枣树,红彤彤的酸枣便落了下来。孩子们争着去捡,男孩子吃酸枣不是一颗一颗的吃,那样不过瘾,捡满一把,塞进口里,使劲嚼着,酸的小脸皱成一团,嚼几口,没味了,就把酸枣核使劲吐出,散落一地,吃完了,屁股一拍走人。再也记不得酸枣的事,孩子们其实不是吃酸枣,是玩酸枣,在小孩们眼里酸枣也只是一种玩物。

还有就是怀了孕的女人,怀孕的女人口馋,爱吃酸,但又不亲自去摘,一是酸枣大都长在崖畔上,挺着个大肚子够不着。二是一个大人去打酸枣怕人笑话,女人吃酸枣大多是偷偷的。她们用糖,瓜籽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个不太懂事的孩子(大多是男孩),让他们去摘,还再三叮咛不要声张,摘回来偷偷给她就行,我小时候,就几次被怀孕的大嫂收买。给她去打酸枣,大嫂收起酸枣,再赏我两块糖,就高兴的屁颠屁颠的。由于大嫂的神密,我便好奇,躲在暗处偷偷看大嫂吃酸枣,女人吃酸枣和男孩不一样,是一颗一颗地吃,大嫂把一颗酸枣夹在两个指头间,然后轻轻放在嘴里,不咀嚼,只是轻轻的吮吸,那一丝丝的酸味让大嫂的脸绽成一朵花,好看极了。

酸枣处境不好,酸枣树就更可怜了。它不像乔木,也不是灌木,弄得连个属性也没有,就像人妖,不男不女,让人看不起。长满森林的大山里你根本找不着一颗酸枣树,满山遍野茂密的灌木丛中你也不会见到它的影子。酸枣树很知趣,它不去肥沃的地里生长,不但村里的房前屋后它不敢去,就连路旁河边也远远躲开,是不敢去侵占田地,还是特意避开人的视野,悄悄地生长在山崖上,地畔下:悄悄地抽技,悄悄地吐叶,悄悄地开花,悄悄地结果。秋深了,酸枣熟透了,它不希望人们珍藏,也不企盼谁去采摘,一阵秋风吹过,静静地落在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

酸枣树在崖头地畔下生长,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聪明的选择,它怕人们的鄙视,不愿看冷眼,侵占田地它知道这简直等于自己找死,惹不起能躲得起,不招你事,不碍你眼,就找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安家,你敢到这崖畔来动我,弄死我还是摔死你还真说不准死的是谁,酸枣树枝细叶小,看起来极不起眼,却长了满身的棘刺,一次一个胆大的小伙伴站在崖头摘酸枣,手指被刺出了几个孔,鲜血直流,这酸枣太软弱了,我想这长满枝头的棘刺一定是造物主赐给它的一种自卫的武器,上苍真是太公平了。

村头有一块不大的闲地,种什么都要遭猪鸡侵害,那一年我突发奇想,就栽些酸枣树吧,一来酸枣树满身都是棘刺,  猪鸡也奈何它不得,二来谁家的媳妇怀孕了,想吃酸枣了,顺路过去,顺手摘来,既不用去求人,又省的害羞,也应该算是好事一件。

酸枣树刨回来了,栽进去了,也施肥了,也浇水了,作务也算勤快,盼望着抽技发芽,开花结果,幻想有满枝头红彤彤的酸枣,想相着大肚子的媳妇酸成花一样的脸儿。蛮开心的。十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酸枣树也不抽枝,也不吐叶,一个月后,枝儿干了,一折脆生生断了,酸枣树全死了,先骂这穷酸的东西不识抬举,反过来一想,这酸枣树穷是穷了些,弱是弱了些,不属于自己的领地不争,不是自己的福份不要,冷眼看惯了,实在担当不起这样的抬举。便选择了集体自杀,这应该叫一种骨气,心里不免生出一些敬意。

去年秋季,躲在老家修改《风行老山》的书稿。每天早晨喜欢爬爬坡,这是在城里养成的习惯。

无意中又走到了村西的那条坡上,这条坡儿时爬了多少回,是怎么爬的,已无法记清。这一次我画出了起步线,数着步子爬上去,又数着步子走下来,也许是年龄大了,喜欢这种“心里有数”的走法。那小坡的路面每一步都布满坑洼,坑洼的边缘长着牛筋藤之类的野草,链接老枝和新叶的是时光和岁月。而每一个坑洼都堆满了往事,只要停一停,就会被“过去”紧紧攥住。

我不敢有稍微的停顿,因为我知道前行的步伐最容易被太多的往事缠住,沉迷于往事又是我这个年龄的人最容易犯得毛病。

每天清晨,我照样数着步爬坡。数着步下坡,一天,我走到坡顶,不经意往前一看,突然发现前面满山崖的酸枣树,叶子也经枯落,技头的酸枣也是零零星星,唾液便奔涌,完全是望梅止渴的感觉。便想起当年在这崖头给大嫂打酸枣的情景,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崖下,捡一块石片,用力扔了出去,枝头的酸枣滚落下来,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捡一把塞进嘴里,而是学着当年的大嫂,捡起一颗,吹吹尘土,放在口里慢慢吮吸,酸枣的皮儿破了,那尖尖的酸便在口里跳跃,就像顽皮的童年,浑身都是精神。

多年在外奔波,家乡的一切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儿时的玩劣,儿时的好奇,都被从外面世界涌入山村的许多新鲜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什么能勾起我对过去的回忆。就是这没有变的山崖,没有变的酸枣,没有变的尖尖的酸,让我  重新咀嚼到了童年的味道,我仿佛觉得这红红的,薄薄的酸枣皮里打包的都是从前的时光。

打那以后,我仿佛觉得我的散步并不是为了锻炼,而是为了那些酸枣,坡底的起跑线也不画了,爬坡也不数数了,每次都径直走到山崖下,扔一块石头,捡一颗酸枣,放在口里轻轻吮吸。一日,石头大了,用力猛了,酸枣竟落了许多,一口气捡了满满一把,像小时候那样塞进嘴里,用力吮吸,酸得我龇牙咧嘴,手舞足蹈,真想像儿时那样躺在草地上一边狂笑,一边打滚。

又是一天,我走到山崖下,刚刚捡起一块石头,准备扔出去,突然发现一条晃动的酸枣树枝上爬有一只狸鼠,狸鼠和我一样也是为酸枣而来,它发现了我。看我一眼,很不情愿地从枝头下来,在树的根头窜来窜去,我不愿和他相争,轻轻把石头放下,狸鼠好像读懂了我的友好。又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枝头,熟炼地采食着酸枣。我想这山崖就是一个大餐桌,酸枣就是餐桌上的菜肴,我和狸鼠都是这餐桌上的食客,而我的吃法并没有狸鼠文雅,吃相也没有它好看。

时间久了,我们熟悉了,便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它在,我决不去捡石头,只是看着他吃,有时我去早了,它还没来,我便打几颗解解口馋,这样一直持续到酸枣的彻底消失,然而,我还是每天都要来看看这几颗酸枣树,其实,仔细看来,酸枣树虽小,并不萎锁,枝条是那样的直挺有力,棘刺是那样的尖锐锋利,不管谁喜欢不喜欢,它一直保持着自己从前的味道,这味道禁不住让我检讨起自己,现在我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原本的自己。

书稿修改完,已是深秋,我要走了,我想最后一次去山崖,看看酸枣树,也看看狸鼠。

狸鼠又来了,这里没有了可食的酸枣,他静静地趴卧在枝头,守候着什么,从神情中可以看出,它有些寂寞。

我有些依恋,想对它笑笑,又没有笑出,我只想把这份亲切放在心里。

“我要走了,你不走吗?”

它好象听懂了,又好象没有听懂,它看我转身,离去,它却没有离开。

也许狸鼠在想,这人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会轻轻地把这份留恋丢下,人为什么告别一件事就那么的轻而易举,难道在人的生命中就有一种某时非走不可的规定,它一定觉得这种规定不可思议,便以它自己的方式守候着这份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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