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心里总觉得有些烦,烦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怕有人邀请吃饭,怕来人没话找话闲聊,怕手机响,怕敲门声。看电视烦,浏览电脑烦,甚至连看书写东西也烦。这时才真正觉得烦是天下最难熬最不好忍受的一种感觉。远远胜于孤独疼痛之类。
于是常常自我寻找这烦的原因,把自己尽量想得坏些,做过什么亏心事吗?细细盘点,虽然自己脾气不好,但心地不坏,小脑不是太发达,大脑还是蛮清醒的。当过那么多年小官,可惜一直是个副职,什么字都写过,就是没写过“准支”两字。不是不会写,是没那权。给别人也办不了什么事。饭吃过人的几顿,一般都是配角,纯属陪吃,酒也喝过几瓶,是人家的平衡之举,属于安慰奖一类的性质。人贵有自知之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中的分量,所以这嘴只能辛苦地吃,不能痛快地说,功能锐减一半。至于钱,你就想拿也没有人给你送。贪官绝对算不上,不用说公检法,就是纪检委也不会来找麻烦。什么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担心鬼敲门的事咱没干过。五十一岁从这小领导的岗位上切下来,也有五年时间了,勾心斗角的人没了,争名夺利的事没了。不应该有什么可烦的。至于儿女们各自有家庭、工作、房子,小日子过的还行,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老婆心里只装着家庭,儿女,现在再加上孙子。孙子出生的时候,把她工资本上的钱全贴进去不说,几个月下来,折腾的瘦了一圈,还以为自己当了奶奶硬提拔了一级,二百五似的乐得屁颠屁颠的。你说烦个啥,朋友说我是天生操心的命,纯粹自寻烦恼。
一天, 全家聚在一起闲聊,我说,我烦。老婆说,当和尚不烦,你去呀!她这虽然是气话,还真和我想得差不多,我真还有过去五台山当和尚的想法。头一剃,拿一块蒲团,双腿盘坐,两眼紧闭,手捻念珠,口念阿弥陀佛,清心寡欲,省去一切烦恼,活法不错。女儿说,你以为现在和尚就那么好当,一要大学本科学历。(我说这我够格,还是全日制的)。二要年龄在四十五周岁以下,我想,当和尚既不是找对象,又不是干部提拔,还限制什么年龄,实在不行,咱少报上几岁不就行了。以前男人年龄大了,不好找对象,隐瞒十来八岁是常有的事,我的一个亲戚就比老婆大十一岁,结婚快四十年了,去年才自己不小心说露嘴,老婆大呼受骗,让老牛吃了自己这么多年嫩草,觉得冤枉的不行,也只能怨自己当初爱的禁不住,连起码的“政审”也没搞好。把自己白白贴进去,怨谁?现在当干部的和运动员一样,运动员有实际年龄和骨龄两种,现在当官的也有档案年龄和实际年龄两种,,我就有这样几位同事同学,官越做越大,年龄却越长越小,过去咱得叫人家老兄,现在他还得喊咱大哥,有一次一位同事来访,我让孩子叫叔叔,孩子瞪大眼睛说,前些年你不是一直要我们喊伯伯吗,怎么几年不见就变成叔叔了。我瞪了孩子一眼,孩子敷衍了一声叔叔好知趣地退了下去,才避免了一场尴尬。想到这些,我说,我就不信现在寺庙里的档案要求还能比组织部的档案管理的严,一个党的组织部门还比不上几个和尚。当干部的能隐瞒自己的年龄,这当和尚的年龄应该是更好隐瞒的。
女儿见我讲的认真,似乎害怕我的这种想法发展下去真出什么问题,便拿出她的第三条理由镇我,说,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去当和尚,还得征求配偶和子女的意见,女儿当即表态,她不同意,原因是让单位的人知道她的父亲是五台山的和尚,她是和尚的女儿,太丢人了。儿子有些玩世不恭,说,要当和尚像你这么大年龄的人也不能当小和尚,要当你就当个主持,比如杨五郎庙,听说那钱可多了,顶一个县的财政收入,你稍微贪一点,也抵得上一个县委书记、县长的收入。我当即反驳,你少来这一套,社会上可以有贪官,那清静的佛家圣地怎么可以有贪和尚呢!这不叫人更烦吗?儿子笑了笑说,你以为和尚就没贪的,现在的和尚脑子好,从官场引进了不少理念,不但有娶老婆的,还有包二奶的,以前的黄历翻不得,过去是骡子不生骡子尽骡子,和尚不生和尚尽和尚,现在当和尚也是肥缺。这么好的事怎么可以让给外人呢,还是传给自已的后代合算,因此有的和尚也就想法生儿子了,这叫传承,千万别叫成世袭。你以为庙里就没烦心事吗,真是老天真。老婆当即附和,什么老天真,我看是十足的老糊涂,去就去吧,省的每天看着你烦我也烦。我知道老婆的话是反话,我要真去当和尚,恐怕第一个哭鼻子抹眼泪的就是她。
女儿胆子小,也知道她老子一向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主,便大肆喧染起当和尚的坏处来,说,当和尚有什么好,一来和尚不团结,二来和尚大都特懒,要不怎么三个和尚就会没水吃呢!你知道和尚住的是什么地方?(我说,庙。)她说对了,为什么叫庙呢?因为“庙”的谐音就是“妙”,妙就是少女,所以和尚大都假正经,都与少女有关系,要不怎么会有花和尚的说法呢。那个法海和尚就不是个好东西,他把白娘子和许仙拆散,其实是他自己看上了白娘子,忌妒许仙。还有武则天的那个冯小保,你看这些和尚那个是好东西。最后警告我,什么都能干,就是千千万万不能当和尚,我对女儿这些乱七八糟的杜撰和演义实在是哭笑不得,忙制止了她的糊编乱造。
第二天,儿子走了,我还是烦。
又过了两天,女儿走了,我仍然烦。
这几天,老婆对我说话格外的小心翼翼,担心她一不小心那句话把我的烦勾起来。一次,说她有事要出去,临走时还一再嘱咐我说,你心烦就不要乱想,就在家里看看书。
老婆走了不一会,来了一位老朋友,朋友当过乡镇干部,说话直,嗓门大,一进门便嚷,老弟,听说你病了,得了什么先天性更年期终合症,这病的名字好怪,今天老哥来看看你。一听这就是老婆的话,便知道这老哥一定是老婆请来的。朋友快人快语,开口便劝,你说你有什么可烦的,依我看不就当了十几年官没当个正职吗,我看这正是好事,你这个人常缺钱,让你当个正职你能不贪,老哥不是小看你,要让老哥是现在当官,也保不准是个贪官,那么多当官的都穿棉衣,咱独自一个穿单衫能顶得住?不贪行吗?不过咱也坦然,不用今天怕人举报,明天怕人揭发,提起公检法,提起纪检委头发根子老是发紧的,那才叫烦呢!现在你应该庆幸你没有被提拔,也就没有成了贪官,钱没捞着,但吃的安然饭,睡的踏实觉,轻松悠闲,没什么可烦的。朋友见我否定他的猜测,便说,那就是过去有过什么钟意的人,没有搞到手,有些后悔,这更没必要,十二分的情人也不如五分的老婆,这个老兄有经历,接着他讲了自己过去的一个故事,朋友年轻时有个相好的,一次他让相好的给他洗洗袜子,人家嫌臭,结果招来一顿臭骂,回到家里他把袜子扔下,老婆悄悄把袜子洗了,还找了针线给他缝补破处,针拔不过来,就凑在嘴上用牙咬着拔。这一幕让他后悔并感动了半辈子,朋友说的很动感情。
就这样,每隔几天老婆总要出去办事,随后总要来一个劝说的。劝说者搜肠刮肚极其认真,好像他们并无烦事,而且个个都是治烦的高手,其实他们都是根据自己的烦来治我的烦,有时竟说着说着就诉说起自己的烦来,好像他们的烦比我还多,竟和我同病相怜的一起烦了起来,以烦治烦烦更烦,我实在无法忍受老婆安排的这种车轮治烦战术,便对老婆大发雷霆,一顿数落。
老婆见自己精心设计的车轮战术失败,大为失望,先是默默落泪,继而饮泣,接着呜咽,最后竟放声哭诉起来。你烦什么烦,我还不知你烦什么烂事,如果你所烦的那些事实现了,我看你早已不是个东西了,不值一分钱了。当初你工作不顺,你烦,我体谅,后来你生意赚不了钱,你烦,我理解,你从二十多岁一直烦到五十多,一烦就是三十多年,我品兑了你三十多年,怕你烦,我三十多年没敢在你面前烦过一次,人说你是更年期,我看你是先天性更年期,一辈子你都更不完!人家别的女人都有更年期,我怕你烦,怕得连个更年期都不敢有,别的不说,你还欠我一个更年期呢,说着便泣不成声了。
老婆是个极能忍让的人,属于忍辱负重的那种,我从未见她如此失态,她山洪爆发般的哭诉把我惊呆了,我想劝她,但又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我躲在书房里想,这更年期究竟是个什么好东西,别人想躲都躲不过,她倒羡慕,还把她心疼成这个样子。
想是这么想了,但心里总是怪怪的,正因为这怪,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是什么,又有些说不清。一次,和一位研究心理学的朋友闲聊,我便把老婆的这话当笑话讲给他,没想到朋友却指着我十分认真地说,老兄,你别笑,你罪莫大焉!
我笑他故弄玄虚,他责我扼杀天性。看到朋友似乎有些激愤,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发虚,朋友说,女人的更年期和月经一样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如果不让半老徐娘有更年期,岂不是和不让青春少女有月经一样荒唐甚至残忍吗!
朋友的话不得不让人深思,细细想想,这里还真有问题,更年期是烦人的,女人的月经也烦人,女人生孩子更痛苦,但女人本能的无怨无悔地承受了这份烦恼和痛苦,好像没有这烦恼和痛苦还不算个完整的女人,她们甚至把这烦恼和痛苦当做一种做女人的本分和自豪,失之反而觉得是一种缺憾。更为痛苦。
是的,这时我才意识到妻子似乎真的没有表现过令人烦恼的更年期,如果她的这一生理本能真的是因为我的多烦强势和她的忍让善良而压抑,而扼杀,这完全是妻子为爱的一种额外牺牲。而给她带来这种伤害和痛苦的,就是被她深爱着的丈夫──我。
这时,我那久蓄的烦意竟消失的无影无踪,静心想想,是的,妻子也真的应该烦它一烦,哭它几声了,我欠她的这个更年期还真得一定得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