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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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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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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门,千年不衰的气场

             

我忽然明白,如果我单单还是把孟门做为一个景观来写,那将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孟门做为一个景观,它有些粗糙,甚至有些泛散。因为原始的孟门早已被二百多年前的那三场大洪完全毁灭了,让我奇怪的是这黄河大洪也实在下手太狠,不但三次“出手”,没有给孟门留下一点的墟,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条它好好地走了几千年的主河道就索性不走了,偏偏在古孟门的上游向东拐了个弯,这一拐硬生生地把与河东山西吕梁山脉紧紧相连了千万年的孟门遗址切割出去,迂到河西。成了吴堡石山下的一块滩地。自古秦晋以河为界,就这样黄河把一块山西的土地白白送给了陕西。晋土变成了秦地,这虽然应了中国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但这种用“暴力”城割地的事也实在太过残忍。白白得了土地的陕西人是否有过天上掉馅饼的喜悦,不得而知,孟门人那种痛彻心肺的悲伤和无奈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这里我们试着把那场惨烈的场面还原一下。天空,大雨倾盆,电闪如炬,蒙雷贯耳。河内,洪流喷湧,惊涛拍岸,洪水以压顶之势扑向了风雨飘摇中的孟门古镇,倾刻间,土地淹没了,街道冲了,大树倾倒了,房屋倒塌了,人畜冲走了。洪水的咆啸吞噬了人畜的哀嚎,那些侥幸从洪水中逃出的幸存者踉踉跄跄爬上堤岸,面对掉的家园和冲走的亲人,除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外,一定还有对这黄河恶狠狠的咒骂。

如果我们再做这样的推演,那就是,他们哭累了,骂够了,便缓缓地跪了下来,面对黄河深深地叩了几个响头。注意:这回他们叩的是死去的亲人,而决不是那条黄河。“我该到哪里去?”当他们回转身时,首先一定是这样问自己的。

事实是他们来到了枣岇上村,选择枣岇上又一次表现出孟门人的聪明。一是枣岇上地势较高,可以避开黄河洪水的冲击,二是枣岇上背靠大山,让人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对这些丧家失园的人来说,能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于是他们该上地的上地,该下河的下河,该娶妻时娶妻,该生子时生子,他们把根重新扎在枣岇上村,时间久了,他们突然觉得不太得劲起来。

“你是哪里的?”免不了有这样的问候。

“我是枣岇的。”不得不这样回答。

这让他们别扭极了。完全是一种“过继”顶门的感觉,他们觉得枣岇这名号太小气,太没劲。被称作枣岇人好象少了什么,矮了一截。枣岇就像一顶帽子,但他们戴不得,觉得实在太小。

于是众人一合计,就把枣岇改成了孟门。这样他们的心才算安了下来。这种村名的更改说到底就是一种“嫁接”,然而多少年后这枣岇上还果真“长”出一个新孟门来。这才算满足了他们祖祖辈辈就是孟门人,子子孙孙也必须还做孟门人的愿望。

于是他们仍然下河打鱼,下河捞河柴,摆渡时的号子也响亮了许多。时间久了,怨消了,恨没了,他们仍然说这是“我们的黄河”,仍然称黄河为母亲河。

这一切说起来好象有些离奇,然而孟门文化还就应该从这里开始认读。

 

                       

 孟门,听这名字就有些霸气,世界上的任何霸气都是由它的资格,本事,底气甚至背景决定的。为了验证我的这种感觉,我试着捋了捋它的简历,这一捋还真让我发现了它的不同寻常。

孟门的“出生”完全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事件,由此还引出了一位开天劈地的人物。《吕氏春秋》说:“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禹凿龙门水南流。”再看《史记.禹贡》的记载:“大禹治水,冀,开壶口,由梁及岐。”这两本书的作者在我这篇文章中也只是个配角,但他们却都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前者吕不韦,战国时期秦国宰相,一字千金的《吕氏春秋》奠定了他思想家,文学家的地位。后者司马迁,西汉太史令,受腐刑而著《史记》,被称为千古“史圣”。至于他们提到的禹,就是那个与孟门结缘最深的人。战国尸佼《尸子》上说:“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民间的传说更传神,大禹足踏巨石,挥起开山大斧,一斧劈开蛟龙壁,洪水尽泄,于是就有了天下黄河第一门的孟门。我们先看看这禹的来头,禹的祖爷爷是华夏始祖黄帝,爷爷是颛顼帝,光这家庭背景已经足够吓人了,后来禹本人又做了夏朝的第一个天子。他的最大功绩就是大禹治水,拯救万民。其事可谓惊天动地之伟业,其人可称开天劈地之伟人。他一斧劈出个孟门来,孟门自当是天子亲造的皇家产业,孟门攀上这样的人物也就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了,实在是要不出名也难。

可以这样说,孟门的出生和出名应该就在同一天,就在大禹的那一斧之后,究竟在哪一天,无稽可查。史书的记载也只有“洪荒时期”四个字,但大致我们可以断定,孟门至少应该有四千六百多岁了。那时的北京还只是一片旷野,直至两千多年后,才在琉璃河镇建了个小小的燕国,秦代才设立县置,那时还没有北京,只叫蓟县,这时它才与春秋战国时早已设为蔺邑的孟门站在了一个级别。至于今天的大上海,“洪荒时期”也只是一片海滩,应该连条渔船也没有,秦汉以后仍还没有上海这个名字,只有海盐,由拳,娄县三个小县。唐天宝十年才设立华亭县,算是有了独立建制,根本就和孟门不在一个档次。那时的孟门要比北京牛气的多,要比上海吃香的多。

如果了解了这段历史,再来这里看孟门,我们似乎可以更能感受到一种悠远的气蕴,它不像苏州一样,专供闲人雅士休憩,情人相依相拥的那种缠绵与这里似乎不太协调。这里没有粉楼中的姣好面容,却有巨石上大禹踏下的脚印;这里没有柔婉的言语,但有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这里没有细水润花蕊的细腻,只有浊浪推顽石的粗犷;是的,这里更没有歌坛诗社的柔声吟咏,丝竹锦瑟的悲腔欢调,有的是莽林的呼啸石山的铿锵和黄河的咆哮;对了,这里还没有园林殿阁,但这里可以摆开战场。

于是,孟门再怎么梳妆也成不了小家碧玉,再怎么遮盖也无法掩饰它的隆隆胸肌。于是,几千年来,这沉重的孟门之门从来不曾关闭,不管高低贵贱来的都是客,迎来也罢,送往也罢,赠一抹南山黄土,送几滴黄河水珠,不嫌重的,还可以捡几块河石带上,说不准捡到还是珍贵奇石,这就要看你的福气了。孟门人从来不小气,捡到什么宝贝你尽管拿回去。这就是孟门人特有的脾气。

 

                     

孟门真的是有些太男人,如果按社会属性划分孟门应放在武士的行列,按诗歌流派划它更像关西大汉唱的大江东去,如果按动物类比,很容易让人想起金钱豹。到了孟门,望一眼南山,看一眼黄河,谁都无法淡定,有时甚至还会激越出一点“失态”。两千多年前的孔子,什么来头?绝对的圣人级别,这样级别的人应该是从容淡定,心如止水。或温文尔雅,或文质彬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麇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慕名来到孟门,正好看见滚滚的黄河中有个道人在戏水,以为是有人要寻短见。就脱帽,就脱鞋,跑着喊着要下水救人。我们可以想像,这时的孔子完全没有了圣人的庄严,文人的斯文,他的激越,他的“失态”,让人看到的并不是孔夫子,倒活脱脱一个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梁山好汉,我们这里不去讨论孔子该不该这样去做见义勇为的英雄,也不说在这滔滔的黄河边一个儒家圣人和一个普普通通的道人演义的掌故中有多少文化元素,我想说的是大圣人孔老夫子的这次可爱的“失态”,也许一生就这么一次,但他就发生在孟门,就发生在黄河边。

如果说孔子的“失态”给孟门留下的只是一个历史的美谈外,另一个人的激动给孟门留下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个人就是大唐天子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文韬武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创建的大唐王朝,在中国历史上83个王朝559个帝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人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没有经过,什么样的名山大川没有见过。不用说失态,就是要他激动一下恐怕也是很难的。唐贞观十三年,当李世民行走在“若壁插天,甚感壮美”的孟门南山时,走着走着就激动了,这一激动不打紧,就激动出了一道圣旨,一句“奉天承运”就忙坏了开国大将尉迟恭,就是大兴土木的建造,就有了被誉为“黄河中游第一剎”的南山寺。后来,跟着李世民激动过的皇帝还有几位,他们是:宋仁宗赵贞、金世宗完颜雍、明太祖朱元璋、明仁宗朱高炽,他们曾都降旨南山寺,特别是金世宗和明仁宗,他们一个不惜圣墨御笔给寺院题写了“灵泉寺”的扁额,一个敕赐封号。有这么多皇帝宠着爱着,南山寺的誉满天下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说起对孟门宠爱的人,我们还不能忽视了这样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韩康,是春秋时期晋郡穆候的后代韩厥的玄孙,韩康是赵国的一员战将,屡有战功,韩康认为是孟门这块宝地成全了他的功绩,对孟门关爱有加,于是赵王就把孟门封赐于他,赐蔺为名,始设蔺邑。在中国古代邑相当于县,所以孟门县的名份应该从这个时候算起,应该是中国最老资格的县了。因封得姓,韩康的后代就都姓了蔺,在孟门的蔺氏后代中最出名的是赵国上卿蔺相如,他完璧归赵、渑池相会和将相和的事迹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都有记述,他应该是孟门出了的最早的名人。

历史上究竟还有多少人这样宠着孟门,我们已无法弄清。他们宠孟门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有一条可以肯定,孟门必有它的可爱之处。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不用多说,有伟人的这句话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孟门人看来,当年水毁孟门损失最大的并不是那些财物,而是自信、底气、荣耀,是几千年的风光。

现在北京人牛气是因为北京的“贵”,上海人骄恣是因为上海的大。当年孟门人也曾牛气骄恣过,那是因为孟门不只是孟门,而且还是孟门县。这个“县”字曾是孟门人千年的骄傲。

自那个“县”字被大水“冲”走之后,孟门便归于低调,低调的几近消失,他们还说孟门县,但缺少了底气,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在许多人看来,那时的孟门很无奈,很落魄,甚至有些狼狈。

但这几个词你千万不敢跟孟门人当面讲,孟门人会很不高兴的。甚至会认为这是在诬辱他们,贬损他们。孟门人不吃你这一套。有个朋友跟我说,如果你敢贬损孟门人,惹急了,他们会把你填了黄河。我知道这话有些夸张,但也反映出孟门人极强的自尊。

我曾和一位柳林的老先生谈起孟门,他告诉我,水毁孟门那么大的劫难,孟门人没有一个离开孟门去逃难。我翻阅了许多有关孟门的资料,果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老先生说,孟门人就这脾气,他们可以遭劫难,但不会去逃难。可以成落难的人,但不会成为落魄的人。孟门人出去时总要体体面面,回来时一定要风风光光。

事实是孟门人在那场大难后就没有闲着,更没有颓废。

在不太多的孟门资料中,我发现了孟门最大的财主陈家的家谱,陈氏是孟门第一豪门,历史上陈家人有做过知县,钞库官和巡盐规运官,还有两个大将军。当年水毁孟门,陈家豪产损失殆尽,人员伤亡最多,然而没用几代,陈家在枣岇重建家园,又一次雄起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户,流传中的“七狼八虎”说的是中兴后陈家人的能耐和强势,“陈家半道街”则表明陈家资产惊人。陈家的家谱很有意思,序言前半篇是用文言写的,后半篇则是白话,很有文化气息。谱名用“孟门”打头,题目是《孟门陈氏宗谱》。“孟门”这两个字在他们心中很重。

这种感觉不仅仅是陈家,好象孟门人都这样,孟门高家塔的高姓不但是大户,更是官宦人家,第六至八代传人中就有九人在朝做官,而且宰相、都察院右都御史、按察司史这样的高官就有三个。武宗皇帝专为右都御史高崇熙下的圣旨就有三道。苏州兵部副史高金,为官铁面无私,处死国戚牛氏轰动朝野,连嘉靖帝都说“此乃天下直臣,朕所畏惮。”就是这样的人物,自号“孟门先生”。孟门人就是这样,不管走到哪里,官做多大,即使是天地不怕的刚直之士,都会把家乡孟门柔柔地揣在怀里。

写孟门,这个村千万不能落下,因为它实在是太“孟门”了。

村名后冯家沟,村不大,二百来口人,不声不响地藏在镇北的一个小山洼里,村名土得掉渣,如果你因此小看它,实话告你,错了!你知道吗?朱元璋的小名也就叫个重八,也雅不到哪里去。

外面看去这村不显山不露水,给人一种躲藏的感觉,走进村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海水不可斗量。就这么一个小村,大小二十六个明清四合院,分五层排列在山洼两侧,窑洞依山取势,有厦椽型、厦椽无根型、一柱香型、接口型、砖瓦型五种,其形古朴雄厚,气势凝重,活脱脱一个农村版平遥古城。

试做一个推测,这个现在只有209口人的小村明清时期充其量也就是六七十口人,这样算来平均不到三口人就拥有这样一个大院,家家都应该是不小的财主。村支部副书记李步福的介绍印证了我的推测,他说,解放后村里土改定成分,最穷的贫农家至少也有一个四合院,还雇佣着长工,要比其它村的地主也富得多。当地有这样的说法:小泉则家没怂的,后冯家沟没穷的,前一句说的是剽悍,后一句说的是精明。后冯家沟人脑子活泛全是能人,他们都是临县碛口镇的名商,他们只在碛口设门铺开商店,但从不置产业,白天赚下白花花的银子,晚上便用口袋背回后冯家沟,攒够了就修一个四合院。在他们眼里,碛口只是他们的一个淘金地,后冯家沟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这次来孟门前,陈黎云就给我讲了水毁孟门的故事,我担心这次出行将会是一件到了孟门无孟门的憾事,两天行程中,我见到了老支书陈步亮,这位年已八旬的老人栽植了满山遍野的枣树,竟在一棵树上嫁接了二十六个品种,结出了二十六种枣来,硬是把科学技术“玩”成了“杂技”。企业家陈鸿志的黄河大堤建筑工程,旅游基地开发工地正是机器隆隆,说是不但要开发一个新孟门,还要再造一个旧孟门,这事如成了无疑将是千年孟门的第二次泼发。青年诗人陈黎云一头扎在孟门文化的研究中连个对像也顾不得找,面对父母的报怨只是眨巴着两只小眼睛傻笑。

那一天,下雨,七十多岁的陈家爷爷打麻将回来,不打伞,抱着个马作,一搭腔,就聊上了。老人健谈,先是七狼八虎半条街地夸了半天,接着就是“老婆是男人最大恩人”的感慨,而且还连续强调了几次,好像在教导我们。问他老婆的事,他说,三十多年前就被他赶走了。说完就匆匆走了,说忙。

是的,不管什么事,孟门人都在忙着今天,但今天就是明天的历史,历史的隐退没人能够阻挡得了,如果我们在整理今天的同时,腾出一只手来,回头拂去覆盖昨天的尘土,让今天体面的同时,也不要让昨天过于委屈。

还是那天,我们来到陈家老宅,当一位青年打开老宅的大门,一股轻风徐徐吹入,在这古今的对接和融合中,我突然觉得古老的孟门和现在的孟门就在同一片蓝天之下,满心都是到了孟门皆孟门的快慰。

我试图把这诠释为孟门的气场,但不知道是否确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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