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亲人的故乡是一块苦涩的相思地。尽管有山亲水亲的陶醉,但不时会泛起一种孤独的酸楚,几次产生过投入故乡怀抱的冲动,又往往在抬脚成行之际,被这种突然而至的酸楚扼杀。
记得有几次和几位本家同乡回家扫墓,刚进村,同行者就被他们的兄弟、侄儿们蜂拥接走,挽手的挽手,拎包的拎包,亲热的寒喧,知冷知热的问候,把故乡的亲切喧染到了饱和,大家亲热够了,才发现孤怜怜站在那里替他们高兴的我。我实在拗不过他们热情的邀请,便随着大家走进同行者的家。喝茶、吃饭,不能说不热情,然而我总感到我与同行者的不同,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也许在别的地方遇到这种礼遇,我会激动他好几天,但这是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和大家一样是喝故乡的水长大的,这里还埋着我的爷爷、父亲,而在这不知不觉中我竟成了这块土地的客人。我把乡亲的热情和着心里涌起的酸痛一起咽下。这时我突然觉得,回到自己的故乡被人当作客人对待,实在是一件让人极为痛苦的事,因为在别人眼里,你已经成了外人,这里再不是你的家了。
饭后,为爷爷、父亲扫墓,几柱清香点燃,三个响头过后,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久久跪在爷爷的坟前,好象有多少委屈要倾诉。祭祀结束了,心情还难以平静,我干脆依在爷爷的坟旁,默默地抽起烟来,以此来平复内心的波澜。这时,我突然感到,只有这个坟场好象才是我真正的故乡,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
此后几年,每当年后、清明回家扫墓,我都有意避开别人单独成行。独自一个走进祖坟陪伴一会爷爷和父亲,再没有勇气走进村子。
其实两座坟墓的慰藉,远远不能满足我对故乡的思念,几年的刻意回避并没有淡化我对故乡的眷恋,而正是这种回避使我产生了一些莫名的负罪感,渐渐觉得并不是故乡在抛弃自己,而是自己正在慢慢地抛弃着故乡,如果那一天,故乡真正抛弃了自己,而造成这种结果的也不是别人。于是在今年仲夏的一天,我鼓足勇气,带着浓浓的忓悔,走进了久违的故乡。
儿时的村子已经没有人居住,村西的一弯土地早已变成了一排整齐的平房。原来热闹的村庄却又还原成一片荒地。几近人高的杂草掩埋了村道、猪舍、庭院,那座曾让全村几辈人骄傲的石桥仍旧端然屹立在村头。桥面已经铺设了柏油,一如继往担当着交通枢纽的重任。当我踏上大桥时,又一次体会到它曾经给我带来的震憾。
一座石筑拱型桥,宽阔,宏伟,造型颇具赵州桥的风格。当年我问爷爷修桥的年代,爷爷说,他的爷爷小时候桥就是这个样子。我想虽无史料记载,但这座桥至少也应该有二百多年了吧。像我们这样的小山村,那还只是独轮车时代,而我们的祖先推着独轮车竟修起了连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现在能承载百吨大卡车,并排能走过两辆小型汽车的大桥,这在当初绝对算得上宏伟的建筑了。可见祖先的精湛技艺以及他们的胸怀和远见,更为可贵的是祖先们将他们的胸襟、远见、责任、坚强的优良品质也溶筑在了这大桥里。几百年来,石桥不但承载了一代一代的乡亲和来往客人,承载了吱吱呀呀的独轮车、驴驾车,以及现在隆隆开出的大卡车。几百年来大桥的每一块石头紧紧相咬相依,不离不弃,没有一块在重压下自行脱落,共同顽强地载承着历史的重负。大桥的宽容正象筑桥人的胸怀,石桥送走过故乡人的多少痛苦,也迎来过故乡人的多少欢乐,这不仅仅是一种见证,而且是一种担当和宽纳,它没有因为谁的丑陋、低贱而不许通行,也没有因为那辆车的过于沉重而拒绝承载。它包容过我儿时的淘气、顽劣甚至恶作剧,也欢迎过载誉而归的游子,拥抱过迷途知返的浪子,它链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痛苦和欢乐、希望和未来。我不禁弯下腰来,抚摸着桥边古老的石头上泛起的青苔,我感到了青苔的柔暖和桥体的坚韧,心里不禁涌起了久违的暖意和踏实。
走下石桥,雨后的大地在太阳照射下,散发出一股股熟悉的泥土味。味道是看不见的,但那又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故乡的味道与我的体内存在着本能的相溶,这味道才是对故乡最真切的感受。不远处是一道石坡,石坡是村中不足百米的石铺路,乡村道路的硬化两百多年前就在这里有过预演。夏季的傍晚和冬天的正午,这里几乎聚集了全村所有的男女老少,他们吹吹石头上的尘土,席地而坐,女人们绣花儿、纳鞋底,胆大的还不时曝出一些闺闻房趣,谁家的男人不中用,被女人一脚踹下床来。接着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男人们抽着旱烟袋,捊着胡须天南海北胡吹乱侃,什么王母娘娘与太白金星私通,关羽与秦琼打架,说得云山罩雾,就象他们亲眼见过似的。孩子们光着屁股捉迷藏,过家家,小男孩不害羞,吊着让泥土脏的灰不溜秋的小鸡鸡挽着小女孩“入洞房”去了……。这一切乡趣随着人们的迁走在这里消失了,石坡上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石缝中的草儿拼命的往出长,长出了它突破重压的勃勃自豪和取代人类而占有石坡的洋洋得意。石缝中爬出的蚂蚁,停下,思考着生命的去向,为生命疾行而去,光溜溜的石头上,几只瓢虫在艰难地爬行,累了,举起前腿为生命频频祈祷。还有各种叫不来名的小昆虫也用它们各自的方式为生活而劳作。我想这又是一个别样的生命世界,也许二百多年前人类的到来,石坡的筑建,曾摧毁过它们这样的世界。二百年后随着人们的迁走,这个生命的世界又重新回归于这里。用一种生命置换另一种生命,用一种欢乐取代另一种欢乐,这种轮回也许是大自然的特意安排。大自然是公平的,它把所有的欢乐与痛苦,公平地施降于每一种生命,从来没有对谁表现过任何的轻慢与抛弃,因为它是一切生命的故乡,一切生命的家。
是这种感悟使我发现了这一切,还是这一切感悟了我,实在难以说清。当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石坡时,村里跑来了几只戏谑的狗,我的心里似乎有些忐忑,然而它们并没有狂吠,也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它们跑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脚上闻闻嗅嗅后,表现的十分友好,其中还有一只在我的腿上蹭了几下,一付撒娇的样子。狗的嗅觉是极其灵异的,也许它们在我的身上闻到了我骨子里的故乡味,可以肯定的是它们认了我这个“老乡”。
我没有再犹豫,带着满足,带着惬意,满怀自信地向那住满人家的新村走去,我想,当我遇到第一个乡亲时,他一定会带着浓浓的乡音高喊一声:“金厚,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