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突然觉得应该写写我的父亲了。
说老实话,五十年来我从未有过写父亲的想法。记得在为祖父的坟墓立碑时,为祖父洋洋洒洒写了近四百字的挽联做为碑文刻石。当时曾想,父亲的碑文应该如何写呢?思来想去便有了“爹死娘走我为孤,多亏你父育你儿;弃妻抛子自成仙,幸得我爷养我身”两句,还只限于不成熟的腹稿,不曾刊石。
父亲死的早,那年他三十三岁,正是人生当年,我才虚六岁,正需人之抚养。对于父亲的死,我已模糊了,只记得四爷背着我去磕头,一张麻纸盖着父亲的脸,两只手上拴着面做的打狗棒。前者取意于人一生难免做一些错事,无颜面对天地,故用麻纸覆面。后者是说黄泉路上恶狗凶狠,如有狗来,扔一根面棒给狗吃,便可安全前行。面对这一切,我心中自然有些害怕,不肯磕头,四爷见状,狠狠踢了我两脚,我才坐下放声大哭起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哭的绝不是父亲的死,而是我自已的疼。
对于父亲的生,我更是模糊,影响中只是高高的个子,土眉土脸。至于音容笑貌实在是记不得了。可是有一点却牢牢的刻在我的心里,那就是父亲的聋。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聋子,而且聋的极为经典,天上打雷听不见,有人骂他他知道。说也奇了,和母亲吵架,母亲骂他什么,父亲准能准确无误地回敬什么,为此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装聋,后来我想,可能是耳聋之人自卫本能的格外敏感所致吧。
因为父亲的聋,当时生产队嫌他交流不方便常常派他外出当民工,我便很少与父亲接触,就是喊他吃饭,也就是跑过去推他两下,大喊一声“吃饭啦”算是了事。因为父亲的聋,我从来不叫父亲爹,为此至现在老伴常笑话我不会喊爹,有时话中带出“爹”字也极其别扭走调。我印象中父亲对我极其冷淡,我从未见父亲对我笑过,也从未对我有过亲切的表示,好象对我这个被祖父祖母及全家视为掌上明珠宠着的儿子有着极深的成见。可是父亲对我那长相又丑极不乖巧极其爱哭全家都不待见的妹妹却表现出少有的父爱,只要父亲一有空就抱着妹妹和颜悦色地逗她玩,妹妹再哭,父亲都不烦。不时亲亲她的脏脸,着实让人既羡慕又嫉妒,小时候我常想,我一定不是父亲的儿子,便常说:“他是妹妹的爹”。
对父亲的了解大多是源于别人之口,父亲从小耳聋,但不严重,还能上学。和父亲小时一起上学的人常跟我说,“你爹念书实在利害,我们谁都比不得。”说话时表现出由衷的敬佩。我常想,父亲尽管从小耳聋,却是一个极有天资的人。听祖父讲,父亲耳聋的加重,是缘于他前任岳父家的一次婚宴,因为父亲耳聋,被妻家人看不起,晚上酒后的父亲被安排在无人居住的破窑洞内睡觉,十冬腊月,一夜风寒,父亲大病一场,侥幸保住了性命,耳朵却彻底聋了。久而久之,便成了远近闻名的聋子。我也跟着“沾光”,几十年来,我一直被村里人称为“聋子家儿的”。就连我上了大学,村里仍有人说:“不就是哪聋子家儿的,上大学又能怎样!”
父亲聋是聋,有时却还是一个很有脾气的人,听人说,父亲一次去煤矿买炭,自古十聋九呆,煤矿老板见父亲有些呆气,不但缺斤短两,而且卖给父亲一担面子煤,那时大家都穷,大都是赊帐,年终老板才到各村收帐,父亲在打欠条时在自己的姓后面写了很古怪的两个字,老板认不得,父亲告诉他:“刘家圪垛村,张 pia lia,(这两个字怎么写后来谁也不知道)”。老板费了很大劲记下这两个字的读音,收帐时好歹找不到张 pia lia这个人,这时父亲出现在他的面前,严正对他说:“你骗人是骗傻子,怎么连聋子也骗。你叫聋子买面子,聋子叫你没面子”。说完,把钱扔给煤老板,说了声“聋人张 pia lia去也”,扬长而去。围观者哄然大笑,煤老板哭笑不得。
父亲是个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父亲嗜书如命,听母亲讲,一次父亲要到一个集上去赶会,母亲把新做的粗布衬衫给他穿上,以示体面。谁知到傍晚回家时,父亲竟光着膀子,赤着上身,手里却拿着厚厚的一本《新华字典》,原来父亲在书店发现这本字典后爱不释手,干脆卖了衬衫把书买回来。饿着肚子跑回家,全家人骂他,父亲只是嗯嗯傻笑,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抱着书点着煤油灯看了个通宵。父亲的聋却为他的看书提供了得天独厚他条件,无论在什么地方父亲看书总能做到旁若无人。听祖父讲,一次父亲在柳林附近当民工,利用放假天跑到柳林书店的一个角落里看了一天的书。下班时售货员竟没发现他,就把父亲关在书店里,十冬腊月,父亲只得在书店里冻了一夜,第二天开门售货员才发现了父亲,以为是入室行窃的盗贼,把女售货员吓了个半死,赶紧打电话报了公安局,正好父亲的一个远房舅舅是公安局副局长,问清情况后才知道父亲是个聋子,根本没有听到售货员关门,只好把父亲放了。
父亲实在活得太短,死了太长,关于父亲的许多事早已被历史尘封,由于我从小与父亲的淡然,对父亲的这些“聋人琐事”一直不以为然,有时还觉得不屑一写,直到最近无意在老家的老宅中发现了那本被父亲翻的破烂的字典,里边父亲用红蓝铅笔画得许多横圈点的记号,在字典最后的空白处,父亲用红铅笔重重地写了个“金”字,后面用蓝铅笔立排着写着“柱、厚、财、虚、星、辉”几个字,每个字下面都有着数量不等的横线,最后在“厚”字上用红笔粗粗的画了个圈。我的心砰然而动,这显然是父亲在千斟万酌为我起名子,我仿佛看到了我哪个子高高土眉土脸的聋爹爬在煤油灯下煞费苦心的情景,我看着这本老旧的字典,看着父亲五十多年前亲笔写的“金厚”两个字,禁不住潺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