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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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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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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行 老 山


两个月前,我曾在南方某城市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恰好遇上某公园假山落成典礼,仪式极其隆重。彩旗,气球,鼓乐,礼炮,特别是高出假山一截的大型拱门,把这个刚刚诞生的假山烘托的至尊至贵。随着兴奋的人群登上假山,便产生出一种不大对劲的感觉,细细品味,是一种人与山的不协调,老觉得人太大,山却太小。

这时突然想起几年前在另一个城市游览的一座假山,山造的不错,很有些山模山样。上面有不少文人的吟诗赋联,诗联写的极具气势,不乏写山的上品,当初就有过诗意太过苍老,山貌太显年轻的感觉。越读越觉得这山太假,走不出一点山味。

远行归来,踏上故乡的老山,穿行于山路中,虽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才真正体味到山的真实。老山真实了一千多万年,却一片寂寞、冷落。寂寞的让人沉重,冷落的叫人心寒。

官方文件说,要把老山变成江南绿洲。

老山在孕育万物生命演绎乡村苍桑的千万年后,那一座座假山还是一片片瓦砾碎石。

我一生没有离开过故乡的老山,但也常常奔波于繁华的闹市,唯此老山,能给我一种真正的踏实。雄宏的山峦,蜿蜒的沟壑,习习的山风,悠闲的鸟啼,处处给人心里融注着厚重和慰籍。纷繁杂芜的现实常常搅得人眼花缭乱,那么老山沉稳的情态淡定的面容会帮你熨平浮燥,定一定情怀。山是裸山,没有茂林修竹的诗意,赤身裸体地站立了一千多万年,自然引不来文人的溢美和叹谓。然而登临山巅,看一看山脚下袅袅的炊烟,缓缓的清溪,听一听传来的三五声鸡鸣,一两声牛吼,眼前便是怡然靠墙闭目而坐布满皱纹的一张张老脸。那种阅尽人间苍桑的达观把你心头的波澜抚慰成平静的湖面。想得远些,不难明白,是大山里的水滋润了平川的禾田,大山里的五谷杂粮填饱了城里人的饥肠。那些容光灿烂的假山建造者大都是满脸皱纹的山民的子孙,老山是中华文明的幽深的后院。

也许这后院隐匿得太幽深,不是谁都能看得清楚,我不禁常常叹息老山在人们心中的低劣地位。一位城里的朋友曾来这里看过,吃完了土特产,饮足了山泉水,农家窑洞的土炕让他睡很鼾声如雷。临走了摔下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使我想起满脸皱纹的山里人常让城里人喝斥的情景。他们鄙视满脸“沟壑”的山里人,实际上是鄙视这饱经风霜的老山。

不用说,是因为这里没有达官显贵,没有灯红酒绿,只有几泓清溪。这里麦桔垛太扎人,演绎不出公园里藤椅上的罗曼,这里的村道皇冠开不到家门口,这里的人不懂得ok”之类的洋话。这里的饭碗太大,这里的茅厕墙太低,这里的人说话嗓门太高,这里的女人腰太粗,这里的男人走路不让女人挂胳膊,这里的山歌几乎是压着嗓子喊出来的。

于是,老山便遭冷眼,老山便被厌弃,默默地站立着静静地瞅着每天换一身新衣的城市,甘于穷酸,却也不愿抖落身上的土气,去寻找三尺红头绳扎扎自己的散发。反正成了两个世界,何必跟在人家后面再把老脸丢尽。

老山受到人类的垂顾,有文字记载的却在两千多年前。

公元前三百五十年,魏国名将庞涓在这里大败赵国,占领赵地中阳一带。庞涓慧眼识地,在老山筑墙打桩,设营建寨,把老山打造成固若金汤的战略要地。战国时的另一个更著名的军事家,庞涓的冤家孙几次带兵攻关夺地,未能取胜,只得丢下大片尸体颓废而去。不由赞叹老山是兵家的活命福地。这是庞涓一生与交手仅有的几次获胜战例之一,就成为庞涓面对最能说得出嘴的地方,自此庞涓更是珍惜老山。千百年来,庞涓屯兵的帅府,被人们尊称庞家会,成为老山脚下的一大重镇。而在此后的屡次战乱中,老山便成了战将们得之爱不释手,失之拼命相争的战略要塞。

孙庞会战,最苦的是老山百姓,几次大战都是在老山脚下的南川河畔打的。每次血流成河,横尸两岸。老百姓自然成了伤亡后的兵源补充,家家都出兵,户户有死伤,其惨状可想而知。据记载孙庞最后一仗尤其惨烈,战斗结束后尸堆如山,尸臭十里有闻。接着又引发出一场野狼争尸的兽类大战,流行的瘟疫又夺去了上千老山人的生命。战争的滋味让老山人尝了个够。最终的赢家也并非孙、庞,而是那一群群野狼。

传说庞涓守寨时还有一个小插曲,庞涓的儿子庞英酒醉点燃烽火,上演了一出大家熟知的“狼来了”的活剧,成为庞涓兵败的直接原因。为了严明军纪,庞涓怒斩庞英,庞涓法不容情成了老山人传颂千年的佳话,后来人们便把此地称为斩儿弯。这恐怕是被历史裁定为邪恶代表的庞涓做的最光彩的一件事。多少也为作为军事家的他挽回了点面子,但这代价也似乎太大了。

老山人心胸开阔,不去翻孙庞历史恩怨的旧帐,也没对那场战争耿耿于怀,只觉得他抬举过老山,爱过这片土地,给过这块土地荣光。老山人认为,老山的荣耀就是他们的荣耀,这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庞涓的遗迹就是他们的珍宝,比如庞家会,虽然历史上从来没有一户姓庞,但几千年来谁也舍不得将这个名字改掉。民间艺人还根据当年庞涓用过的阵法创作出民间社火九曲连环阵灯会,将一种残酷杀戮的古阵法演化为其乐无穷的民间娱乐,给人留下了太多的历史思考。现在庞家会被国务院命名为“第一民俗村”,若来这里旅游,每遇见一位老山人,不论年纪长幼,他总会细细地告诉你,那里是庞涓寨,那里是古城堡,那里是庞涓拴马桩,那里是庞涓饮马池。他们恨不得把这里的一切都与庞涓联系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这片土地,对得起他们心中的庞涓。

老山人甚至固执地认为庞将军并没有那么奸佞,是历史上有人诬陷他。自古道,兵者,诡道也,只许你孙耍阴,就不许我们庞将军用计,就真得是庞涓砍了你的膝盖,你不也要了他的小命,当兵的各为其主服从命令为天职。要不能交了皇帝老子的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历史上的那些是非谁能弄明白,何况老庞毕竟对我们老山好过。老山人的这种偏执也无需苛责,并不是老山人自私,却是一种知恩图报。这样说又出了麻烦,因为有的人一定会把这与争夺西门庆籍贯的事联系起来,不过我始终坚信老山人的纯洁,要强调的是他们就从来没把庞涓当坏人。

去年,一位研究地方志的朋友要我看他写得一篇文章,在狂赞一番孙后对庞涓又是一顿猛批,最大的理由是庞涓是魏国人,攻打属于赵国的中阳是一种侵略行为,结论是中阳人对庞涓不应如此宣传甚至颂扬。我说,那孙是齐国人,去攻打人家魏国的首都又当何论。并劝他不要去管孙庞他们老兄弟间的那些事,也不要因此得罪老山人。老山人对庞将军的那点情感,说到底还是对老山这块土地的情感。

《史记》载:“中阳,赵之邑也”我是标准的赵国人,一直以来,我都把老山的纯朴和情怀视为一种骄傲。

庞涓死后,老山又归于沉寂,老山里的风也好像凝固了,并无一点响动。千年浩瀚的中华史籍,《史记》后再无关于老山(中阳所在地)的点墨。然而到了明末清初的动荡岁月,老山又突然变的挺拔起来。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在这死气沉沉的深山里,一下杀出十三位文化大员来。他们带着老山的土气,挥舞银毫,院试,乡试,会试,一路过关斩将,直“杀”到皇帝老爷的殿试考场,结果人人金榜题名,稳稳当当拿回了十三个进士。最后又个个敕封,在朝廷及省府结结实实拿了十三个大员。老山官员的档案在吏部的档案柜里满满当当的占了一隅,中阳土话第一次在朝廷上朗朗响起。这些大员是否再回过老山,抑或为老山做过点什么,老山人并不在意,只是在县城威威风风为他们每人立了一座石牌楼。十三座石牌楼屹立于县城四道主街,把老山人血管里的血撩引的澎澎湃湃。

老山的突然泼发,为沉寂了千年的中阳史着实光光彩彩地补写了一笔。那些几乎忘记了还有老山这个地方的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老山怎么啦!牛得还让人不敢想认了。接着夸奖之声一片,老山人内秀不木纳,老山人低调含而不露,老山满山里养的都是金凤凰。老山人只是淡淡一笑,隐没在老山的沟沟洼洼,挥动着锄头刨挖生济。他们依旧端着大碗吃饭,压着嗓子唱几声民歌。

明末清初的老山值得大书的东西还真的不少,塌废了几百年的金代古刹龙泉观悄然而起,成了远近闻名的道教胜地,一代儒医王晤大破傅山医学巨谜人脑子(其实是人脑脂)治痨病,实现医学历史性突破,那时就连老山的女人也特别的争气,王家婆媳两胎三子,皆中进土,演绎了“一门三进士,父子二瀚林”的历史佳话。一向机灵的小王进士把家乡送来的柏籽羊肉转手送给康熙皇帝,顺手便讨来个“天下第一肉”的朱红御批,老山有了名闻天下的皇室供品,老山人经商有道,就利用这一品牌发起 “羊”财。

结果傅山来了,顾炎武来了,傅山自然知道庞涓,知道老山是战略要地,明为悬壶济世,实为筹划反清复明之事,尽管傅山聪明过人,但那里是雄才大略的炫晔的对手,不料事不机密,傅山糊里糊涂便做了阶下囚。 反清复明的事老山人不管,老山人尊敬傅山是因为他给山里人看过病,给龙泉观题过词,字也写的好看,算先生看得起老山,也看得起老山人,老山人崇尚的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他们挖老山黄土,汲龙泉灵水,锻烧成焦喷喷的中阳青砖,在柏洼山的龙泉观旁漂漂亮亮给傅山修了一座庙。如此厚重的回报,就连庞涓也难以比得。

这一页活泼泼的老山史记,又被负载沉重的书轴合了起来,这一合又是几百年,书上还布满了一层不薄的尘埃,懒得动手,这书不翻也罢。然而我困惑的是,再翻开新的一页将如何记载,这独步千万年的老山,在那几座假山面前,会不会仍显得衣破褴缕。

老山仍然悄然而立,但愿她是在打盹中等待,而不是在等待中休克。清明节回乡上坟,顺便去了一下香严寺,刚刚拿起鼓槌,突然想起晨钟暮鼓的说法,便急忙将鼓槌扔掉,拉起横木,狠狠地将钟撞响。钟声仍然宏厚,悠悠地远逝,我想坟场下安息的那一张张也曾熟悉的和未曾见过的躯体的灵魂,是否仍然蛰伏在他们当年出没的庭院里,等待着他们的子孙中有谁会撞响这似乎生锈的铸钟。而正是这些灵魂,把他们曾有过的生命化为了老山的生生不息。这时,随着远去的钟声,又是三五声鸡鸣,一两声牛吼,还有那山谷中的隐隐回声。

步入老山故乡的村道,古老的石桥似乎有些体力不济,石坡隐匿在落叶里好像躲避着什么。庭院里,旧式窑洞门窗斑驳,弄不清是用古香古色形容还是用满身疮痍描写更为合适。紧紧关闭的门户,把百年千年的老山深深藏匿化为神秘。是在严防有人冒然闯入,还是在等待有人前来开启。

村前立有一石碑,碑亭不大,却是村里人常常小骤的地方,长者指着碑文,谈论先祖进士张蕴道,接着是庞涓斩子,接着是傅山拒官,接着是三王京封,接着是王晤行医。几个年轻人听意索然,干脆戴上耳机打开mp3,嘴里哼着张俊以写的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

老者走了,步履蹒跚,隐没在逼仄弯曲的村道里。

我要走了,心事迷茫,五百年实在太久,不敢也不想要那么多年,不管什么时候,我的灵魂也能有个蛰伏的庭院,倾听着老山前行的脚步。

那时听到的是遗憾还是高兴,我实在无法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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