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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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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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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 哥

叔哥,这种称呼似乎很怪异,也实在有悖常理,然而这确是我和他幼年时的一个协定,是我们俩相互妥协后的一种默契。

他叫德成,属马,我属鸡,虽然仅长我两岁,但他是我的叔叔辈,按我们乡下的习惯,我应该叫他德成叔。但他死活不干,不让我喊出这叔字。他说,我不愿意做你的叔叔,我只想当你的哥。咱们两个都是独生子,就做兄弟吧。

做兄弟的事我是千万不能答应的,虽然我们在家族中已经很远了,虽然他是抱养的,但毕竟他和我父亲是一辈,他叫我父亲是哥哥,如果我再叫他哥哥,岂不是乱了纲常。

他对我的辩解不以为然,他那荒谬的逻辑虽然我无法接受,但他那近乎霸气的威逼又让我没有一点退路。那时我虚岁十三,他十五,常常因为这件事争得面红耳赤。他的理由很单纯,但又有些野蛮。就在我们对这个问题争执了半年多仍无法达成一致的情况下,一天,他终于和我摊牌了。

他说话的口气真还有些大人的味道。他说,第一,我是抱养的,咱俩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既然没有血缘关系,咱就想做什么做什么。第二,在张姓家族中咱两家很远了,远得几乎就只能知道个辈份了,这叔一叫,显得咱多远,只有做兄弟咱才很亲近。至于和你爹的关系,我叫他哥,你叫我哥,各叫各的,这叫各家门认亲,这和你与你父亲的关系搭不上界。第三,反正我觉得当你的叔别扭的不行,咱俩只有做兄弟才感觉到舒服亲切。最后他竟威协我,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以后就不再理我了。

他的这一手还果真把我给镇住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威协我,我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位硬要做我哥哥而不愿做我叔叔的人。

我们俩从小关系密切,很可能是由于我们两个家庭处境有很多的相似之处的缘故。我六岁死了父亲,七岁母亲后嫁,一直是祖父母抚养着我,是标准的“隔代抚养”。他的养母早年生过一个女儿,本来还想要个男孩,没想这一等二十多年,等到女儿都出嫁了,就是没有生出来。于是就抱养了他。而就在抱养了他的那年,养父突然病故了。他的生父家是一个生育能力强治家能力差的人家。生了八个儿子就给了人四个,生怕把他退回来,故很少有来往。这时,刚生了孩子的姐姐看到他饿的哇哇直哭,母亲也急的直掉眼泪,干脆就抱回家替母亲抚养起他来。他八岁那年,也该上学了,姐姐才把他送回来,从此老母幼子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艰难生活着。

也许是苦难家庭的孩子天生就有更多的默契,也许是我俩的性格极为相投,我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时玩的太晚了,我就在他家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爷爷奶奶也不去找,说,一定是跟德成睡了。有时遇到饭时,他也毫不客气地在我家吃饭,他妈也不去喊,说,一定是跟金厚吃了。有时两人也吵架,谁也不理谁,但还是相跟着该干啥干啥。这种僵局往往是首先由他低三下四地打破。他骂我是倔驴,我骂他是犟牛。骂完他先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这种关系已经七八年了,你说断就能断了。我知道他只是要强,只是威协。他心里丢不下我和我心里丢不下他是一样的。但我又觉得他很可怜,在那家家户户兄弟姐妹成群的年代里,这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点可怜的渴求,而同处独子家庭的我心里又何尝没有这种渴求。我不愿意再伤害他这种纯的胜过金子的感情,两人通过讨价还价的协商,互相都做了一些让步,决定从那以后他叫我侄弟,我叫他叔哥。我看到,就是这有折扣的协议还让他高兴的几乎流出泪来。

自从他正式成了我的叔哥,他更是对我呵护有加,记得,我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问一个女同学借了一枝钢笔,下课后竟别在自已胸前的兜里,那时侯小学生能用上钢笔,简直是天大的荣耀,我就是为了满足这点虚荣才没有很快还人家的。没想到竟让一个男生认出来钢笔是他的,并一口咬定是我偷的。这时荣耀变成了羞耻,我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学生们都指着骂我小偷。这件事惊动了老师,老师很快查明了真象,才算还了我清白。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刚下课,年前因家庭困难辍了学的叔哥来到了学校,当着全校的学生拿出了一枝崭新的钢笔,亲自为我别在胸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学习,不要爱别人的东西,有什么用的去找他。我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全学校的学生都看见了这一幕,羡慕我有这样一位好叔哥。说完他一转身走了,走出几分大人的仪态。这时刚满十五岁的他已经是生产队的放羊工了。我望着远去的叔哥,眼泪流了出来。

就在发生钢笔事件的第二年的春天,我得了一场重病,病得昏迷不醒。爷爷守着我掉眼泪,奶奶在佛堂前烧香祈祷,大家正束手无策,这时他走了进来,并且请来了公社卫生院的一名医生。当时青霉素极其紧缺,他便提醒我爷爷问赤脚医生去借,借来的十支青霉素救了我的一条小命,在我昏迷的两天两夜里,他连工都不去上,一直守在我的床前,连眼皮都没合一下。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紧握着我手的叔哥,他见我醒了,和爷爷奶奶一样高兴的直流泪。他用热毛巾给我擦脸,喂饭,当他扶着让我躺下时,把嘴挨近我的耳朵说:“你就叫一声叔哥吧,就一声。”

虽然我们早就有了这“叔哥”的协定,但一来觉得这称呼古怪,二来总觉得有些拗口别扭,自打那以后我还真没有叫过他一声。有时直呼其名,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叫。今天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熬的通红的双眼,我就把嘴凑到他的耳旁轻轻叫了一“叔哥”。他笑了,笑得那么满足,我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爷爷奶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

后来,我外出求学,上班,叔哥也忙着自已的生济,娶妻生子。还要帮我照料爷爷奶奶。一九八一年,我要结婚了,叔哥忙了个不亦乐乎。磨面,碾米,置办婚礼用品,租借婚庆用具,还帮我雇了一班不错的乐工。一切庆典之事大包大揽,婚事办得极为风光。俨然就是本家亲哥的角色。酒席上,我和妻子轮着给客人敬酒,当走到叔哥面前时,我给他斟了一盅喜酒,让妻子叫叔哥。这一介绍把妻子愣住了,妻子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怪异的称呼,我也没时间详细解释。在我的催促下,妻子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叔哥”,叔哥头一昂高高答应一声,一口将酒吞了下去,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后来我又去上大学,叔哥又一如继往地帮助我照顾留在家里的妻子、孩子。给我解了不少后顾之忧。后来我的家搬进了城里,因缺少帮手,家里的一切事都要我和妻子亲自动手,妻子常常感叹说:有个叔哥真好!这时我才将我们的“叔哥”协定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妻子,感动的妻子几次流泪。而且常常担忧地说:“他太苦重了,常常半夜三更就上地了,点灯时候才回家,一点也不懂得珍惜自已,时间长了怎么能吃得消。”

叔哥有极好的智商,记忆力惊人,十五六岁的时候,连小学还没上完的他就读完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书,里边的故事能完完整整讲下来,村里人听的津津有味。盲人说书,他听一遍就会全记住,什么《小八义》、《大八义》、《三侠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都是他讲得十分拿手的故事。晚上他走到那里都有一群人围着听他讲故事。甚至白天在工地上,他的活别人分着干,他却坐在地上讲故事,其他人边干听,劳动效率还蛮高的。更叫我吃惊的是根本没有学过古文的他,却看起了医书,他常看的医书我现在只记得两本的书名。一本是《金匮要略》,一本是《医学衷中参西录》。我常想要是他能多上几年学,他的才学远远在我之上,不是个著名的文学家,也是个出类拔粹的医生。

几年后,再见到他时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那一天他见人就磕头,按当地的说法是替母亲免罪。因为人在世时免不了做些对不起人的事,至于是谁不需考证,所以儿子这一磕就是要求得大家的原谅。他给人磕头磕的特别认真虔诚。我也帮不了他什么大忙,只是书书写写的一些杂事。埋了人的那天晚上,亲朋们都走了,他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晚上我们俩睡在一起谈了很多,母亲死了,他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姐姐,不,其实是养姐。他担心姐姐的身体,担心姐姐的后夫会不会欺负姐姐的孩子,担心姐姐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孝顺姐姐,最后他竟对我说,母亲死后,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姐姐,有时,他看到日渐年老的姐姐,真想喊她一声妈。也许是因为当年我俩有过关于“叔哥”的纷争和协定,他的话并没有使我感到吃惊。

他姐弟的感情,村里人全都清楚,当年姐姐把他领回去,一个孩子的奶两个分着吃显然不够,姐姐每次都是先让他吃饱,自已的孩子不够吃时,就用小米粉糊糊补充。这样他吃的白白胖胖,姐姐的孩子却落了个体弱多病。他在非常感激姐姐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对不起外甥。为了不使长期分离造成他与母亲感情的淡化,姐姐每隔十多天总要抱着他去看望母亲。冬天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夏天把他架在胳膊上。他睡着了,姐姐怕弄醒他,两只胳膊不敢动,鼓足全身的劲往前走,二十多里山路,姐姐累了只是坐在土坎上喘口气,从那时起姐姐落下了膀子疼的毛病。

又过了几年,他便迁回了他的出生地老家,原因是他和当时的村干部发生了矛盾闹得非常利害。村干部时时处处挤兑他,致使他的处境十分遭糕。他的几个哥哥知道后竭力劝他迁回老家,当时他向哥哥们提出了三点要求:一是他和孩子都不改姓,永远姓张。二是哥哥们必须对他的姐姐好。三是每逢祭日,必须让他回来为养母上坟。哥哥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他的要求自然答应,这样在那年的年前他们全家便迁走了。

由于叔哥的老家隶属另一个县,我和他的见面自然就十分少了。对他回去的情况也不清楚。只听说他除干农活外还兼卖一些流动小吃。日子过得还说的过去,只是更忙了。

日子能过的去,我也对他少了一些牵挂,再加上路不太顺,我从来没有去过他的新家。一天,一位同乡告诉我说他病了,而且十分严重。在省城医院治了一段时间被退出回来,开始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给他儿子打了电话,才知道他得的是白血病晚期。我急忙驾车和妻子直奔他家。

为了不打扰刚刚输上血小板入睡的他,他的姐姐把我们接待到另一间房里。姐姐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从他妻子的口中我们得知,刚开始得病,他治疗的积极性很高,再难受的治疗措施他都积极配合,就在确诊为白血病晚期后,他的精神状态就不行了,并一再拒绝治疗要求回家。回家后在家人的再三哭求下,他才答应输点血浆和血小板。每次输上液体,他总要说一句,“这是白扔钱。”

他的姐姐认为,上辈子她一定是强盗山大王,抢了弟弟的很多东西,这一辈子是来偿还弟弟的,要不怎么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会变成这么特殊的姐弟呢。从省城医院回来后,姐姐干脆从家里搬来全身心伺候他,姐姐说,她就怕弟弟对她好,弟弟对她越好,她心里越难受。最难受的是每次吃饭,给弟弟做的饭,他非要让姐姐先吃不可,姐姐不吃他也不吃,一次亲戚给了点新鲜羊肉,姐姐给他做了水饺,这是他最喜欢吃的,姐姐舍不得吃,他就干脆放下碗躺下不吃了。逼得姐姐吃开了,他才和姐姐一起吃。他说,姐姐,看来我是无法孝敬你了,以后给我做的饭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吃,就算我死后对你的孝敬吧。几句话说得姐弟俩哭成一团,再香的饺子也没法下咽。

最近几天,他的病每天都要发作几次,发作起来,他难受的浑身淌汗,姐姐更是难受的满脸流泪。就在前天,叔哥一反常态,一直逼着要姐姐回去。姐姐不走,他就发脾气,姐姐有些不理解,一委屈就独自回了家。刚进家门,姐姐突然明白了,弟弟是为了不让自已看着他心里难受才赶他走的,她怨恨自已的糊涂,连门也没进就让儿子骑摩托把她送了回来。见刚走不久又返回的姐姐,他痛苦地说:“姐啊,你怎么这么傻呢,眼不见省一半,你为啥要眼睁睁看着我难受呢?再说,我实在不想让你看到那一幕啊!”

这份姐弟深情再一次震撼了我,就在我们说话时,一直陪伴父亲输液的女儿走了进来,急切地说,液体输完了,但她看见爸爸不太对劲。

我们急忙来到他的病床前,叔哥看到了我,无神的眼里顿时发出了亮光,我迅速上前抓住他的手,想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叫了一声“叔哥”,便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竭力挤出淡淡的笑容,艰难地说:“侄弟,你来了就好了,没想到我们还能见上这一面,还能听你叫一声叔哥。”说完他又示意让姐姐走近他,好象有什么话要说。姐姐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把耳朵凑上去,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他吃力地跟姐姐说:“姐,我要走了,对不起,姐,我好想叫你一声妈呀!”

还没等姐姐回话,他的胸膛上下动了几下,就闭上了眼睛。这时我们三个人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在叔哥的葬礼上,我望着他笑得灿烂的遗像,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流,我献的挽幛没有用什么漂亮的词句,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我亲爱的叔哥,愿你黄泉路走的别再辛苦。”落款是:你的侄弟张金厚敬挽。参加葬礼的人看到挽幛上的陌生称呼是否觉得有些怪异,甚至有些荒唐,低声议论着什么,然而他们那里知道这怪异荒唐的称呼──叔哥后面有着多少令人柔肠寸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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