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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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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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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个 女 人

我没有想到我会写这个女人。

她已经死去多年,她的许多故事已经尘封于属于她的那个年代,村里人没有谁会记起。她好像路旁横枝而出的一片树叶,鲜活而不甘寂寞,它是否为大地增添过绿色,没有人在意,然而它不经意间对路人的妨碍,却招来了一片憎恶。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最近我在回忆家乡的人和事的时候,她的影子老是不断在我的脑子里闪现,有时甚至挥之不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曾欠她点什么,这点亏欠应该就是和村里人一样,常常对她表现出的冷漠,或者更准确点说是一种厌恶和鄙视。我不想和她搭话,甚至不愿正视她一眼,有时看见她远远走来,总要设法躲开,迎面遇上,也装作没看见,故意把头迈向一边,随便和周围的人瞎扯几句,以表示对她的不屑。

如果这是一种亏欠,那这种亏欠又岂止是我一个人的,应该是全村人的,全村人会亏欠这么一个名声极糟的女人,我不相信会是这样,亏欠谁都可能,怎么能亏欠她呢!我不愿相信全村人都错了,我不敢就这个命题再往下想。

我曾经有这样的发现,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她好像慢慢的不是很在乎了,有时会厚着脸皮纠缠对方,胡搅蛮缠,弄得人家哭笑不得敷衍她几句。这时她好像十分满足,十分惬意。也许是她把我看成了村里的文化人,我对她的态度她好像特别在意,有几次她正与几个男人耍疯,见我走过来,一下变得一本正经。还有几次,我遇见了她,她看着我,满脸的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见我表情漠然,没有搭理的意思,便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僵硬硬的,几分的羞涩,几分的沮丧,便低着头走开。如果这叫亏欠,甚至叫伤害的话,村里对她亏欠最多伤害最大的恐怕就是我这个在她眼里似乎有些高贵的文人。

现在想起来,对她的这种态度,并不是她招惹和伤害过自己,完全是受了村里流传的关于她的流言和村里人对她的态度的影响。在村里人看来,她水性杨花,她不是个好女人。

她不是本村土著,迁来我村的时间也不是太长,据知情人讲,她已经先后迁居了四个村子,每个村多则三四年,少则一年不到便住不下去了,而且她在每个村里都有情人,有的村里还不只一个。她带来的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她老公的,分别属于四个情夫。从长相上就能区分开来。这种事偷偷摸摸倒也罢了,明目张胆地与情人生孩子,在村里人看来是天大的大逆不道,十足的十恶不赦。

村里人憎恶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认为这女人太过厉害,她能让村支书不顾一切破坏祖宗关于村里不得接收外姓人落户的规定,悄悄把户口落到我们村里,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四哥来我们村的情景,四哥因生活所逼,跪在打麦场上哭着向全村人求情,干部群众没有一个敢表态接收。还是六爷让他过继给自己已经死去而且还小四哥一岁的侄子当儿子改为姓张才算免强通过,而她的户口竟不声不响让支书悄悄办了进来,于是怨声满村,流言四起,有人说这女人和村支书在野外的羊圈里鬼混了一个晚上,支书看上了这个女人,支书和她有一腿。

这事越传越神,村里人没有不知道的,于是大家对她的厌恶达了顶点,她的到来压力最大的自然是村里的女人,安安稳稳的村子,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女人,说不准哪一天自己的男人被她勾引上,偷偷的和她去钻羊圈,女人们心里慌慌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几乎就在同一天,全村所有结过婚的男人都得到老婆不准与这个女人来往的警告。甚至有过花心毛病的男人,老婆还逼着要他发誓保证。有的还暗中盯稍起自己的男人。

当初我觉得这些女人似乎太神经质了,因为这女人虽然不算难看,但也算不得漂亮,身材不是太高,也不苗条,不胖但挺壮实,说话嗓门大,走路腿部有力声音高。倒有些男人的作派。我费尽力气想像怎么也无法将她与《聊斋》里那些专门勾引男人的妩媚女妖精联系起来,真想不出来这样的女人怎么去勾引男人。我突然发现,她倒十分像那些占山为王的女土匪,手拿两把八壳枪,枪柄上系着红绸子,手一挥,枪一响,空中的麻雀便会掉下来。胳膊一挥,一伙小喽啰便会跟了上来。我想,村里的女人一定是担心那一天她看上了自己的男人,便会脖子上一拎,钻在野地的羊圈里。

女人们对她的防患和敌意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与她相处怕玷污了自己的清白,招来闲话。更重要的是怕引狼入室,白白把自己的男人送到她的怀里。这一点刚来的她好像没有想到,她外表看似粗陋,但她嘴巴特别甜,见了比她大的,不叫大姐大嫂不说话。遇见比她小的准要喊一声大妹子。表现的十分女人。心肠软的敷衍几句便抽身走开,性格强的干脆一转身走了。刚开始她似乎不太理解,怔怔地站在那儿发呆,她迷茫,她委屈,她羞愧,她无奈。再不敢看这些女人一眼,蔫蔫地走了。

时间久了,她发现这种主动的示好,并不能改变女人们对她的态度,于是她便开始破罐破摔,不时表现出她本能的泼劲,她的直白,她的野劲简直叫人有些吃惊。“大姐,你别躲,我不会勾引你男人的。”这算是好听的。遇到和她搁脸子的,她会轻蔑地喊“老婆子,别那么小气,你那糟老头我还看不上呢!他只配个母猪母狗什么的。”如果实在惹急了她,她会大叫一声,“美女,你可照好你家老汉,说不准我那天一高兴,一把把他拎到羊圈里。”说完哈哈大笑,笑得让女人们心里发毛,发悚。然而在我听来她的笑里并没有一丝得意,倒是充满了凄凉。

女人们对她的态度出奇的一致,她几乎成了全村女人的公共情敌。而男人们对她的态度则大不相同。老年男人讨厌她,照着她的背影翻白眼吐唾沫。中年有老婆的男人耳边每天响着老婆的警告,不敢过于放肆,有时瞅着老婆不在时,插科打浑来几句,也要东张西望,这时她会当着大伙的面骂一声,“怕油嘴就别想吃油糕,有胆量就去跟老娘钻羊圈。”说完又是放肆的大笑。这时没有一个胆大的敢回应她,一个个傻笑着连喊不敢。

只有几个光棍男人在她面前比较放肆。有的甚至蠢蠢欲动,胆小的用一些浑话挑逗她,胆大的甚至还动手动脚。她也不生气,有时还很附和,但就是不说那些钻羊圈之类的出格话,弄得光棍们莫衷一是,既不敢过于造次,怕弄砸了她再不理自己,又不忍放弃,怕失去了可能的机会。便争先恐后对她献殷勤,其实我发现她并没有真要和谁好,她在隐忍,她在游戏,她在竭力控制着这些光棍,既不让他们得逞,又不让他们因失望离去。她知道她得罪不起这些光棍中的任何一个,她也喜欢看见这些男人渴求的目光,低三下四的表白,小心翼翼的轻狂,虚张声势的放肆。在这些男人的殷勤面前,她满足,她得意,她在享受着这种被人追求的愉悦。她也是在弥补和平衡别人对她的冷漠与歧视,从而来寻求一种慰籍。

光棍们没有想到,就是他们奋力相争的这个她,果然出了状况,这个人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而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下乡干部。下乡干部已有五十多岁,人长的特丑,头上没几根头发,却是一脸的圈脸胡。远远看去头变成了脸,脸变成了头,好像头和脸反长了。除了那身笔直的中山装,真没有一点打眼的地方,光棍们不服气,放下平时的相争,很快结成统一战线,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刚从那女人家里出来,几个光棍蜂涌而上一顿暴打,下乡干部连滚带爬逃回大队办公室。

几天后,公社接到举报,派人来处理下乡干部的作风问题。会场设在大队部院,村里人挤了一院子,几个光棍躲在人群里,谁也不承认自己打了下乡干部。下乡干部顶不住来人的审问,便一五一十地招了。这女人见下乡干部全承认了,猛地站起来跑上去,照着下乡干部的光头就是一巴掌。“呸!你这稀松软蛋,还党员呢!这种事也能承认。打起仗来,你肯定是个叛徒。”说完冲出会场,跑了。

几天后,下乡干部背了处分,背着铺盖回家去了。

几个月后,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长得很像下乡干部。

此后,这女人便在家里抚养孩子,似乎安分了许多,村里也平静了许多。没想到几年后,她又出了状况,这状况出的叫全村人目瞪口呆。

先是失踪,她把孩子丢给男人悄然而去。两年多后她又突然回来,而且回来的极其风光。进村时她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身后跟着十几匹各种颜色的马,个个膘肥体壮,一个男人拿着鞭子赶着马群。她骑马的姿势还真有几分英姿飒爽,不竟让我想起了关云长的千里赤兔,想起了梁山水泊的扈三娘。后来人们才知道,刚出去时她一个人闯荡,后来就认识了这个赶马的男人,两人一起做生意赚了些钱,就商量决定去内蒙古贩马。他们要把这些马贩到南方去,说是能赚很多钱。

这次她说是顺便回家看看,我倒觉得是她衣锦还乡的炫耀。村里人那见过这阵势,惊讶,更多的是羡慕。光棍们再不敢起邪念,一个个在她面前规规矩矩。那些每天只跟小鸡小兔打交道的女人,也彻底解除了疑虑,数落自己的男人还不如个娘们。“嗯,还想睡人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几天后,她又骑着枣红马走了,全村人都来相送,她骑在马上不断向人们招手,我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女人骑马,那样子真的要比男人好看的多。

接着是又一个叫人没想到,风风光光走了的她,不久就病病蔫蔫让人抬了回来。医生说她得的是癌症晚期,已经没治了。她告诉人们,卖马赚了不少钱,那个男人在宾馆给她下了安眠药拿着钱跑了。她四处寻找,杳无音信。又气又急便一病不起。在那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她让人把支书叫到家里,说有话要跟支书说,说完,便流着眼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女人村里没有亲戚,村里人也不愿去参加她的葬礼,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出殡那天,有人发现在女人灵堂对面的一个山坡上,有两个男人默默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女人的灵堂。一直到女人下葬才离开。在他们站过的地方有两个小土堆,土堆旁散落着一些烧残的香表。有人认识这两个男人,他们是女人过去的两个情人。

女人死了,女人的故事也就完了。村里没有谁再愿意想起她来。直到去年冬季的一天,我回村探亲,刚刚坐定,老支书便走了进来,老支书对我说,听说你是写书的,你就写写那个女人吧。他也不容我表态,就说出了下面一段话来:

我已八十岁的人了,这话再不说恐怕要带到棺材里了。跟谁说呢,左思右想选定了你,因为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就特别敬重你,这我看的出来。我要说的是她临死时说的话,她求我转告全村人,就说她感谢全村人接纳了她,让她能有一个死的地方。她说她虽然不是个好女人,但她没有糟塌过村里的一个男人,也没有对不起村里的一个女人。

“是吗?”听到这里我若有所思地笑笑,不知道是问我自己,还是问老支书。

老支书也笑了笑接着说,他男人去世前也把我叫去告诉我说,他的女人并不坏,女人做的一切他都知道,并不怪她,罪孽都在他身上,因为他有严重先天性性障碍,妻子曾带他四处求医,无济于事,他提出离婚可妻子不同意,说她不能丢下我。我从小多病,没有她我活不到现在,我感谢她给了我这个家,这么多孩子,他请求全村人再不要误会和责骂他死去的妻子。

我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老支书点了一支烟,边抽边说,我知道你刚才笑什么,其实我跟她根本没有那种事,是因为当年我儿子在城里住院需要输血,又没血源,她也正好在医院陪侍男人,素不相识的她便主动为我儿子献了血。这事她又不让往外说,于是便有了那些传言,我只好硬扛着,她也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如果我把她俩临死的嘱托告诉村里人,又有谁会相信呢!

听完老支书的话,我的心不由的颤动了一下,我想为了她当年对我的那份敬重,也为我对她的这种敬重的漠视和伤害,我似乎真的应该写写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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