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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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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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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针

指南针

朱金华

  刘柳拿着张倩递来的“蝴蝶”牌手表臆怔了半天。他是不忍心让倩破费为自己花钱买礼物。两个人恋爱,咋能让心上人为自己买东西呢,再说了,要买也是该我大老爷们儿先买的,可倩说两个人在一起好了是不分彼此的,那样太生分,刘柳感动得眼眶子里泪汪汪的。

刘柳感觉很不是滋味,高中毕业那年,啥事情还是大队说了算。本来可以上工农兵大学的,可爹那病把自己给缠住了,不忍远离,这个指标就给了张倩,如果不是爹有病,这个指标未必轮得到自己,有恁多人在争取呢,推荐人可不定按成绩来,人家张倩是啥,是大队江支书的外甥女儿。

爹的病渐渐沉重,再也买不起药了。就按老中医说的,刘柳天天去深山老林挖“酸菜缸”根,这种草在阴坡水沟边儿生长,苔子有尺把高,叶椭圆,杆子酸酸的。饿时可去皮生吃充饥,它的名字与它的酸味有关。刘柳那时常到二荒地里拔茵陈,叶子碎糟糟的,色白,弄回去放药罐里和鸡蛋一起熬,说是治肺结核。那“酸菜缸”根又是治黄胆肝炎的。爹临死的时候,白眼仁已全部变黄,皮肤也黄得透亮,呕血不止。把刘柳叫到跟前,拉住手说:“娃呀!爹没用,挣不来钱供你上学。到节骨眼儿上又拖累你不能上大学,把娃一辈子的前程给毁了。爹死不瞑目哇!我的心也不知咋啦,空落落的,又堵得慌。可怜爹是个睁眼瞎,你三伯临走留给我的一本书我也没翻过,在你娘箱子底儿压着。说是啥药书,我总觉得我的病不是黄胆肝炎,也不像肺结核。你去学医吧,三伯说了,如果缺钱了可拿出去换几个钱的,我恁困难的时候也没舍得拿出去换钱,你看去学医行不,不要跟张大嘴那伙子学,坑蒙拐骗。我的病没诊准呐!”

爹喘息不止,吐了一大嘴血,断断续续地说:“柳娃子,去学医吧!爹怕是活不久了,你要是懂医该多好哇,我还想多活两年,活……”咕噜一声,爹就咽了气,眼珠子瞪多大呢!

屋里哭成一汤河,刘柳娘是个硬性子,没有一滴眼泪。姑、姑父,姨、姨夫,还有表叔表嫂哭成泪人儿似的,也没钱把丧事办得体面些,只是凑了一班子响器,孝歌手唱道:“哎——人在呀世上哎有啥好哇!说声走了就走了,亲戚朋友不知道,奈河桥上走一遭,阎罗殿里报个到……”哭声迭起。

安埋了爹,刘柳一天到晚闷闷不乐,书也懒得翻,听说区食品站招工,刘柳换了身儿干净衣裳,背了个黄挎包赶到支书屋里,支书正在忙着择韭菜,见了刘柳,招呼坐,刘柳怯怯地说:“听说区上食品站招工,看我去行不?”支书说:“我在公社开会,说是食品站招工,要求的条件不高,认得数目字、肉上打的洋码就行。我看小龙够条件就让他去了。”刘柳心里憋屈,心想我高中毕业生还不如小学毕业的了,小龙无非是你没过门的女婿,也难怪你不生儿子,也活该你断子绝孙。心里骂着,怏怏的走出那堵柴门,只听支书还在说:“等下次再招工一定给你考虑。”

刘柳问娘要来了那本爹十分看重的医药书,是张仲景的《伤寒论》,也不十分看得懂,又没有值得信赖的高人指点,只是在心情好的时候偶尔翻几页,全然没有把那当回事。

转眼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盎然。刘柳按时上工,煤油灯下陆陆续续读完了《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文学渐渐有了些兴趣。

刘柳在公社又听到说县水保局招工,指标下到大队了,刘柳满怀希望地往支书住的那条沟走去,这条沟自己曾无数次踏访,为吃的、为住的、为穿的去找支书,今天这沟显得那样漫长。满腹的抱负,就要在这沟里得到推举而施展,怎能不让人为之振奋呢!

“我在公社开会,让推荐一个人去水保局工作,年龄在20岁左右,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我一时真还想不起来哪些人合适,就到武装干事那儿找来《民兵册》,掀开第一页,发现李济成就合条件,就把他推荐去了,人家已在去县城上班的路上了。”支书慢条斯里地说。

刘柳牙齿咬得咯吱响,心里明得镜儿似的,哪个不晓得你跟成子娘有一腿,对外说是成子拜你做干儿子,那明明就是你儿子,那眼睛那鼻子那身胚子活脱脱一个小支书。回家睡了两天闷觉。不几天就在丰阳大队传出一首诗,连几岁的孩童都会背诵:“打开《民兵册》,掀开第一页,先提拔女婿,后照顾干儿”。

改革的春风吹到丰阳的时候,大地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沉闷了几千年的山沟沟有了刘柳这样的文先儿平添了几份快乐。农村的新变化更让刘柳有了新的创作素材,老百姓把他家称作“笑料编辑部”,身边的不平事经他一渲染,活灵活现,这让村组干部,包村乡干部对他惧怯三分,

不知不觉,刘柳成了抗粮抗款的钉子户。刘柳不服哇!组上嫁出去的人死了的人土地不调整不裁减,那份地仍白种着,既不承担上交款也不出义务工。可自己家里儿子说了媳妇生了孙子仍还是恁多地。出义务工摊派款是按人口摊,里外里吃亏,别人不争不计较是别人家的事,欺负到咱头上咱不依。

江支书看村上组上是难以扳动这个刁顽户,就与乡政府收款兑现工作队取得联系,来拔掉收款工作的拦路虎。老百姓大多是向刘柳看齐的,他们心里不平不知道咋说,刘柳是刘铁嘴儿,死蛤蟆能捏出尿的。

刘柳见屋檐下、道场边树杆子上、门槛上、门凳上到处都坐着人。悄声对门槛上坐着的青年干部说:“明朝你早些来!”

这青年干部就是包村干部周鹏里,见刘柳平日的一脸刁顽,今天肯定是被兑现大队的阵势吓懵了,听那软软的口气,是要想法子借钱缴款啦,得意地跟刘副乡长、江支书、杜村长及众队员示意:大伙儿撤退,明天再来。

一路上周鹏里很是得意,加上江支书、杜村长说周干事如何有工作经验能治住这么个钉子户算是立了大功,周鹏里简直有些飘飘然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干事带了昨天的原班人马又到了刘柳的家里。刘柳第一句就是:“你今天来的早,给你弄把椅子坐坐!”周鹏里脸一块青一块白。

“你的舞跳得好哇!您的舞跳得好哇!你跟我屋下手二丫子放着录音机‘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我看见你俩手牵着手脸贴着脸在屋里荡悠悠荡悠悠……”刘柳没说光,周干事已溜到门外去了,刘柳又说:“我盖屋的时候是请地理先儿看过的,说是住这儿好是好怕是要遭土匪抢劫一次。我心里有些纳闷儿,又找了个地理先儿看了看,他说住这儿不错,必遭歹人抢劫。我就不信那邪,解放好几十年了,土匪早绝迹了,哪儿还有土匪呀!就把房子盖这儿啦!”扭过头对娘说:“娘,快收拾端饭吃!”

端上桌的是四只猪蹄爪,两盘子油炸红薯圆子,没见一双筷子。刘副乡长一声招呼,灰溜溜地走了。刘柳送出多远说:“领导们走好!领导们走好哇!”

刘柳一直在等张倩,在刘柳眼里,倩温柔贤慧,不会嫌弃自己的贫穷。听说毕业后分配在卤店乡当妇女干部了,卤店乡距刘家屯乡百十里地,人家可是国家干部了,自己是平头儿百姓,一头沉的日子不好过。这买得表不是明明让我刘柳难堪嘛!哪有倒行事儿的,要买也得自己先买呀!可这买啥呢,身上只有四十块钱,送现金也拿不出手哇!

倩也没对刘柳多说啥,只勉励他多看看书,明年参加成人高考,也好谋个正式职业,对家庭经济是个贴补,人面儿上也有地位些。

刘柳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平时在乡、村、组干部面前的自信荡然无存,嗫嚅着说:“我不会应试的,大队那阵子招工,小学的、初中的能招上我却招不上,学得越多心里越不平衡。考上了不是又回到乡镇催粮要款嘛!眼睛挤着要钱,我还不具备那心理素质。你在乡里工作,多到农民屋里看看,有多少人家连盐都吃不起呀!”

刘柳对表的保护胜过对眼睛的保护,不光因了戴表体面,那是倩的一份心呐!别看刘柳瘦筋寡骨,干起活儿来可是能豁出去的。冬修水利会战在砌石坝时,不慎把那块表蒙子碰坏了,从此不再走针,可刘柳依旧戴着它,那链子上的指南针是好的,倩就在南边呢。

丰阳大队的变化就是大,有了拖板鞋了,有了油漆的红纸伞了,有了半导体收音机了,有了料子布衣裳了。江支书的位子坐得很稳,除了几个比支书年龄还大的党员,新发展的就是李邋遢、熊聋子。拉出哪一位都是拉不到场面上的。江支书说了,我这支书不当不行啊!说得倒轻巧,丰阳村党员中想当支书的没能力,老百姓想当的也不够条件呐!不是党员咋行。有好多老百姓就说了,刘柳要是当准是个好干部。刘柳才懒得去凑热闹呢!

刘柳天天编着顺口溜,取悦大伙儿,乐此不疲。

“能喝四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我放心。能喝一斤喝八两,下到基层再培养……”。

刘柳为改革开放后丰阳村的变化写了首脍炙人口的段子,是以支书的接班人为主线来写的,那接班人也是支书的干儿子,姓姜名福娃。天生一双对对眼,猛一看如打枪在瞄准,绰号“咚咆”。平常总爱踢踏着拖板鞋,把个半导体收音机抱在怀里不曾轻易脱手,人就把那个没皮套子的收音机戏称“抱机”。戴得那块走私手表时走时停,人问几点啦?偏头对着太阳望望,依着太阳偏移的程度大约摸说出时间,人就戏称那块表“大约摸”。

丰阳有了新变化,

咚咆咚咆姜福娃,

初中毕业回到家,

上坡放牛洋伞打,

拖鞋撵牛绊爬叉,

抱机摔得不说话,

大约摸越发不走了。

丰阳有了新变化,

咚咆咚咆姜福娃,

村上提拔当出纳,

短款整整四百八,

“四清组”来好害怕,

跳下猪圈把猪拉,

支书一旁发了话,

干儿啊!

快把我的车子夹,

去找姐夫想办法。

……

刘柳写得顺口溜虽谈不上有很高的文学水准,可大众老百姓念着过瘾。刘柳终于把药书弄精通了,顺手在路边扯把草药就能给人看好病,分文不取报酬,渐渐的连猪病牛病狗病猫病也能看好。那次从姜福娃门前过,屋里乱吵吵偎了一屋子人,福娃见到刘柳如看到了救星,趴到地下就叩头:“你刘仙儿咋都要救救江支书啊,他在我屋里快不行了,我可不得了哇,弄不好要背个谋杀的罪名。”刘柳就被福娃扯到屋里,刘柳看到江支书脸红脖子粗,喘息不止,呼吸困难,一看就是食物中毒。问福娃娘中午弄得啥子吃,福娃娘脸色煞白,吞吞吐吐地说:“我给他打了碗葱花荷包蛋,然后又冲了杯蜂糖水。”

刘柳骂声:“作死”。顺手从挎包里弄了点儿药,半杯水将支书一灌,马上呼吸顺畅了,支书见这么多人围观,赶紧从人缝里溜走了。

刘柳断定和倩要各奔前程了。书上说送礼物送钟是犯忌的,钟者,终也。这就意味着和倩的恋爱要终结了,这些也许不是倩有意设置的,她是不懂,就连我刘柳也是过后才晓得的,可这份情谊不能忘,是渗入到骨髓里的爱。

刘柳给张倩写了一封长信,说一定保存好那块“蝴蝶”表,愿倩像蝴蝶一样美丽,特别是表链上的指南针,会和心一起永远指向倩所在的方向。

刘柳把信投进邮箱,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倩,你那羸弱的身体,善良的本性,会不会适应乡政府的工作呀。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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