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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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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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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宿


风,打着呼哨,一夜不曾停歇。墙壁,院落,一阵一阵叮当作响,那些悬着的挂在墙壁和场院里的松动的物什,随着风摇摆。就连枝头也吱吱作响,发出风的叹息。

周术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一抔黄土,低垂的天幕将四周裹得严严实实,让人透不过气来,漂浮的雪被撕成碎片,打着旋,轻轻落在黄土堆上,生怕惊扰土下的安宁,只有柏树梢上三五只乌鸦在枝桠间翻飞,时而土堆旁觅食,时而发出呱呱哀鸣,和着土堆上茅草呼呼声响,一片没落凄凉。这恼人的寒风!

在这寒冷的隆冬,目睹黄土掩盖下的挚友,内心无限惆怅。想来与唐秉、崔广、吴实同朝为官,为避乱结伴隐于此,结茅山林,何等散漫惬意。有过拒高祖刘邦之请,遨游于荒野,击掌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也有过辅佐太子刘盈之善举,居华堂之上不忘隐居初心。如今,将一把尸骨掩于丹江岸边,留下老身独自忧伤,涛声隐迹,白鸥盘旋。

目睹眼前的凄楚,周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卷起铺盖,戴上斗笠,敞开柴门,留下一腔愁苦。他是决意要离开这方伤感之地,找寻属于自己的归宿。

出得门来,迤逦向东而行。风依旧呼呼地刮,不时有树叶夹裹着雪花在脚下打旋,扬起的尘埃眯得睁不开眼睛,侧着身子才避过一阵紧似一阵风的疯狂。

周术踉踉跄跄,一路走来,绝少遇到行人。寒冷,饥饿,悲伤,孤独。不,远离喧嚣寻觅清静正是己之所欲,眼前的景象怎算得孤独呢,只是三位挚友阴阳两隔,内心不免痛楚,若不然,迎着风,击掌再歌,岂不快哉!

晓行夜宿,记不清走了多远路程,也不知历经几多昼夜更迭,从满目苍茫的天寒地冻直走到微风煦煦的春日暖阳。抬眼望去,绿树掩映下,露出房檐一角,一抹炊烟袅袅升起。路的右侧,几人合抱粗细的柳树枝叶繁茂,散乱分布在河岸,大老远就望见红红的根须在水面荡漾,一汪碧波,清澈见底。正走得口渴的周术,放下身上驮着的铺盖卷,奔向河边。

周术在河水里摩挲了一个时辰,洗去满脸尘土荡涤一身疲惫,喝下一口口清凉,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背起被卷,沿着河道小路迤逦向山内进发。

在地的尽头,一个农夫弯腰劳作,镢头扬得老高,落下去便是一个大坑,一下一下地挖,脚脖子以下全没在翻起的泥巴里,活像插在泥土里的两根木桩,稳当结,衣衫和裤子被汗水湿透也全然不觉。周术深深一揖,问询去山的顶峰走哪条道近便,他已相中了密林深处露出云头的巍峨峰巅,茂密的森林里一定蓄聚着清澈的水源。农夫见鹤发童颜老者兀自静立眼前深感惊讶,疑为神仙驾临,及至问讯话语,声如洪钟,彬彬有礼,踹度眼前人物绝非俗流,停下手头活路,从泥里拔出双脚,恭敬地站立着同眼前这位先生搭话。

周术见农夫笔挺地站立着,便仔细端详起农夫来。农夫刚才弯腰劳作时节,手脚麻利,挥汗如雨,及至近前观望,农夫脸庞被岁月风霜犁出道道深痕,一条黑色头巾将乌发盘起,一撮山羊胡须倔强地垂在下颚,脸型瘦削,身板硬朗。农夫朗声曰:“足下远道而至,日已正午,此间距舍下不远,若不嫌弃茅舍简陋,随吾一道寒舍少叙,不知意下如何?”

周术初见农夫精神矍铄已自惊讶,及至声音洪亮言辞慷慨更觉好奇,连声谢曰:“承蒙不弃,愿随前往。”

农夫告诉周术,本名陈坤,因那年江水暴涨,随父从丹江河岸迁至此地,于此间居住已逾六十年矣,今父母双亡,家中妻儿老小十余口,靠耕田、狩猎为生,虽不富足,倒也其乐融融。这里距官府甚远,方圆几十里难见人烟,居者不过十余户,或逃荒、或避乱于此,隔河语音不同,却能和平相处,哪家有难,皆全力以赴帮衬,从不见欺诈凌弱怪象。过往行人,饿了渴了,无需客套,到得人家,尽可取食食之取水饮之,不至招来责难尴尬。要是遇见强徒恶人路此,迎接他的是刀枪猎叉、棍棒镢头。

边走边话语,不知不觉已到场院边,但见绿树掩映,一溜茅屋足有七八间,炊烟缭绕,婴儿叽喳,妇孺哼鸣,乱糟糟一片热闹。陈坤对着堂屋嚷道:“稀客驾临,拾掇菜肴端来耳房。”本闹哄哄一个场景,陈坤一句话,屋内变得寂静无声,就连婴儿也隐藏了吵闹。周术感觉到了眼前这位陈坤在家庭中的至高地位,跟随着到得场院中间,陈坤随手在檐下挪过一只木椅招呼周术坐定,去厨房门口木桶里舀起一瓢水,一仰勃颈咕咚咕咚喝个罄尽。

老妪从厨下拎来一只陶罐,倒出一碗热气腾腾略微泛黄的水递给周术,便又去厨房忙碌。周术此时也正走得口渴,看到陈坤喝水时的爽快劲儿,早按耐不住想去喝上一瓢。转念一想,随便问人讨要东西可不是件体面事,虽身处荒野,也不可有失读书人体面,静静忍耐着。待老妪转身离去,端起那碗水细品起来。呷一口,慢慢饮下,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一股清凉沁入心脾,浑身轻松,忍不住问陈坤,这是何等饮品。

陈坤曰:“汝之所饮,乃山前沟洼流淌之清泉,正是吾木桶里舀喝那瓢水一样,不同处,汝喝之水于锅内煎煮过,内中另放置竹叶一同煎煮,此乃待贵客礼节,搁做我等一般下人,管汝稀客常客,或左邻或右舍,来至檐下,自个持瓢饮用,强似搁锅里煎煮晾温方可才饮用那等繁杂。”

陈坤连珠炮似只顾说,哪理会周术此刻感受。可周术对他的话饶有兴致,句句仔细倾听,生怕遗漏了细节。他是想从陈坤日常饮食起居里探究一个年逾七旬山野村夫何以能精神如此矍铄。

正在闲话的当头,厨下老妪唤陈坤端饭。不大工夫,一方木桌上摆了好几只碗,无非是黄花苗、苦麻菜酸菜,紫芝吵獾肉,山药炖兔子,还有一碗色紫丝状物,周术不曾见过,及至抄起品尝,滑溜爽口,早忘了矜持斯文,连连抄吃,不曾停歇。

陈坤见周术爱吃这道菜,出来站在门口喊叫:“再把蕨根粉调一碗端上来”。扭头进屋陪周术一同吃饭。边吃边曰:“观足下喜食蕨粉,吾已吩咐贱内再调一碗上来,汝尽可宽心享用。”猛然间闻陈坤言及所食之物,方知自己竟如此粗鲁,抱拳一揖,连声曰:“这道菜甚合口味,敢问是何物所制?”

陈坤曰:“此物漫山皆可挖取,名曰蕨粉,春季里嫩芽长到五七寸长,可采回食用,晾干亦可长期储存;秋冬季节,可上山将根须挖出背回来晒干,搁在石磨上磨成面,放置木桶里搅匀,装入布袋挤压,过滤之浆经一天一夜沉淀,舀去清水,底层便是蕨粉,在锅内搅匀制成碗内之状,便可随时取用。”

周术听得一脸茫然。陈坤用筷子指着那碗獾肉曰:“这肉内所掺之物,便是春季里于后山梁采回蕨粉生长出的嫩芽,既是山民常称之谓紫芝耳。”

言及紫芝,周术哪能不识呢。那首萦绕心头《采芝操》仿佛耳畔响起,不觉暗自神伤,再没了食欲,搁筷起身道别。

陈坤不知就里,也不甚挽留,送至路口。周术声声道谢赠饭食之恩,刚一转身,远远望见两个壮汉肩扛背驮不知什物朝这边走来,未到跟前,扔下物件,立于道旁向着自己和陈坤请安。陈坤对周术曰:“这是吾儿陈蘧常陈蘧林两弟兄打猎挖药归来,足下何不转回屋一道享用所猎野味。”

周术深感失礼,只图自己享用美味,竟忘了在吃饭前邀陈坤家人一道饭食。陈坤见周术归心已决,依依不舍又送一程,问周术曰:“足下意欲何往?”

周术指着通往深山道路,答曰:“请问,山之顶峰何谓?”

陈坤曰:“‘双巅’是也”。

周术曰:“山下有汝等之热情,山涧流淌甘泉,山顶盛产美味紫芝蕨粉,双巅便是吾之归宿也。”言罢,向父子三人一一行礼到别,背起被卷消失在茫茫密林。

此文获第十二届“紫香槐杯”全国网络文学作品征文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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