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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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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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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路

故乡的路

朱金华

第一次沿门前的公路走到目所能及的最高山梁,望见一直往前延伸着看不到尽头的泥巴公路,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是以买作业本为由头,顺势看见外面精彩世界的收获。我的故乡,在秦豫鄂三省交汇处陕西省商南县赵川镇东岳坡村,17岁前未走出过方圆30里地面。原以为公路通到高高的山顶——松树垭梁子,已经是了不得的漫长了,孰料延伸得无边无际,听说这条路一直通到县城,更是兴奋得彻夜难眠。直到那年高考,坐上尘土飞扬的卡车一路颠簸到县城,还意犹未尽舍不得走下车,默念着要是再坐一程该多好哇,算是了却一桩不小的心愿。

曾几何时,为故乡三省八县结合部讲究地理位置深感骄傲。翻过十八盘,是千年古镇荆紫关,早上起个五更,半下午就能从集上办回年货,在这里,可以领略一脚踏三省的豪迈,“三省石”静卧秦豫鄂三省交汇的白浪街,这块儿长尺许的三棱形青石,三个棱指向三个省域,可谓一脚踏三省,隔岸音不同。这个不足千米的小街,融湖北、陕西、河南三省之贸易,货源充足,品种齐全。方圆居户七十余家,男耕女商,摆摊设点,每日逢集,十分繁华。这里环境幽静,景色宜人,西南傍山,东北环水,山水之间良田千顷,赛如江南。逆江而上,直通陕西地面,凤冠山下的船帮会馆,铭刻往日的繁盛;顺流而下,可到跨界河南湖北两省丹江口水库。周太公墓、梳妆台述说着远去的繁华。这里也曾是通衢要冲,流经千年的河水见证着曾经的沧桑,让人回到久远记忆。故乡赵川是由鄂入秦第一边贸镇,世居这里的山民,秉性中既有秦人的刚烈雄强,也承载楚地的灵秀唯美。待客喝烧酒,吃饭做席面,丧葬唱孝歌,嫁娶媒人牵……北风呼啸,吹不冷山民好客热情,从门前路过,主东招呼屋里坐,热腾腾一壶酽茶足以驱走寒冷。遇见木桶上架口天锅烧包谷酒,主东顺手捞只茶缸子,撩起衣角擦擦灰尘,伸向哗哗流淌的酒槽,接一缸子递给你,会喝不会喝都得一仰脖子干了,山里人图吉利,“喝”“和”谐音,腊月黄天要过年啦,盼过和顺年哩。

湖北距离故乡最近,翻过对门山梁,就是湖北界内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屋里等待工作通知,家里缺少劳动力,兴修水利、整坡造林、修路架桥诸多集体行动,出义务工是常有的事儿,便加入浩浩荡荡修路队伍,那是打通省界地方性公路——商郧路,在乡村组干部宣传鼓动下,兴高采烈扛起铁锨镢头挑上被褥粮饭,步行几十里,越过界牌垭,居住在湖北老乡家里,白天工地上汗流浃背干活儿,晚上偎在疙瘩火炉旁谝闲传,喝烧酒。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却从来也没见湖北商人收东西卖货物短斤少两缺边儿少棱儿,在我看来,他们和我一样皮肤,一般身材,只是说话的腔调不同罢了。

商郧路的开通,门前公路不再沉默,一辆辆大卡车身上背着形色各异的车辆源源不断从十堰二汽制造厂经过门前去县城到省城运向四面八方,就连靠脚步丈量绕道才能通达的武当山,也能坐着班车两天打个来回。还有郧县花果山桔子、柳陂制造的打麦机,大半天就到了山民手里,便利交通让故乡拉近城市距离;山上长的木瓜,阳坡种植的天麻,剥下来的杜仲,打回来的毛栗,捋的连翘,晾晒的香菇木耳,更是收购一空,就连庄稼地里生长的老南瓜骚黄瓜,还有黄豆绿豆包谷,都能在道场边停靠的三轮车吆喝声中换取大米、苹果,年节的团圆桌上,无需再在蒸米饭里兑包谷糁子,是正儿八经的白米细面。

滔河沿岸风光旖旎。春末夏初,水草在岸边摇曳,林中花团锦簇,黄色连翘,粉红桃花,紫色杜鹃,白色望春花……清香溢远,美不胜收;更有弥漫山野的兰的芬芳,高洁得难觅踪影;蜂飞蝶舞,循着刺玫花香望去,一蓬绿叶下,露出青涩的杈把果,那曾给饥馑岁月带来无限向往的满枝嘉果,无论何时望见,心中满是温馨。散落在山洼里的石板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不曾散去。成群结队的锦鸡在草丛里觅食,也许是那满身的羽毛太过艳丽,它们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稍有响动,倏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好选定高处,隔着距离透过树丫静静观赏。远处传来一声声吆喝,由远及近,不大会儿功夫,一群山羊散落在山坡,白色羊毛与嫩绿草丛相间,倏忽间,眼前又是一番新景象。举目眺望,远处的山峁,一簇簇修剪齐整的茶树将山丘覆盖得严严实实。“这山望见那山高哇,我帮大姐砍柴烧,你没得柴来我给你砍哟,你没得水来我给你挑,莫把大姐晒黑了……”几声山歌似从云缝里飘来,漫山回荡,难觅出处。初秋的滔河是另一番景象,一丛丛芦苇依旧墨绿着。放眼望去,白鹤掠过水面,弹拨一潭涟漪,时而漫步浅滩,翻飞嬉戏;时而抖动羽毛,振翅盘旋。当夜幕悄然降临,万物沉寂,但见几点灯火倒映在阔静的水面,微风荡漾,拉长灯的影儿,一闪一烁,伴着几声犬吠和关闭柴门的声响。

滔河,对于故乡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发源于商南县海拔最高的白鲁础深山老林,源头是红四方面军创建的商洛第一个红色政权——白鲁础区苏维埃政府,沿途有中原突围北路主力部队激战16个小时400余名指战员鲜血染红的前坡岭,从哗哗流淌的滔河岸拾级而上,仰视矗立在半山腰“前坡岭革命烈士纪念碑”,仰望这帙风未干的青史,用心抚摩不朽的忠魂;有烟雾缭绕泉水潺湲的金丝大峡谷闻名遐迩的黑龙洞,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祈求和美,勤劳的山民祈愿风调雨顺;有上世纪六十年代给山区夜晚点亮光明令无数外乡人叹羡的一座座水轮泵站……汇聚七沟八岔溪流,一路欢歌渐行渐远,由初始的一线细流奔腾到深不可测,向汉江涌去……

随着进城热的浪潮涌起,赶时髦儿举家迁入县城,可那吃不腻的家乡滋味,浸入骨髓的故乡山水,总在心头萦绕,咋都走不出故乡,便腾时间回到老房子,伴我走过青春岁月的四合院,残垣断壁依旧给予我以慰藉。每次回到故乡,都有着不同的变化,晴天尘土飞扬雨天里泥泞逼仄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变成水泥路柏油路的精致宽敞,三五家的屋场变成隔河两岸楼房成排的移民新村,望着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勾起幸福香甜记忆,曾经饥馑岁月里只有年关才是温饱的时光,对年节的向往持续365个日夜,多少次睡梦里嘎嘎笑醒,甜甜地回味……

天刚蒙蒙亮,叽喳的小鸟叫个不休。远处,鞭炮零星炸响,早赶走睡意,搅扰了自然醒计划,遂披衣起床,漫步乡间,通村、通组水泥路面宽阔而平整,就连门口的小路,也由水泥铺就,蜿蜒着通向一个又一个院落。低矮的石板屋不见了踪迹,三层两层小楼散落在坡脚,虽没有都市繁华,门前坎坝下满园子菠菜芹菜蒜苗子,绿油油一片,足可自给。顺河而上,到得路边人家门首,主东招呼屋里坐,定眼一望,乃是小学同窗,拱一拱手相互祝福新年,不再客套“吃了没有”,也不是往年新正上月到门口一碗黄酒泡麻花的清甜热情,对着厨房喊叫到坝下揪几把菜。不大会儿功夫,麻花酥果葵花籽,腌菜泡菜豆腐干儿,一只木托盘七碟子八碗连同煨热的一壶包谷酒端上桌,扁起袖子“翘起眉头五魁首哇,六六六,六六六……”

几杯酒下肚,不善言谈的同学打开话夹子没完没了,讲他早几年如何起早摸黑奔波忙碌末了还是怕过年怕来客,见生人见熟人劈面就问“吃了吗”,人家即便没吃相互尴尬着咧咧嘴一笑了之,讲他现如今日子不再紧巴有吃了有喝了有房子了,管他南来的北往的出苦力的还是国家干部,门前路过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不再为来了稀客满屋子转悠半天端不出一碗像样儿饭,家家户户没有谁再为吃食熬煎。

故乡虽是山村,距赵川街集市不过20里地面,腊月八置办年货,不曾忘记在摆摊写春联的先生手里买回手书春联,内容高雅,大门联以写景为主:“观山河依然旧景,看杨柳又是新春。”灶屋当然是珍惜粮食:“粒米皆从辛苦得,寸薪不是等闲来。”墨迹文静,唐楷,魏碑,行书,隶书,异彩纷呈,没人再稀罕千副一面印制对联,还对联以本来艺术面目。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山村一片辉煌。烟花冲天而起,鞭炮声声,孩童追逐嬉戏着,欢笑声此起彼伏。我带着微醺进入梦乡,凌晨醒来,扒在窗前赏景,山村依旧亮堂,日光灯透过细细红纱,将大地照耀得一片通红。这与30年前红蜡烛灯笼的闪烁不稳,与20年前水轮泵发电灯泡里一根红筋筋,还有几年前网电开通腊月三十晚上亮个把小时相比,现如今直到正月十五以头,通宵达旦,灯笼不曾熄灭,照耀红红火火中国年……

沿着门前的公路,我到庾家河拜谒革命前辈战斗遗址追思先烈忠魂,漫川关漫步古镇老街感受悠久历史文化,洛河畔捡拾奇石垂钓深潭领略仓颉造字的裂天神韵,柞水县境徜徉在北方最大溶洞群里感叹上苍的鬼斧神工,商鞅邑地踏访四皓墓品味淡泊名利的高洁;也曾文友采风双巅,探访甪里先生隐居洞穴。要么周末家人结伴,走阳城驿,去闯王寨观看马战的风驰电挚。抑或登顶文碧峰,放眼群峦,抒怀“一览众山小”的豪迈……

在商洛地面行走,总有一种故乡情结,从遥远的古代,到现代文明,终究均在上洛郡治下,同处秦岭南麓。当我身处古城西安,会骄傲着我是商洛人。去异地他乡,出了陕西地面,我会说,我的故乡是陕西。

当我又一次站在“三省石”下,用心抚摩这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斜挂天际那轮月将我的思绪延伸,浮于心间轰轰烈烈的情感从喧嚣渐渐平淡,走向虚无。人生的渺小肤浅无法抵过岁月的深刻永恒。石不能言,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涌动,这个人为的界线在内心荡然无存。一嗓“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听山人我把情由细说端详”打破沉寂,是从街下头儿传来,那一溜白墙灰瓦土房子,分明是湖北地界,咋就传出了河南越调呢,嗯,秦始皇兵马俑,那是国人的骄傲。

该羡慕这里的居民了,相融杂居,骨子里有中原的厚实,楚人的精明,更有秦人的粗犷,一起在希望田野,演绎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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